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母親啊，我可憐的母親

我順著那條不知道通往何處的大路，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中午。

大路兩旁筆直的白楊樹，宛若站立的士兵，將天空中火辣辣的太陽遮擋住，讓我能省下更多的力氣，往家的方向跋涉。

半路上，我終於碰到了同班同學，仿佛看到了希望。

當時，那位同學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身材矮小到幾乎連腳蹬都夠不著，可就那樣順著大路對面搖搖晃晃的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李智，你怎麼這裡，你這幾天都跑哪去了？你媽媽，還有你舅舅，包括張老師，他們都在到處找你，你趕緊回去啊！」

近了，近了，我起初不相信，感到一陣眩暈，直到他停下車子，喊了我的名字。

「我媽媽？」

我像做夢一樣，盯著他看了許久，這才明白，媽媽回來了，她終於回來了。

那一刻，我激動的熱淚盈眶。

其實，我並不是很清楚，當時是因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還是得知媽媽回家的好消息，總之熱淚盈眶。

「我要怎麼樣才能回學校？」

我顫抖著聲音向他問路。

「你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到鄉裡的大路，就會看到學校！」

他奇怪的看著我，似乎不明白為什麼我會問這個問題，仍然轉過身去，給我指了方向。

那條寬闊的大路，幾乎看不到盡頭，卻承載著我對家的所有渴望。

我千恩萬謝，他再次騎上車子往前趕路，短暫的相遇之後，我們各奔東西。

我注視著他一隻腳踩在腳蹬上，一隻腳在地上滑行很久，最後才用力一甩腿上了車子。

可是因為個子太矮，兩條腿太短，根本無法夠到順利完成一個回合，他就半圈半圈慢慢蹬著向前，最後消失不見。

他叫楊建波，不久後，成了一（1）班的代理班長之一。

我順著楊建波指引的路，心情從未有過的好，肚子也不再使勁叫喚了，腳上雖然磨了幾個大水泡，可是卻也不覺得那麼痛了，仿佛眼前是一條光明大道。

順著這條光明大道，我只要大步向前走，就能回到學校，回到家裡，看到心中思念著的母親，內心既激動，又忐忑。

激動的是，我在經歷了數天的闖蕩後，體驗了一次流浪兒後，最終迷途知返，重新選擇回歸學校，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回歸到母親溫暖的懷抱；忐忑的是，我不知道將如何去面對我的親人、老師以及同學，還有滿校如尖刀般的流言蜚語。

懷著複雜的心情，我在下午四點左右，回到了學校。

當我出現在校門口，遠遠的看到了母親時，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模糊了雙眼。

我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見過她，已經足足思念她整整七百多個日夜，今天終於見到了。

此刻，母親光著一隻腳，蓬亂的頭髮，憔悴的面孔，充滿血絲的眼睛，在昏黃的夕陽中顯得那樣悽涼，從此在我心裡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永遠揮不去，抹不掉。

這一生，我對得起任何人，卻唯獨對不起我的母親。

她是那樣善良，又是那般偉大和寬容，曾經是那樣要強，如今卻被我這樣的不孝子弄的蓬頭垢面，萬分狼狽，完全不再顧忌形象。

「我的兒啊，你跑到哪去了，你要急死你媽啊！」

這是母親看到我時的第一句話，幾乎是哭著喊出來的，她步伐踉蹌的撲向我，一把將我緊緊抱住，雙眼不時的打量著我的全身，語言是那樣悲涼而無助。

「媽…我錯了！」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面前，失聲大哭。

學校的保安看著這一幕，扭過了頭去，我想他也不忍看到這心酸的一幕吧。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咱們回家去，再也不上學了，永遠也不上學了！」

母親用力全身的力氣，把我拖起來的，然後往家裡扯，滿頭的淚水。

那一刻，似乎只要我活著，即便是天塌下來，都和她沒半點關係。

我也是淚流滿面，不知道是母親扶著我，還是我攙扶著母親，兩個人步伐踉蹌的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能感覺母親的雙腿在打顫，臉色發白，全身都在發抖，看到她赤裸的一隻腳，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血印，我想把自己的鞋子脫了給她，卻不敢說話。

從學校到家裡，幾十裡路，母親緊緊的拉著我的手，一步也沒有鬆開，仿佛生怕一鬆手，就會再次失去我一樣。

我們一句話也沒說，邊走邊哭，不去理會任何人的目光，一路上留下了母親串串帶血的腳印。

回到家裡，母親把我拉進了屋裡，關上了房門的瞬間，照著我的臉「啪、啪、啪」連續扇了三巴掌。

頓時，火辣辣的痛，從我的臉上一直痛到母親的內心深處。

這三巴掌，是母親一生唯一一次打我的三巴掌，可我卻覺得她的太輕，太輕了，然而母親每一次提及，卻都是萬分懊悔。

她為此懊悔了大半生。

「我那個時候，太恨太恨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捨得打下去那幾巴掌，可打過後，我就後悔了！」

「後來你走了，我狠狠的給了自己幾巴掌，後悔的差點想把自己的手砍下來了，我怎麼能打你呢？我怎麼能打你呢？而且還打的那麼重！我真的是氣糊塗了！」

「這一切都是我和你爸的錯嘛，我們不應該拋下你們不管不問的，可我卻不分青紅皂白的打了你。」

母親的自責和懊悔，讓我淚流滿面。

母親打完我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抱著我哭著說道：「兒啊，你如果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麼跟你爸交待，後半輩子還怎麼活啊！」

我跪在地上，抱著母親失聲痛哭。

然而，這個揪心的場面，在我的印象中，卻一共發生了兩次。

有一次，我做了錯事，母親狠狠責怪了我，我覺得無臉再見她，於是買了一包老鼠藥，想要在吃飯的時候，拌著米飯，偷偷結束自己的生命。

母親眼見我端著碗不吃，一個勁哭，似乎看出了端倪，一把奪過我的碗，將米飯倒在院子裡，眼睜睜看著整個院子的雞，吃了米飯後，片刻功夫全部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那一刻，她嚇得腿都軟了，「撲通」一聲跪到我的面前哭道：「兒啊，你怎麼這麼糊塗，你要是死了，我可怎麼活啊！」

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畜生，更像一個劊子手，拿著一把鋒利的尖刀，露出猙獰的表情一次又一次朝善良的母親用力捅去，最終把她傷的千瘡百孔，體無完膚，方才作罷。

那一天，我們抱在一起哭了好久，直到哭累了，母親才扶著我站了起來，用衣服擦乾我的眼淚，輕輕的撫摸著我的臉道：「兒啊，痛不痛？媽媽不應該打你的，你不要恨！餓了吧，媽媽去給你做飯，一會就好了，你等著啊！」

媽媽去給我做飯了，片刻功夫，一大碗香噴噴的麵條出現在我面前，還冒著騰騰的熱氣，外加三個荷包蛋。

我一邊哭著，一邊大口吞咽著媽媽給我做的麵條，吃著荷包蛋，媽媽就坐在一旁，一邊流淚，一邊看著我，眼中滿滿的都是愛。

這一碗還沒吃完，媽媽第二碗已經端來，那一天我足足吃了兩大碗面，八個荷包蛋。

「兒啊，媽知道錯了，以後再不會出去打工了，就在家裡陪著你。你如果不喜歡上學，咱就不上了，只要你好好的，就是將來當農民也行，千萬別再幹傻事了啊！」

這麼多年來，媽媽第一次向我妥協了。

「不！媽，我知道錯了，從今往後再也不敢了，一定好好學習，一定考上大學，給您爭氣！」

經歷了幾天的流浪和闖蕩生活，我徹底的認識到，原來上學是一件多麼美好和奢侈的事啊，想想那幾個小乞丐，我比他們幸福多了，為什麼不好好珍惜呢？

「好！你想上就上，咱一定要用功讀書，不能讓人看不起！以前做錯了，以後好好改正就行，媽不怪你，相信你能學好！」

母親深情的看著我，言語中對我沒有半點責怪。

「媽，我欠了別人好多錢，他們逼著我還，還說如果不還，就要到學校找老師，還要去外婆家要錢，我不想讓他們找到村子裡來，怕丟人，所以……」

我終於鼓起勇氣，向母親承認了自己所犯的錯誤。

「沒事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要再提了！以後你想吃什麼，儘管和媽說，媽給你做就是了，不要去吃外面的，貴還不衛生！」

媽媽用粗糙的雙手輕輕的撫摸著我的臉龐，像是撫摸著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那樣愛不釋手，似乎一鬆手，我就會再次從她的面前消失一樣。

許久，她又緩緩說道：「媽知道，這兩年你受苦了！」

我忍不住和母親再次相擁而泣。

我和母親在武漢紫陽湖公園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