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欽
第二十九章
「天下大白雨,我與你要有情義;礆畔長草草,我來給你搔咬咬(痒痒);天上飛鳥兒,我與你耍鬧兒;地上跑馬兒,我去給你做那個;路邊的樹上結果果,什麼時候在你家能累個美窩窩。」二蛋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這幾句話,每天總要吼上一陣,尤其是當吳梅蘭能聽到的時候,他吼得更歡了。吳梅蘭聽到二蛋怪聲怪調像驢叫一樣,不知他到底在喊什麼,雖然聽不十分明白,聽著詞倒像有點意思,就是沒明白這些話都是二蛋針對她的。管他是不是,不理他就是了,那是個二蛋,惹不起,躲他就是了,這是吳梅蘭的心思,不管他吼啥叫啥,像雞一樣是土裡刨著吃的一個人,還能做出啥大事來。
「你有收音機,常能聽到上面的精神,也能聽到外面的消息,你說這形勢咋就這樣變了?我就想不明白。現在這承包到戶,是好,大多數人有糧吃了,也沒過去那麼忙了,自己的活想咋幹就咋幹,要是你不願意幹也行。可這些不都跟原來批判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是一回事嗎?現在做的不就是原來被批的嗎?」
劉宏發轉了幾天,這一天特意來到了孫自立家,因為他知道在這個村裡,只有孫自立整天抱個收音機,還能聽一些東西,所以他專門來與孫自立聊一聊。他倆盤著腿,一個坐在炕的這一頭,一個坐在炕的那一頭,嘴裡叼著菸捲自在地抽著。
「哪兒啊,隊長都說不清,我咋能說得清呢?我向來都是聽你們組織話的,組織叫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從來不敢違背政策。」孫自立慢聲細語地說著自己的意見,雖然說這地主的帽子是摘了,可隊長今天的來意是什麼,他不明白,只能聽到哪裡就應到哪裡了。
「唉,你怕什麼,我有些不明白,才來與你隨便說說的。我問過鄉裡領導了,他們倒說『叫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哪來這麼多的廢話?』看來他們也說不清,倒說我的是廢話。」說到這裡他自個停了下來,狠著勁抽了兩口煙。
劉宏發抽菸,孫自立也抽菸,自己說不明白,就什麼也不說,等他說。劉宏發看孫自立沒說什麼,就又道:「比如像你們娃做的這事,在過去是不是叫投機倒把,是批判的對象,現在倒好,不批判,是不是也沒人管了?」
陳文秀正好進來取個東西,聽隊長說自己兒子是投機倒把,她可急了。自己的男人被批了多半輩子,再不能讓兒子又批挨鬥了,所以她急著插言道:「我兒子可不是什麼投機倒把,那是政策允許的。你也去過集市,有那麼多人都在做生意,要你說這都是投機倒把了?」
「是啊,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才來與你們男人探討嘛,假如你們兒子就是投機倒把,上面沒叫我管,我也不會過問的,下級服從上級這個道理我還懂。」
「那你說我兒子幹什麼?他要是投機倒把,你老婆去西安也一樣吧?」劉宏發雖說不管自己兒子的事,但話裡還是讓人不放心,所以陳文秀就是要讓他說得更明白一些。她在這裡一嚷嚷,董欣欣也聽見了些話把子,就輕輕地來到門外也要聽個究竟。
「唉,看把你急的。我是過來閒聊的,又不是專門找事的,不過就說了一個例子,要說的話我們家裡的那個也一樣。其實過去批你,那是上面的意思,我不過是照著做了,上面說咋弄就咋弄。後來上面說叫給你摘帽子,讓你當農民,這不還是照著做了嗎?你啊要恨我也行,不恨也行。今天來與你們是說說心裡話的。」
「聽收音機上講,這叫改革開放,叫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不再搞階級鬥爭了,鼓勵人們發家致富,大致意思就這樣,再仔細的我也說不清了,也是,上面叫咋弄咱咋幹就是了。」
「這個意思我也聽鄉上說過,傳達過這個精神,就是抓革命促生產嗎,生產不搞,我們肚子裡沒吃的,擱了誰也不會答應的。不過我咋也想不通,這發家致富總不能搞投機倒把吧。投機倒把不就像你們兒子那樣嗎,從別處賤買來,一轉手又從這裡再貴賣出去,一賤一貴,不就贏利了嗎?你說除了這樣,還有啥叫投機倒把?」
陳文秀聽他們扯的那些話,與自己沒多大關係,轉身就離開了。孫子本來吵著要找爺爺,但看有外人,又不待了喊著要出去,陳文秀就領上走了。孫自立接著道:「大道理我真講不清,反正叫咱有糧吃,肚子不餓,就是天經地義的事。至於做生意,我給兒子說能做了做,不能做就回來老老實實地種自己的莊稼,虧良心的事不能做。種好莊稼是我們的本分,說得再好,地裡不產糧食都是空的。哦,對了,這叫什麼促進流通,不叫投機倒把。做生意肯定要賺錢,賠錢的生意沒人做。」
「這話也對。還是糧食來得實在,這一分包以後,誰家的收成好,誰家的收成一般,一下就見樣兒了。說說你這都是咋弄的?」
「咋弄的?我做的你都會,你做的也是我做的。過去不常說嘛:人勤地不懶,就這樣,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與籽種的選擇也有關係吧。你看去年比較旱,老品種就得了勢,耐旱,新品種耐旱性差一些。選籽種時,誰會知道天旱還是有雨,完全憑運氣了。去年你就佔了這個便宜。」
孫自立咧開了嘴,只是笑。不能不承認一點,自己做了地埂,就這一個行作,在收水保墒上是有好處的,今後的益處就會逐年顯現出來。
劉宏發一會兒說說大形勢和政策,不知道孫自立是不願說,還是真說不清,也沒有什麼結果,一會兒說說種地,最後又說到女人的針線活上了。這時他喊來了陳文秀,說是要看她的活。同時也沒忘說自己婆娘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自個跑了一趟西安,把事沒弄大,倒把名吹大了。鄉上為此還問了他,要他好好地支持呢:「我給鄉上領導說,我們那裡會做這個活的人多著呢,都做得很好。我也說了你們家的事,鄉上領導還讓我給你們帶個話。我倒懶得給自己那個婆娘說,險些忘了給你們傳達。鄉上領導讓你們好好做,只要能賺錢,就往大裡做,做個什麼專業戶、重點戶之類的,現在的名詞多了,讓人一時也記不住。真做好了,鄉上還給你們推廣呢。」
「這麼好的事,為啥不給你老婆說,讓她也好好做,這個活年齡大點的都會做,過去的女人哪一個從小不學這些?」陳文秀帶著一些疑慮問了隊長。「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人,她整天等著我伺候呢,要是給她一說,她還不上天了?她更有理由讓我伺候她了,你說能給她說嗎?」
陳文秀笑了,她心裡多少有底了,隊長的話是實情,便說道:「就不怕我們把這個話說給你老婆聽?」
「哈,這個不怕。我還沒傳達鄉上領導的意見呢,不說她也做起來了嗎?看她做了兩個爛活,就要跑西安,險些回不來了。你們說她要做,不說她還要做。唉,只要她有事做,再不要給我尋事就謝天謝地了,我就燒高香了。」說著,劉宏發雙手合掌,高舉頭頂,做了個上香稽拜的架勢。
「看你把你老婆說得像啥了,好像就不講一點理了,其實她把家理了,孩子也照看了,做得挺好的。」
「咋說呢,我是一個懶人,她比我還懶,你說我們家的日子能過好嗎?這兩年,你們看她到地裡去過嗎?不過她對孩子倒很在意。所以我也就睜一隻閉一隻眼,不說啥話了,就這樣過吧。」
劉宏發在這裡轉悠了半天,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就起身要告辭。本來他借向孫自立討教的時機,想唬嚇一下他,他畢竟曾經是地主,有過歷史問題,只要把他唬住了,他還能不把我這個隊長放在眼裡嗎?
可這個老地主還真能沉得住氣,什麼反應也沒有。原來罵他是個老牛筋,是個頑固不化的地主,是個馴不住的大野豬,還真沒罵錯。沒唬住老子,兒子就更不會買帳了,這樣我這個隊長還會有什麼威望,劉宏發心裡窩著許多不舒服,低頭邊想邊向回走去。
「看來隊長娃這幾天開心得很,去哪裡快活了,還是賣派去了?」惠喜翠背了捆草正向回走,在半路上卻偏又碰上了劉宏發,她斜著身子把草放在了一個土臺子上,靠著草歇了起來,等隊長過來就給他冒了一句。
「開心個屁,這個婆娘咋好像一直愛拿我開心?什麼時候也能留一點口德,你看我哪兒有開心的樣子?」
「哎喲,我說你什麼了?你老婆剛從西安回來,既見識了大世面,也給你帶回了錢,我們羨慕都來不及,想你一定開心吧?」
「你又不是一天兩天不知道她的樣子,啥時都是那個瘋狂樣。你是不是背不動了,讓我來給你幫幫忙?」說著劉宏發走到了惠喜翠跟前,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身上。
惠喜翠的身子被草捆連著,見隊長有不良的企圖,自己一時也脫不開身,不想讓他像上次一樣得逞,她一個手掀著他,另一個手從後面的草捆上取下了鐮刀,隨手掄了過來,鐮刀把照他頭上就是一下道:「你再要胡來,看老娘砍了你吃飯的傢伙,把老娘當成什麼人了,難道老娘是一個沒大沒小的人嗎?」
「你看你。」劉宏發一下沒了伶俐的語言:「我們又不是沒好過,何必這樣不認情義呢?」劉宏發剛說到這裡,看她露了點獰笑,並示意讓他過去。他知道這個女人說到就能做到,就沒敢再靠近她半步,怕她真要是把那個鐮刀砍下來可是受不了,也說不清了。他站在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說道:「你咋就是個死心眼哪,不就比我大一輩嗎,這也是扯不上關係搭不到邊的事,太遠了,還老提那個幹啥?好了,不願意就算了,我也走了,等你想通的時候再找我吧。」
劉宏發走了,他走了一段又回頭道:「聽說最近有些回銷糧,怕是沒你們的了。」
「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老娘不稀罕。等老娘真沒吃的那一天了,就到你們家裡去吃。」說到這裡,她背起草走了。
劉宏發與惠喜翠在這裡說話的事,恰好被回家的吳梅蘭在無意中看見了,她在對面的山坡上,離得遠看得不很清楚,劉宏發可沒看見老婆。吳梅蘭看見老漢似乎向那個女人靠近,又離開了。她想起了上一次他與那個女人鬧出來的事,這氣來了不少。她先回了家,等著他回來。
「逛美了,風流完了?」劉宏發一腳剛踏進家門,就受到了吳梅蘭的怒斥,他不明白她是哪兒又得病了。劉宏發只好忍著,聽任她的無理取鬧,就沒吱聲,便掏出了菸袋,準備捲菸吃。吳梅蘭可沒理他這一套,接著道:「聽不見豬餓得在叫喚嗎?餵豬去。」
劉宏發氣得眼睛能冒火,他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她,本想發作,但還是把話忍了下來。自己今天咋走到哪裡都不順當,外面受窩囊氣,家裡還要看臉色,他把菸袋向炕上一扔,轉過身就去餵豬了。
吳梅蘭繼續做著自己手裡的針線活,看他端著豬食去了,就在後面偷偷地露了一個鬼笑,做了一個鬼臉。
「做飯去,如果沒吃的話,假如有哪一個女人給你吃了,就不用做了。」
「這是咋了?我跑哪裡去吃,你還是不是我老婆?」
「看不見我在忙著嗎?總比你出去找野女人強,能找女人,還混不了飯吃!那就做飯去!要是有妖精女人叫你,你就去吧。」吳梅蘭並沒抬頭,一股腦兒地說了起來,劉宏發聽得有頭沒腦的,摸不著邊了。
「唉,唉,你把話說清楚了,有哪個妖精女人?」
「誰做了賊誰當然知道,還用問我?」
他把自己手伸到了吳梅蘭的頭前,本想摸一下她是不是發燒了,誰知她卻以為她要打自己,她猛地站了起來,用眼瞪著他道:「你今天敢打我一下,我就死給你看,叫你永遠不得安穩。」
「看你是不是發燒了,盡在說胡話,盡在給我胡找事。」
她把他的手向下一壓道:「你與惠喜翠在對面山坡上那麼長時間,是不是在想什麼鬼事了?」
劉宏發笑了:「我以為什麼事,原來是這事,看見我們做什麼了?」
「你倆好貨色,就在一起,還能做什麼好事,我懶得看你們的噁心。」
「嘿,我去問孫自立個事,向回走的路上正好碰到了她,她向我要回銷糧,就這事,我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要糧,有沒有,我得給一個話啊。」「你當然要給她回銷糧,不用她開嘴要你也得給她一些,是吧?不然咋對得起她對你的情?你心裡有幾個腸子結,我還能不知道?先做飯去,老娘還沒吃呢,先看看咱咋吃,不要盡想著別人的糧。」
「盡說屁話。好了,我明天去鄉上交辭呈,這個隊長不當了,也當不成了,有你這樣鬧,我這個隊長還當什麼!」
「當不當隊長,關我屁事。鄉上讓你支持我搞發家致富,回來後為啥不說一聲?你興許把這些話說給了她,讓她好好發家致富吧。現在有回銷糧嗎?她家缺糧吃,咱也要沒糧吃了。我還能不知道你有幾個小腸子。」
「我不說,你不是也做了嗎?整天裡只做你的活,不餵豬,不餵牲口,也不做飯,還要我咋支持你?」劉宏發攤開了手,無奈地說道。
最後,劉宏發還是沒拗過老婆,說歸說,鬧歸鬧,這飯還得吃,劉宏發心裡有許多的不願意,他帶著不愉快的情緒去做飯了,等老婆心裡的氣消了後也好說話。
說起這做飯來,劉宏發想起了許久以前,當初還是怪自己要表現,也應承了一些做飯活。這女人啊,在一件事裡,只要把你靠住了,她就有了長久的依賴,期望你一直能給她做這做那。今天做個這,明天做個那,要把她全部伺候起來才對。稍有不合適,你就不是個好男人了。劉宏發記起了,當年他媽給自己就說過「女人的毛病都是慣起來的」,當時他沒在意,現在後悔有些來不及了。
「你看回銷糧好吃,還是咱家的飯好吃?不然,你與她吃回銷糧去啊!」
「快吃飯,這飯把你的嘴還塞不住,咋這麼多的閒話。」劉宏發瞪了她一眼,說完就埋下頭兩下子把自己碗裡的飯刨了個精光。吳梅蘭偷偷地笑了:誰要你整天裡還賊心不死,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我不整你個老傢伙才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