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七八年暑期,十六虛歲的我,剛參加完初升高的升學考試,整天在焦躁不安中度過,對整天縈繞在耳邊父母的嘮嘮叨叨,懷有特別的牴觸情緒,對父母安排的家務活,比如割青草、餵豬、放鴨、挖自留地、挑水、煮飯燒菜、掃地等瑣事,根本就提不起精神頭,總是想著在數量和質量上打折扣,這樣免不了帶來父親嚴厲的呵斥和棍棒的教訓,N次都忍受下來了,突然在某天的午後暴發了。逆來順受的我第一次頂撞了父親,卻招致了父親更狠毒的發飈,似乎要把平日在外面所受的委屈、家境窘迫的壓力等,全部發洩到這根棍棒上,倔強的我卻任由棍棒加身,絕不低頭遮擋,雙拳緊攥兩眼噴火,卻始終咬緊牙關不作求饒。直到母親強行拉走了父親,圍觀勸說的鄉鄰也陸續散去,我才「哇」地一聲噴發而出,繼而歇斯底裡嚎啕大哭。也不知哭了多久,後來竟然睡著了,等到完全清醒後,一個大膽的念頭倏然冒出來,我要逃亡他鄉「離家出走」……
既然念頭已形成,接下來就是「往哪裡去?」和「怎麼去?」的問題,其實「往哪裡去?」沒有任何懸念,上海是我唯一可靠的去處,而「怎麼去?」倒是個擺在面前十分嚴峻的問題。遙望幾百裡,身中無分文,僅有之前清晨到樹叢找「知了」殼而積攢的一毛錢。只有靠兩條腿「走到上海」,那時候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會有那麼大的決心,用鋁飯盒滿滿地裝了鐵鍋裡中午剩的番瓜飯,卷了鍋巴,帶了兩件換洗衣服,就義無反顧地出發了。
那年頭,從家裡去上海的旱路之徑,三十裡外的範水鎮是必經之路,我撒開腿就往柳堡~範水的土公路上跑,邊走還邊向後張望,既擔心碰到熟人,又害怕家裡人會追過來,時不時地還往路邊樹叢裡躲閃一下。大概晚上七點多鐘,遠處集鎮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到達了範水鎮大運河邊上的「六角亭」,重重地喘了一口氣。狼吞虎咽般地把鋁飯盒裡的番瓜飯全部幹完,又找到一個茶水攤,兩分錢喝足了水。夜宿的地方就在「六角亭」的水泥條椅上,剛躺下時蚊蟲叮咬很難受,可終究抵禦不住犯困,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夜裡感覺有些涼意,又加穿了換洗衣服,醒來幾次還擔心家裡人追尋過來,直到凌晨被惡夢驚醒,那個夢境幾十年來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具體的情節不宜公之於眾,就作為一個秘密,將永遠地隨我而去吧。這是離家出走後的第一個夜晚。
夢醒之後,看看天色已近拂曉,簡單整理了一下,把番瓜飯鍋巴掰成了三份,計劃要作為當天三頓的充飢食物,順著大運河西岸河堤公路一直向南,就開始往上海方向徒步而行。大約中午時分到達高郵縣城境內,將第二份鍋巴就著河水咀嚼下去,可實在忍不住又多掰了些第三份的,心想晚上少吃一點吧,反正就休息睡覺了。天色黑透以後(大約九點多鐘)到達江都縣邵伯鎮,這一天大約走了100裡路,鍋巴早已經吃完了,這個時候才感覺到飢腸轆轆,人困馬乏,身體象要跨掉了一樣,找了個相對僻靜的臺階,和衣躺下就一動也不想動了,這是離家出走後的第二個夜晚。事後才弄明白,那是因為這一天跑得太急太遠,導致體能消耗太大,身體脫水的症狀。
次日醒來,雖然感覺渾身難受,但想到「萬裡長徵才邁出第一步」,又想到「開弓那有回頭箭」,於是振作起精神,將剩下的八分錢買了大餅,就繼續往揚州方向出發了。這一天的行進速度已明顯減緩,亮燈時分才到了揚州市郊萬福閘地帶,大餅早已吃完,路上已不時地用鋁飯盒舀水,來對付肚子咕咕叫,飢餓已是當前最大的問題,腳上的黃球鞋也已經變了形。夜裡實在餓得沒轍了,看到公路邊的地裡有山芋藤蔓,一下子來了精神,偷偷摸摸地刨了幾個山芋,不一會就啃飽了。想到天明的食物還沒有著落,乾脆又刨了十幾個山芋,在河邊上洗乾淨,就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這是離家出走後的第三個夜晚。
當走到揚州汽車站,向別人打聽下一步的路徑時,好心人看到我窘迫的神情,簡單地詢問之後告訴我,應該直接從萬福閘往瓜州渡方向走,根本沒有必要繞道到揚州城裡來,這樣就多跑了幾十裡路。我一邊表示感謝,一邊禁不住淚流滿面。當跌跌撞撞地走到瓜州渡口時,已經是夜深人靜漆黑一團了,身上的衣服已幾乎看不清原樣,甚至已臭烘烘的了,借著忽明忽暗的路燈,慢慢摸到江邊淺水處,好好地洗了個免費的江水澡,順便把全部衣服也浸泡搓洗了一下,然後就蜷縮在瓜州渡口簡陋的木條椅上睡著了。江中不時地有船隻過往,汽笛聲聲,對岸就是鎮江了。這是離家出走後的第四個夜晚。
待到天明,過江的人流逐漸多了起來。那時還沒有開通汽渡,還沒有建造潤揚大橋,鎮江與揚州的往來,全靠瓜州輪渡來回運送。可能是連日勞累、飢餓加夜裡貪洗了冷水澡,竟然在瓜州渡口發燒了,躺在木條椅上不想睜眼不想動,整整一天沒有喝水沒有吃東西,這期間偶爾有幾位年齡大的人,關切地詢問我的情況。天色將黑,也許是未趟輪渡了吧,過來一個船員模樣的人,他看我在這裡躺了一天,問我怎麼回事?我只好撒謊說錢弄丟了,想過江到鎮江親戚家裡去。他跟其他兩個船員商量後,讓我趕緊上輪渡,免費把我帶過江去,說一個人睡在這裡不安全。約半小時後,輪渡靠岸就到鎮江碼頭了,我再三感謝船員們,似乎一下子也退燒了,慶幸離上海又近了一步。這是離家出走後的第五個夜晚。
當年鎮江到上海只有火車和輪船,如果再繼續徒步行走,只有沿著鐵路線才不會迷路,而且按照之前的速度,沒有十天八天肯定是到不了的。有了瓜州渡~鎮江的經歷,我想先碰碰「免費搭乘」的運氣,考慮到火車運行可能盤查嚴格且對號入座,不如輪船相對寬鬆些。我摸到了當晚八點有「渝申線」停靠去上海,下午趕到鎮江碼頭客運站,專門找到值班室值班人員,以一口基本流利的上海話,聲淚俱下,虛構了錢包被竊,懇請幫助返回上海。經請示客運站領導後,非常順利地搭乘了當晚的「渝申線」東方紅3號輪,客運站人員與輪船上的工作人員,還專門進行了交接,輪船上的工作人員安排我跟其他乘客一樣,吃套餐、坐四等艙。我快樂地洗了熱水澡,聽著船上悅耳動聽的廣播,不久進入了甜蜜的夢鄉。這是離家出走後的第六個夜晚。
清晨五點左右,輪船順利駛入吳淞口境內,隨著船上廣播裡舒緩輕快的音樂,一個小時後抵達上海十六鋪碼頭,輪船上的工作人員詢問我,要不要送到家裡,我連忙再三感謝並婉言謝絕了,飛也似地離開碼頭,步行約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奶奶家裡。奶奶猛然一下子看到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當我把這幾天的經歷慢慢地敘說之後,奶孫倆抱頭痛哭,這都是後話了。
一晃四十二年過去了,自己對那次難以啟齒的負氣離家出走,上演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勝利大逃亡」,飽受長途跋涉、風餐露宿的經歷,仍然歷歷在目記憶猶新,除了自己誰也不知道那七天六夜,究竟經歷了什麼?家裡先人已經作古,唯有往事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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