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有心無力,面對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感到無處容身;
我也曾站在熟悉的街口,卻仿佛外來人,精神無處依託。
這個世上,除了死亡,沒有誰能將生命與世界真正割裂,誰都不是徹底的局外人,經過歷練,完成自我,也許這就是生存的意義。
《局外人》作為加繆筆下荒誕系列的核心,其文學價值,文化影響力,帶來的反省,早已超越了國家、種族、語言的界限,成為當世經典。
小說短短五六萬字,並無繁枝茂葉,相反極為簡約精煉,但它所帶來的迴響卻意蘊深遠。
殺人償命,自古皆然,但為了自保而殺人,卻遭遇靈魂的審判,最後被推上斷頭臺的默爾索,加繆筆下這個悲情人物,再一次讓我檢視了自身,人生該如何走才是正確的道路?
心靈上永遠的異鄉人,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加繆曾這樣總結《局外人》:「在我們的社會裡,任何不在他母親葬禮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處以死刑。」
默爾索是特立獨行的,他對母親去世,表現得太過超然。他拒絕瞻仰母親的遺容,更沒有哭泣,連傷心的表情也無,整個過程都有些漫不經心,甚至葬禮過後就與情人私會。
但這不代表他不愛母親,而是他認為:「如此接近死亡的時刻,媽媽也該感到解脫,並準備好把一切從頭來過了,沒有人有權利為她哭泣。」
他認為每個人都活在當下,母親將自己的人生走完,身後的一切事,對她已毫無意義,只是活著的人的表演。母親的死亡既是解脫,也是新生,誰都無權定義應該哭泣。
默爾索不屑於掩飾自己的感覺,他拒絕撒謊,拒絕妥協於世故人情的虛假表演,從這個層面來說,他是我們中難得的勇者,拒絕迎合哪怕是全社會約定俗成的遊戲規則。
我們大多數人,會偏向有利於自己的話說,選擇性省略不利的部分,我們每天都在迎合著大眾的審美與觀念,過著眾人認可的生活。
但默爾索顯然不這樣。他追求一種絕對的真實,沒有遮攔,不設防護,赤身裸體展示著絕對的純粹,但這份純粹卻讓眾人心驚,更讓規則的制定者恐慌。
「他們說,媽媽死了,我沒哭,這是無情,該死。隔天就和女友廝混,這是不孝,該死。挑撥朋友仇家互鬥,這是不義,該死。我合該天地不容,人神共憤......」
默爾索對眾人七嘴八舌的批判,不知如何應對,也疲於應付,只能以冷漠視之,案件的審理早已偏離了主線。
整個審判過程像一場衛道士的大表演,沒有案件的細節,只有對默爾索在母親葬禮上離經叛道行為的控訴。荒誕的是,這份精神控訴卻生拉活拽,在大庭廣眾之下,給與之無關的殺人案件定了罪。
無論是檢察長、法官,還是後來的神父,都想讓默爾索為自己的罪行悔恨,但默爾索只感到厭煩,他拒絕一切所謂的救贖,他知道自己的靈魂比他們乾淨。
就像「皇帝的新裝」中說真話的小孩,被世人嘲笑,但真正可笑的卻是所有虛偽的表演。
默爾索這樣一個不妥協於遊戲規則的人,也必然讓衛道士們感到威脅,他不是因殺人被判死刑,而是因蔑視遊戲規則被其消滅。
他是一個「心靈上永遠的異鄉人,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對荒誕的抗拒與不妥協是一種勇敢,但陷入不作為的逃避也是種懦弱。
加繆說:「確認生命中的荒誕感絕不可能是一個終點,而恰恰是一個開始。」
每個人都在忙忙碌碌,但是否有人想過,忙碌本身成了我們偽裝的人生意義?
當人們被無處不在的遊戲規則裹挾時,默爾索清醒地看到了它的荒誕,所以他不遵守這個遊戲規則,拒絕附和虛假的套路,成為了全社會的異類。
他的勇敢在於敢於做真實的自己,但這只是一個開始,之後的他卻陷入了一種消極,用無所謂、滿不在乎的態度,過著他自己都覺得毫無意義的人生。
從這個層面來看,默爾索的不作為是在逃避,逃避內心的無力感,逃避付出,這又是他的懦弱。
當瑪麗提議結婚時,他說「我怎麼都行。」關於婚姻,關於愛情,默爾索看透了被欲望驅使的實質,在他看來,女人只為滿足他的性慾,瑪麗與其他任何女人無異。
他洞察了世事,發現做了也改變不了什麼,都是徒勞,於是消極對待。他對一切都不上心,當然也無法感受到真情的意義,他的漠視,讓他與他人、與現實生活的鴻溝越來越大。
法官在判處他死刑後,詢問他有什麼說的,即使面對自己的生死,默爾索也只沉默了數秒,就選擇了放棄。
他拒絕向教導神父懺悔,接受了命運,卻沒有強烈願望在現實與真實之間找到生的意義。人性的複雜,會將我們導入命運,但是否保有掌舵的生命激情,始終是我們自己的決定。
人生中,我們為了抵禦孤單與他人抱團在一起;同時又為了安全,有意無意維持著距離。每個人與世界都有著或多或少的格格不入,但逃避猶如死亡,活出生命力才是活著有力的證明。
荒誕與真實之間有一條成長之路,通向與自然、天地和諧統一的自我完成。
小說第六節有一個細節。
海灘盡頭的小木屋中,默爾索看到馬松和他妻子的相處,第一次正視了結婚的想法,這是他精神上的一次甦醒。
在那一刻,他感受到婚姻也有美好的價值,而不再只將結婚當做可有可無的形式。這個瞬間,默爾索與世界產生了小小的聯繫,他接納並認可了這種聯繫慢慢滋長。
其實,默爾索並不是離群索居的孤僻人,他只是忠於自己的感受,拒絕虛假的形式罷了。加繆在序言中稱默爾索:「不是沒有感覺的人,他的內心被一股堅韌不折而意蘊深厚的激情驅使,驅使他追求一種絕對和真實。」
行刑前夜,曾與世界無比疏遠的默爾索,回溯過往一生,發現自己始終不是一個徹底的「局外人」,除了死亡,沒有誰能將生命與世界真正割裂。
他望著星空感慨,「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依然是幸福的。」
那一刻默爾索獲得了一種真正的平靜,不同於以往的冷漠與消極,他的生命甦醒了。他敞開胸懷,接納了這個冷漠的世界,完成了生命的自我構建,最終達至了和諧幸福。
每個人的生命到最後,終將有一個與自然、天地和諧統一的自我完成,這是誰也無法替代的自我成長之路。
這也是作者加繆為默爾索尋找的出路,但在我看來,這並不是加繆理想中最佳的道路。
從荒誕走向反抗,生命正確的路是通向生存之陽光的道路。
若要稍稍體會加繆的思考,不得不回溯他的一生。
加繆出生貧寒,在貧民窟長大。在只有謾罵鞭打,沒有文化的環境裡,童年的苦難,加繆沒有抱怨,他獲得了另一種滋養,他在廣博的大自然中領略到生命無處不在的美好。
在經歷1930年那場險些喪命的肺病,以及從事記者工作,婚姻的失敗之後,加繆對生命的殘酷與荒誕有了切身的體悟。生存還是滅亡,如何向死而生?他年輕的心在動蕩中迅速成長。
24歲的加繆曾說:「有兩件事對我極為珍貴,我也難以將它們分離:我對光明與生命的熱愛,以及試圖描述絕望經歷的隱秘執念。」
對光明的嚮往,與難以擺脫的絕望感,是這一時期加繆思想的矛盾統一,也成就了默爾索這個另類的人物。
加繆用他的創作,克服著現實的荒誕,去抵達真實的生活。默爾索的成功與失敗,加繆所賦予他的靈魂,也讓我們照見了自己。
《局外人》宛如一種象徵,默爾索象徵我們心底深處不妥協的部分,而生活又需要我們在不妥協與融入社會二者間尋求平衡。
《局外人》完成之後數月,加繆又完成了《西西弗神話》,從默爾索到西西弗,在去除矯揉造作的裝飾、虛無飄渺的假象、所謂善意的面具,還原生活殘酷的真相後,西西弗面對荒誕,依然有朝著幸福邁進的強大生命力量。
加繆說:「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加繆的思想從《局外人》,走到了《西西弗的神話》,從荒誕走向了反抗,再一次詮釋了生存的價值。
加繆告訴我們:「如果人類困境的唯一出路在於死亡,那我們就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了。正確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陽光的那一條。」
就像《愚公移山》中的愚公,眾所周知的荒唐舉動,他卻矢志不渝,哪怕窮幾代之力。他的生命力比面前的大山更加旺盛、更加強大。
現實中,我們的生命力是否也能比困境更強大?
生命到最終,在穿越一切苦役之後,依然保有強大的生命毅力,這是生命之光最強烈的綻放。這時,路盡頭的結果已不重要,因為生命的過程,每個當下的堅持,早以豐滿了我們的人生。
加繆如他筆下的西西弗,在苦難的生活中依然堅持前行,他清醒的認識世界的本質,依然懷抱熱情,並用自己的筆啟發著迷失的靈魂。
他告訴我們:「沒有希望並不等同於絕望,生命既是必然要消逝的,同時也是可以儘量加以開發的,人應該而且能夠在這個世界中獲得生存的勇氣,甚至幸福。」
雖然我們力量微弱,在荒誕的現實面前有時不堪一擊,但依然想如加繆般,懷抱對生活的熱情,堅持前行,為自己、為他人,發出自己的點點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