生命的墜落猶如白煦過隙。
三月份的大伯還是一個身強體壯的莊稼漢,我們一起上山掃墓,說說笑笑。他看到我們年輕人剛爬到半山腰就氣喘籲籲的樣子,還開玩笑說以後他死了就埋在家旁邊,這樣以後我們掃墓就不用爬那麼高的山了。當時我還埋怨他好端端的幹嘛說那麼不吉利的話,要死也是四五十年以後,現在的他也不過五十歲出頭。
然而,悲劇就那麼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大伯從墓地回來以後,就開始出現咳嗽,以為是感冒就沒有太在意,在家躺了幾天也沒見有什麼大礙,心裡琢磨著:「請假回家掃墓,請一天就扣兩百塊錢,在家躺著也是閒著,還不如去工地上幹活,興許感冒就好了。」我堂哥過年那會剛貸款十一萬首付買車,每個月還需要還車貸四千塊錢,他老丈人已經給了五萬塊錢,自己的兒子買車他也沒幫上什麼忙,生活上萬不可再麻煩兒子了。
第二天,大伯便搭乘汽車返回崇左工地上班,沒幾天,就因為咳血不止被人抬進崇左市人民醫院就醫,檢測報告拿到手上,醫生讓他把家裡人叫過來,他感覺不妙又不知道自己生了什麼病,醫生不願意告訴他,病歷也看不懂。
當天他直接買了張汽車票趕回靖西市,晚上在朋友家吃飯。
據他的朋友回憶,當天晚上他在吃一個雞屁股的時候,又突然咳嗽,鮮血染紅了雞屁股不停地往下滴。
朋友勸他去醫院檢查,他從身上掏出檢測報告,碰巧朋友女兒的丈夫是醫生,看過病歷預感不妙,讓他立即去住院治療。
他不知道自己生的什麼病,就急忙問,朋友女兒的丈夫也沒回答。
他臉上頓時黯淡無光,嘴裡念叨著:「只要不是癌症就好。」
我們這裡已經有過太多人因為癌症失去生命的先例,讓他知道了一旦確診是癌症就必死無疑的原理。
可住院治療,錢又從何處來來?
雖然不知道自己患了什麼病,但從朋友一家人的反應來看,他也感受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只是他還不想現在就去住院,他已經和大孫子說好,生日當天爺爺必定要回家陪孫子過生日,現在住院就食言了,到時候孫子和他不親,是萬萬使不得的。
告別朋友一家,他走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好像自己就是多餘的一個人,對世界沒有絲毫的影響。
最後為了省下那四十塊錢的旅費,他選擇在車站的凳子上將就一個晚上,明天搭乘最早的一趟汽車回家。
大伯到家,也沒有告訴家裡人他生病的事情。
直到給孫子過生日的當晚,又在飯桌上咳血,堂哥才將他送到醫院就醫。
只是已經確診為癌症晚期了,醫生建議帶回家,用中藥治療,現在在待在醫院已經沒有多大意義了,還會花費上很大一筆錢。
大伯也察覺到自己可能患上了癌症,他的肚子因為積水變得特別地臃腫,呼吸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事到如今,他只能提前交代自己的後事了。
大伯有六個兄弟姐妹,父母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他作為大哥,理應擔任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但那麼多年以來,他們兄妹間互相殘殺的場面,早已人盡皆知。除了他一個人娶妻生子,其他弟弟妹妹到現在都仍孤身一人,老婆看不起他的弟弟妹妹,不讓人家上門,他也不反對,還蠱惑自己的兒子去毆打自己的親弟弟,因為弟弟老來他們家蹭吃蹭喝。
家裡的老婆和鄰裡鄉親的關係都不好,經常去誣陷別人在她背後說她的壞話,人家紅白喜事也從來不去幫忙,不和別人走動,她家裡的大門一年四季緊閉著,生怕鄰裡鄉親去偷她家的東西,見人便吐口水以對。
大伯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因為生不了孩子被丈夫嫌棄,離婚回家,進大哥的家門也被大嫂連包扔出,他在一邊默不作聲。姑姑沒地方可去,提著小包哭著來到我家,求爸爸收留她。
我爸爸是她的堂哥,且是上門女婿,按理是不能來我家,會遭人說閒話。只是姑姑沒地方可去,只好收留,因為這樣大伯覺得我爸爸在假裝做活菩薩,讓他丟盡面子,從那以後也沒有和我爸爸說過一句話。
大伯肚子積水,手腳腫脹,醫生不建議手術。
多住醫院一天,銀子就譁啦啦地流走,大堂哥又剛剛買了車子,二堂哥也剛結婚有了孩子,長期在家種田,身上的積蓄早已見底。
他們兄弟倆決定帶著老父親回家,用偏方治療。途中經過田陽縣,他們打聽到我們一位大伯在那裡開診所,在我們這裡很有聲望,好多人被醫生宣判死期,最後找到他都能救活過來。堂哥知道癌症晚期無藥可醫,但父親辛辛苦苦一輩子,也沒有享受過一天的清福,最後還要忍痛等死,於心不忍就帶著他去找這個醫生,讓這個醫生告訴大伯,自己沒有患癌症,是其他的病,堅持吃他開的幾副藥,過段時間就好了。得到醫生的肯定後,大伯也改變了先前的灰頭土臉的面孔,臉上多了笑容,因為他活過來了。
老家這邊,知道大伯身患癌症,活不了多久,有些人為他感傷,但絕大部分人是幸災樂禍,見面就在討論他可能撐不過兩個月,看他老婆和他們一家人神氣,現在活該,大伯回家自然也是沒有人來看望。
大伯預感到自己所剩下的時間不多矣,他才將積壓在心中多年的秘密託盤而出,伯母患有精神病,這些年又和鄰裡鄉親關係處得不好,待他走後,要好好和鄰裡搞好關係,待伯母好一點。
大伯一住院,堂哥一家都去了百色,家裡養的蠶沒人照顧,大伯的妹妹不計嫌前,嫂子給她擺臉色,家裡面沒人歡迎她,她也硬著頭皮去到人家家裡幫忙照顧。村裡面的人都勸她,別進去,她只回答:「最後一次了,我哥病重。」
大伯一家和我們家以及和爸爸的兄弟姐妹關係都不好,他回家的那天晚上,我爸媽不在家,讓我和叔叔嬸嬸進去看望他。他和我印象中沒有什麼區別,除了皮膚更加黝黑,眼睛凹陷外,體重沒有任何變化,他看見我們進去看他,還顯得特別地高興,一直和我們聊天,感嘆現在日新月異的社會,有說有笑的,時而咳嗽,但是沒有人家說的那麼嚴重,快死了。
我和大伯感情不是特別地深,我們見面只是在每年三月三一起掃墓的當天有一點交集外,其他都是互不往來。他看見我進去,不知所措的樣子,怕我尷尬就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他旁邊。他說話有些吃力,但還是關切地問我:「什麼時候畢業,畢業一定要回我們家鄉,現在社會那麼好,政策那麼好,找工作也沒問題的。」
我不知道這樣子的情況,我應該說什麼才好,只是一味地點頭附和,緩解尷尬。
只是有些話,如果不說,就會來不及。
如果時間可以倒回,我希望當時的自己可以對他說:「大伯,要好好的。」
本來我們兩家關係就不好,我進去探望,禮數到就回家了,看著他也還好好的。
一直到回學校上課,我都沒有再進去看他一次。
他在我心裡的印象也隨著時間的消逝,慢慢地暗淡到消失不見。
開了學我挺忙的,我開始著手準備寫畢業論文,還兼職賺錢自己的生活費,所查的資料最後也沒能選上心怡的導師,重新翻工,每天都忙著焦頭爛額,根本就顧不上這個事情。
在學校待了兩個月,準備回家的那天晚上,媽媽從廣東打電話過來說,大伯怕是不行了,你堂哥已經回家了,讓我回家去看望他。
開學前,我進他們家歡聲笑語;放假後,再進去已是悄無聲息,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可以看出大伯現在很困難了。
時隔兩個月,我還沒來得及和他好好說上一句話,他已經躺著床上一動不動了。
我去到他的房間,進去的時候奶奶一直叮囑我,看看就行了,別和他靠太近,擔心傳染到我。我一直依偎在門口,看著大伯眼睛緊閉,嘴裡喘著粗氣,時不時吐血,身體異常浮腫,堂哥在他旁邊給他按摩手,姑姑坐在腳邊幫他按摩腳,我進去兩次都沒有看到過伯母的身影。
聽聞她在大伯不在時,和別人好上了。每次大伯前腳剛剛出門,她便後腳去別人家,我也不知道此事的真偽,但看出她對大伯沒什麼感情了。
大伯聽到我和堂哥說話的聲音,他顯然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一個勁地問我在哪裡工作,我說我沒有畢業,還有一年。他又和我說了一遍:「現在社會政策好,以後要回家找工作啊!現在形勢一片大好,不怕。」
我堂哥叫我靠近一點,好聽到大伯的話。我急忙衝過去蹲坐在他旁邊,如果說第一次我進來看他是為了盡禮數,這一次我看到他氣喘籲籲還忍著痛和我說話的樣子,我的心真的很疼很疼,也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想要他好好的,哪怕我們兩家關係不好,我也想要他好好地活著,只是我卻無能為力,只能一個勁地和他說:「大伯,我都知道,你累了,別說太多話。」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能為他而做。
大伯最討厭的弟弟,被他看不起又想要斷絕關係的弟弟也從千裡迢迢趕回來看他,前幾年前叔叔建房子,全村的人都去幫忙幹活,大伯被伯母攔著不讓去幫忙,他也聽了伯母的話,直到自己的親弟弟將房子建好,大伯也沒有去幫過一天忙。
知道大伯生病,叔叔從浙江連夜趕回來,匆匆忙忙看了大哥一眼,又被老闆叫回去工作,臨走時,他塞給大伯五千塊錢,病痛中的大伯才明白過來,含著淚抓著叔叔的手說:「哥哥對不起你,你建房子的時候哥哥沒有幫過你一分錢,也沒有幫你幹過一天活,現在我生病,你趕回來看我,還給我錢。你的生活還需要錢,來看我也好不了,趕快回去上班。」
這是叔叔在我家門口等車的時候和我們說的。
叔叔剛回去幹活一個星期,便接到噩耗,大伯沒了。
又急忙趕回來,也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接到堂哥的消息,我爸爸還在廣東,他讓我先進去幫忙。
每次別人家有人去世,鄰裡鄉親就會紛紛趕來幫忙幹活。
只是我那天早上匆忙進去,家裡冷冷清清,除了兩個堂哥,兩個叔叔,兩個姑姑,兩個嫂子便再也無他人。
死者為大,生時但凡有多十惡不赦,死了也就化為一抔黃土,顧及堂哥面子,一直到晚上才陸續有幾個村裡人靠近。
讓嫂子去請人家來幫忙幹活,伯母還打電話給她不要請一些閒人來混吃混喝,嫂子沒有聽她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請了全村人來幫忙,伯母便覺得嫂子擅作主張,沒有把她這個婆婆放在眼裡,接連好多天都沒有和嫂子說話。
沒人願意靠近,採購東西的任務就交到我爸爸和爸爸的親哥哥,也就是我大伯身上。堂哥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子的事情,就要我大伯幫他處理全部,他們家雖然是農村,但是家裡一把刀,一把鋤頭都沒有,我大伯二話不說進自己家拿,碾米機也是從我大伯家拿,傾盡所有送走我大伯。我伯母還是不見好,擔心我大伯貪錢,買東西還要跟著一起去,我家大伯覺得自己多管閒事,所幸將錢扔給她,自己找一張白布,進去守靈,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
堂哥不知怎麼辦,才又去求大伯幫忙,大伯也是硬著頭皮繼續幹,這個也是他堂哥啊!
我進去守靈的時候,大伯的弟弟妹妹各個都哭喪著臉,兩個堂哥更是一夜之間老了不少,我們支系雖然不需要哭,但是我們也很難過。反倒伯母,大伯的老婆,自己的丈夫剛剛去世,遺體還擺放在家中,她就忍不住去要道公的微信,大家忙前忙後,她躲到房間和別人有說有笑地唱歌,像一個沒事人。
靈柩放了三天,出殯那天早上我沒有去送。
按照大伯意願,我們將他安葬在家的後面,確實是方便掃墓了。
堂哥剃光了頭,在家守了13天後,又關上家門,外出打工了。
不去能怎麼辦呢?
貸款的車需要每個月扣車貸啊!
人去樓空,大伯從此消失了。
生命猶如白駒過隙,過眼雲霄,再活也是在別人的回憶中。
十幾天過去,我現在還回不過神來,還習慣性地和別人說:「那是我大伯的家。」
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已離我們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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