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學
是啊。你爸爸是英雄!死就死。活就活
二十八年前、父親頭七那天,我第一次見到父親的立功證明書,還有幾件平日裡常見的遺物。父親的軍功章(七或八枚)、父親生前用過的皮箱(一個),再就是父親的立功證明書(一本)。紅通通的立功證明書一本書大小,放在一個精緻的木盒子裡,殼面上還留著一些類似墨汁的東西。
「我看看!」我伸手去拿。「二的!」母親一筷子打在我的手背上。「看一眼!我就看一眼!」顧不得母親惱怒的眼神,也顧不得手一抽一抽的疼痛,我捧著證書就是不鬆手。豎板。外殼是硬的,內頁是質地良好的紙。父親年輕英俊的照片下面從右往左有「功臣像片」四個字。內容有手寫的,也有列印的,記錄著父親立下的赫赫戰功。「二的!」我正要看個究竟,母親又一筷子打在我的手背上——這一筷子比剛才那一筷子更重更狠。我只得極不情願把證明書放回了盒子。「這都是你爸爸留下來的東西,等我死了,再分給你們。」
六月初三,母親七十三歲,一個陽光燦爛的正午。母親支走了姐姐和弟弟,捧出了那個我嚮往很久很久的木盒子。盒子方方正正,周身塗著閃亮的紅漆,一把小銅鎖緊緊地鎖著。「鑰匙呢?」我急吼吼地向母親攤開右手。「不見了喲。我翻遍了所有的柜子和抽屜,把每件衣服都拿出來抖了幾遍,也沒有找到。肯定自己長腳、長翅膀跑了,找你爸爸去了。我也要到你爸爸那裡報到去了。」
母親喜歡把貴重的東西藏在衣服裡。比如父親的軍功章、立功證明書,還有一卷一卷的人民幣。母親已經記性不好了,為了找一樣東西,常常把所有的衣服都要撈出來,譁譁地抖一遍,甚至幾遍。「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這個本本是時候該你接手了!」要在平常,我肯定要流下傷心的淚水。而此時,我捧著那個小盒子——沒有悲傷,沒有眼淚,非常不厚道地、像個小娃娃那樣開心地笑了。
「你去找個開鎖的師傅來把鎖打開。現在就去!」母親像將軍一樣揮著手。我卻左手持盒,右手捏著小銅鎖輕輕一扭——嚴格說來應該是晃了晃小銅鎖,只聽得咔的一聲,小銅鎖一斷兩截——小木盒開了。我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立功證明書,頓然跳入眼前。
「你爸爸活著的時候就跟我說過二的最像他(我排行老二)。你又喜歡寫書(母親一直把寫作叫做寫書),你又一直瞄著它,分給你,我和你爸爸在那邊才能過得安穩!也才能保護你過得安穩!」我把證明書放在胸前,我想再像一個小娃娃那樣、很不厚道地開心笑一笑,淚水卻流了下來。
我把立功證明書拍下來,收藏在手機裡。
2005年9月,我把母親接來家中小住。天天帶她上街看天看地看風景。有一天我帶母親上街遊玩,累了,乏了,便帶她到一個酒店用餐。雖然囊中羞澀,雖然感覺很有些浪費,但各種好吃的、對母親胃口的菜餚還是點了一大桌。我覺得母親配得上一桌好飯。到前臺結帳時,竟然看到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幾行字:今天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紀念日,英雄的配偶或後人可憑相關證明在本酒店免費進餐。我想起收藏在手機裡父親的立功證明書,正在猶豫要不要拿出來時,收銀姑娘對我指了指那個牌子:「有嗎?」我點點頭,拿出了手機。「你爸爸是英雄啊。活著給我們謀幸福,死了也給我們謀幸福喲!」母親很有些得意,張著嘴巴哈哈直笑。
兒子東南西北拼搏生活,一直惦記著姥爺的立功證明書。不管是從張家口回家休整,還是從海南回家過年,都要把立功證明書找出來,看上一看。每次都要問一問什麼時候傳給他。「到時候看情況吧。」我總是用當年母親回復我的話來回復兒子。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是時候,只覺得還不到時候。沒想到,我這麼快、這麼早就變成了母親當年的模樣。
又到六月初三。母親八十有四。不思茶飯。身體每況愈下。我把父親的立功證明書帶回家。母親抱著證書,摸了又摸,摸了又摸。「你爸爸都走了二三十年了,怎麼還不把我帶走啊!害得我死不死、活不活的啊!」母親靠在床上、閉著眼睛、癟著嘴巴叨叨不停。「爸爸說了,做人要堅強、勇敢、不要怕。」母親一個愣怔:「是啊。你爸爸是英雄!死就死。活就活。二的,搞飯吃!」母親來了精神。
國慶節,在湖南工作的兒子邀請我們到韶山看一看,並且已經訂好了房間。轟的一聲,一個念頭撞響我的心房——是時候了。我先生驅車千裡,在湘潭與兒子會合了。車上,我把父親的立功證明書交給了兒子。並且,第一次告訴了父親堅強、勇敢、不要怕的七字箴言。兒子把立功證明書緊緊貼在胸前,良久良久,輕輕吐出一句話:「我是英雄的後代啊!」
看,群山環抱、氣勢不凡的韶山沖,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