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阿里村的村小裡當老師。阿里村地處高山之巔,空氣清新,山清水秀。每日都有雲霧在山間繚繞,鳥兒在林裡鳴叫。山脈一碧千裡,彎曲的小路在山林和地界旁盤旋。由於是高寒山區,阿里村只能種植蕎麥、玉米和土豆三種糧食。這三種粗糧養育了阿里村人們純樸厚實的性格。而這種純樸深處,其實也有一種固執和愚昧鑲嵌在裡面,在我往後的時光裡,也深深體會到了這種純樸所帶來的困擾。
每到七月蕎麥金黃的時候,阿里村的人們就來到山頭的蕎麥地裡,手握鐮刀,在蕎麥地裡收割,把蕎麥一小壟地堆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似的,等過些時日把秸稈裡的水分曬沒了,再用木架背上山,把蕎麥一捆一捆地疊放在木架上,彎腰背上,起身走過蜿蜒的山路來到房屋附近的一個小平壩裡,兩個人對站著用木丫杈撐起的連枷又打落,以此來脫粒。我就在那金黃的蕎麥地中間的小路上,遇見了背著蕎麥的子喜姑娘。那個早晨,太陽還沒出來,路旁的雜草上都掛滿了露珠。我遇到背著成捆蕎麥的村民,就讓路站在一邊,而走在最前面的子喜姑娘,也看到有人迎面而來,就側身站在了一旁,我們都相視一笑,我示意讓她們先走,等她們走完了,我才繼續上山。那一天,是我去當老師的第一天。子喜姑娘,也是我在阿里村遇見的第一個人。按她的話說,我倆是有緣分的。
阿里村的村小建在山坡上,是一座破舊不堪的土房。學校的房簷邊綁著一根竹杆,竹杆上掛有一面國旗,以此代表此處就是村裡的學校了。而那面國旗也雨淋日曬,已經褪色成了灰白色,雖然失去了鮮豔的紅色,卻也削弱不了它的力度,依然獨自在山風裡盡情地飄揚。整個學校就我一個老師,和二十幾個學生。由於是山裡學校,動員入學和通知報名都需要一些時間,所以我在八月中旬就已經上山了,那時候一些晚熟的蕎麥才開始往回背。
經過兩三天的報名之後,就正式上課了。我的教師生涯,就在阿里村的山坡上伴著朗朗的讀書聲開始。那個時候,十七歲的子喜姑娘,在學校上方的蕎麥地裡,成捆成捆地拴成了堆。
起初的一段時間裡,我和子喜姑娘在路上遇見時,我也只是笑一笑,而她也只是羞澀地笑一笑,便低頭從我身旁經過。後來,漸漸地熟了,我們就開始說話,再後來,每到空閒時,她就到學校裡來和我聊天,聽我講故事給孩子們聽。這時候我才知道,子喜姑娘從沒讀過書,目不識丁。有時,我站在講臺上給孩子們講課,她就在門外聽我講課。我能從她那張漂亮臉蛋裡的大眼睛裡讀得出,她是非常渴望讀書的,而這時已經到了青春萌動的十七歲。
永遠忘不了阿里村山裡的冬天,枯草泛黃,寒風瑟瑟,路上的水窪都凍成了冰。我穿上棉服,戴上圍巾和手套,依然抵擋不了寒冷從衣服裡侵入,直抵到骨子裡去。由於太冷,沒辦法在教室裡上課,我就讓孩子們撿來學校旁邊樹林裡的枯枝幹柴,在學校門前的院子裡燒起火,讓孩子們圍坐在火堆旁唱歌、講故事。黃昏時,晚炊的青煙籠罩著整個寨子,母親呼喚孩子吃飯的喊聲和狗叫聲隨著北風在村莊裡時高時低,等到夜幕降臨,一陣悽涼的感覺伴隨著黑夜來到我的心頭。一個人獨守著學校,屋外是寒冷的冬天,屋裡是內心的寂寞,那個冬天的夜晚,我徹底感受到了孤獨的滋味。
一天晚上,我正蜷縮在被子裡借著微弱的燈光看書的時候,子喜姑娘來了,帶著一隻火盆和一堆木炭,我們就在屋內生了火,邊烤火邊聊天。子喜姑娘由於沒有走出過大山,懂的事情不多,無非就是幾個小時候她父親給她的講的神話故事,或者就是村裡發生的一些小事情。我就給她講外面的世界,汽車、火車和高樓大廈。每次我聊這些的時候,她就睜大眼睛,很好奇地聽著,流露出對外面世界無比的嚮往。
子喜姑娘衣著簡樸,皮膚黝黑,總喜歡把長發梳成辮子放在腦後,而山上的姑娘們的頭髮都大多如此處理,因為只有這樣,在做農活的時候才能更方便。而子喜姑娘雖然如此樸素,但這些都掩飾不了子喜姑娘是一個小美人的事實,誰都知道她只要好好打扮一下,便能脫胎換骨成為一個美女。之所以如此,我在地界的小路上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就記住了這個美麗姑娘的容貌。
從那以後,子喜姑娘每到晚上就來陪我聊天。她每天都帶來乾柴或者木炭,一燒起火,屋內就洋溢著一股暖暖的曖昧。等到火熄了,我就送她回去,走過收割過的蕎麥地,走過深夜下的松林,之後再一個人回學校。直到有一天,她說她不想回去了,想在我的房裡坐到天亮。我感到莫名其妙,心裡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我在想這孩子是不是青春期那複雜的心思在作怪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難免不發生一些事情。那時,我還在思念遠方一個仍在校園裡的女孩,所以也沒有太多的想法,執意要送她回家,她拗不過我,只有嘟起嘴走在我前面。我也只有默默地跟在後面,送她走過蕎麥塔和松林。
就這樣過了三四天,她一直都沒有來。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又抱起乾柴和一些土豆來了,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像以前那樣和我有說有笑。我也沒問她那幾天為什麼不來坐,誰也沒有捅破,就像那幾天的日子在我倆的記憶裡都抹去了一樣。我們生起火,燒土豆吃。此後,她有時還帶來正在繡的衣服和繡包之類什麼的,就和我坐在一起做針線活。我給她講一些故事,她也是聽得很入神,一個故事完了,她總是苦苦央求:「再講一個吧!再講一個吧!」。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在看書,她在繡衣物。只有火盆裡的火炭在吱吱作響。等到了一定的時間,我收起書,她也收起針線活,她在前我在後地送她回去,夜夜如此。
山上的冬天晝短夜長,淳樸相伴的夜晚,我和子喜姑娘建立了如親人般的友情。有一天,我問子喜姑娘想不想讀書,她說這一直都是她的一個夢想,而如今都十七歲了,來不及了。我說沒事,以後我每晚都教你,就這樣,小我六歲的子喜姑娘成了我的夜讀生。她很勤奮,加上她的聰慧,我所教的她都能一字不落地記住,我給她找來本子和鉛筆,給她布置作業。這樣才兩個多月,她就已經把一年級上冊的語文學完了。子喜姑娘往後一生的學業,也就停留在了一年級上冊的那個階段。
元月,臨近放假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到了子喜姑娘該來的時間了,都沒看到她的影子。我心裡暗暗感到些許失落,原來平常不很在意的一些事情,形成了一種習慣以後,等它沒再按常規出現時,難免讓人感到有點沮喪。那晚,我帶著失落的心情準備入睡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我一打開門,子喜姑娘便出現在門口,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我讓她進了屋,問她是怎麼回事。她一下子哭了出來,撲倒在我肩膀上。我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才啜啜泣泣地告訴我,她才兩歲多的時候,父親在趕場時遇見了母親的堂哥一一子喜的舅舅,兩人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子喜的父親就把子喜許配給了舅舅家的兒子。今天,舅舅家的幾個人帶著彩禮錢到家裡來提親,她父親已經很豪爽地答應了這門親事,為了慶祝,剛才都已經殺豬宰羊了。子喜偷偷把自己不想嫁給表哥的想法給母親說了,可母親在這個家裡也沒什麼決定權,私下裡請示父親的時候,父親堅決地說:應允過別人的事怎麼能夠反悔,這不是要掃我臉面嗎?事已至此,任子喜怎麼反對,也無濟於事了。我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背脊,給他說,或許你表哥人很好呢。她顯然不想聽到這些,更加哭得厲害了。那一夜,我們沒有生火,一起坐在床沿上,她在啜泣,我在沉默。末了,她說:我走了,你再送我一程吧!我送她到她家屋後的時候,聽到裡面的人正在大聲地對話,顯然已是喝了酒。我感到有點心痛,迴轉身,走了回來。
放完了寒假,我再次回到山上的時候,聽人說,子喜姑娘的婚期已經定好了。我沒說什麼,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刺痛。等我把孩子報名完以後,過了幾天後的一個夜裡,子喜姑娘又來了,而這次她神採奕奕,滿臉的興奮。我問她怎麼這麼高興。她說她要告訴我一個秘密,而且還需要得到我的幫助。我問她究竟是什麼事情,她只是微微笑著,說還是再過兩天想好了再告訴我。借著門縫裡鑽進來的月光,我看見她眼睛裡閃爍著星光般的璀璨。
三月,山上的氣溫開始漸漸回暖,但晚上還是冷風呼嘯。兩天後的夜裡,她突然向我提出要借錢,這一借使我措手不及,我說你借錢幹嘛?她噓了一聲,小聲地說:你要保證千萬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有點好奇她的行為,就保證堅守秘密。她才用蚊子般的聲音說:我要去打工,我要逃婚!這倒把我嚇了一跳,忙問:你瘋了?她說她已經和鄰村一個打工回村的女親戚說好了,現在就只差車費了。那晚,我怎麼勸她她都不聽,她已經鐵了心要走,至於走得順不順利,就看我的態度了。按她的話說,就算我不借錢給她,她要跟那個親戚走,所有費用以後還她就是。我沒法,只得答應她,錢我借給你,但是你逃婚可不關我的事。當時我身上也沒帶多少現金,給她說只有過兩天下山了再取回來給她。她看到計劃成功了一半,臉上洋溢出無比的興奮,回家的路上繁星滿天,她一直蹦蹦跳跳地走在鄉間小路上,像一隻還沒學會飛翔的小鳥。那晚我一個人回校的時候,感覺心裡堵得慌,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對的,還是錯的。
過了兩天,我把錢取回來借給了子喜。拿到錢以後的兩天,白天還能看得到她,晚上便不往我那兒坐了。她可能在籌劃逃婚的計劃,我這樣想。過了幾天,徹底不見了子喜姑娘的身影。有天傍晚時,有幾個村民犁了地歸來,坐在學校前面的壩子上休息時,我從他們的口中了解到,子喜姑娘確實跟著一個親戚跑了,她的父母焦急地到處打聽,卻只知道她倆去了廣州,至於在廣州什麼地方,就沒有人知道了。我感到一陣竊喜,也感到一陣失落。但是,沒過兩個星期,子喜姑娘在娘家人和婆家人的合力找尋下,還是被找到了。聽說,她在廣州某電子廠內被未婚夫和一位堂兄找到的,驚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未婚夫一怒之下狠狠罵了她一通。然後她就被兩個男人挾持了回來。回來之後的子喜,一次也沒找過我,直到她結婚。我想,她這段時間過的,可能都是以淚洗面的日子,或許也是被家人限制了自由,無法出門了。
子喜姑娘出嫁的這天,天氣很好。山上開滿了白雪般的梨花,一些石牆內的桃花也開了,兩花相映著,給村寨增添了不少的春天氣息。我站在學校前面的壩子上,看著送親的隊伍從樹林邊走過,一個矯健的漢子背著新娘,後面跟著有說有笑的人們,幾個小孩可能太高興了,迫不及待地越過大人的隊伍,穿行在兩旁的灌木叢裡。我知道,來接親的麵包車,肯定停在山腳下了。我站在那裡,能感覺到子喜姑娘的心在滴血。
寨子裡有些婦女和孩子聚集在子喜家門口的壩子上,看著送親的隊伍漸漸走遠。
一些鳥兒,在春天的樹枝上歡喜地啼叫著。我目送送親的隊伍隱沒在樹林裡,莫名地感到有點淡淡地悲傷。我的眼眶溼了,開滿桃花和梨花的美景在我眼前漸漸變得模糊。
曾經聽老人們說,在花開季節結的婚,不宜長久。這有何原因,為何得出此結論,我也不得而知。彝族結婚大多也選在冬日裡,或是在春節前後的日子裡,而且還把年初這幾天視為無需算卦的黃道吉日,的確很少在滿山花開時結的婚。而子喜結婚的時候,卻是繁花盛開時。兩家人可能想儘快促成這門婚事,就不顧這些諱忌了。
果然,只過了三個月,就聽到了子喜姑娘離婚的消息了。聽說她在婆家很懶惰,一天只知道睡覺吃飯,下地幹活也是懶懶散散的,煮的飯也難以下口,婆家人給她說什麼,她總是違其而行,由此,也被丈夫毒打過幾次,可她毫無悔改,自顧自地無理取鬧,於是也成了婆家人眼中的一顆惡瘤。
我知道子喜不是那樣的人,她可能想通過這樣的辦法,讓婆家主動休了她。果不其然,堅持了三個月之後,她的計謀成功了。但她的父母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婆家來娶子喜的時候給了三萬的彩禮錢,如今卻只有翻倍賠償,給婆家六萬了。這多出的三萬對子喜家來說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要賣牛賣羊,再到處借點,才能湊得夠。這些都是後來子喜的父親給我說的。那天他來替子喜還錢,我說算了,就算是給子喜幫個忙。可他執意要給我,我拗不過他,只好收下了。他還給我說,其實他一直知道是我借錢給子喜出逃,可我也是為了子喜好。他說,悔就悔在當初在酒後答應了這門親事,如今賠償了不說,還等於是毀了孩子,以後子喜再嫁人,可是要背了個二婚的身份了。
離婚後的子喜,一天也沒找過我。可能她覺得在我這裡,也找不到什麼快樂的理由吧。
那個假期後,我從山上的村小調到山下的學校裡去了。九月開學的時候,我就直接去了新的學校。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阿里村,也就沒有見到過子喜姑娘了。
直到五年後的一天周末,我從學校回老家,在阿里村二十多公裡外的禮州鎮遇見了子喜姑娘,這時候的子喜,顯然已經不再是個姑娘,她手裡抱著個娃娃。旁邊跟著一個英俊的小夥,手裡提著小孩的衣物和一些水果。這時候的子喜,皮膚已經變得白皙,也化了個淡淡的妝容,她的身體也不再是山上那種瘦弱的模樣,如今的她已變得豐腴飽滿,散發出一種年輕少婦的氣質與魅力。他們可能是要回阿里村,在禮州鎮的班車站門口,她一看見我就立馬打招呼:哎呀,海老師,好久不見了,你這是要回老家嗎?我說是啊是啊,這麼久不見,你看你孩子都這麼大了。然後我東掏掏西摸摸從兜裡翻出兩百塊錢,丟在她那露出的半截乳房前含奶熟睡的孩子的胸膛上,她連說不用不用,兩隻手卻抱著孩子已無法推辭,我說就是給娃娃買糖吃的,今天身上沒帶錢,我都不好意思了。她這時才突然想起身邊的丈夫似的,立馬轉回頭介紹,這是我老公,然後對他老公說,這是以前我們村裡的海老師,還不趕緊給海老師吃點水果。她的丈夫笑盈盈地舉起手裡的塑膠袋,示意我吃點水果,我連忙擺手,連說不吃了不吃了,然後我說我要去趕車了,就先走了。子喜說我們要回娘家,你回學校時有空便到阿里村來坐坐,我說好的好的。末了,我笑著看了子喜一眼,她也一直保持著微笑,可我在她的眼裡,看到了一層薄膜似的淚水和一絲淡淡的憂傷。後來我想,我在子喜眼裡看到的未流出眼眶的淚水和憂傷,或許是真的,又或許只是我的感覺和我所幻想的類似於電影鏡頭的畫面而已。
子喜的老公有些帥氣,帥氣中也流露出一些憨厚老實,一看也是從山裡走出去打工的。可能子喜嫁給了一個好老公。我坐在回家的班車上,看著窗外稍縱即逝的景物,這樣想。
曾經的黑玫瑰,變成了白珍珠。至於我,說這是種愛吧,好像也談不上,說有點喜歡那肯定是有的,畢竟她曾經是我黑暗日子裡的一束亮光。
曾經夜夜陪聊的女孩,如今成了別人夜夜相擁的女人,我倚靠在班車玻璃窗上,心頭也掠過了一陣感傷。
等過完周末,回學校時,我沒有特意去阿里村找子喜姑娘敘舊。歲月的流逝已變成了一道隔閡,暖暖回憶裡那親如妹子的子喜,如今在時光變遷後跟著她的男人和孩子站在我面前時,一切都已經變得那麼陌生。或許那山上的時光,在我們各自的人生裡,都只是一種蜻蜓點水般的相遇罷了。現在都回到了自己該有的澈如溪水的生活裡,那些過往,也只是—層薄薄的霧而已。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遇見過子喜。
如今坐在縣城的樓房裡,曬著冬日的陽光,我想起了遠去了的阿里村的子喜姑娘,內心感到有點苦澀,也有點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