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門樓兒」不是門樓,是一個人。至於他真實姓名,在這裡不好寫明,因為都是鄉黨,寫出來真實姓名頗有點挖人祖墳、揭人老底之嫌,所以還是不說的為好。
其實,鄉下人的語言其實是最生動、最質樸的原生態語言。就說他們給人起諢號吧,沒有哪一種語言比鄉下人的語言更恰切的了,「二門樓兒」就是他們的代表作之一。
了解古建築的人都知道,那些建築的門上方常常加蓋上飛簷式的樓閣建築,以增加大門的威嚴與氣勢,這就是門樓了。想像一下我們的「二門樓兒」吧,你不難想到這個人最大的特點:額頭高而突兀,像極了那高大的門樓!再加上他有個哥哥,行二,「二門樓兒」就全面而準確地概括了他從內到外的一切信息。
鄉下的人基本都有一個最形象的諢號,給人起諢號是鄉下人辛苦勞作之餘的樂趣,更是他們深刻的觀察力和強大創造力的體現。他們常常借了某一個人最突出的特點,特別是生理、身體上的缺陷,加以歸納提煉,於是一個形神兼備的諢號就會代替了那人的本名在四裡八鄉傳播開來。到了最後,人們大多忘記了這個人的本名,只記住了他的諢號,甚至是小孩子們也常常直呼起他們的諢號來了。
「二門樓兒,老光棍兒,見了女人流嘴水兒;二門樓兒,老光棍,哭著鬧著要媳婦兒……」
吃過晚飯後,「二門樓兒」照常一個人穿了那件看不出本色的汗衫,傴僂了身子出來。一群在街上打鬧的孩子便不約而同地齊聲唱起了不知從哪裡學來的「順口溜」。「嘴水」當然是口水了,只是當地人不把「水」讀作「水」,而是讀作「匪」,加上一個兒化音,更顯得親切了。
「二門樓兒」並不十分生氣。他停下腳步虛張聲勢地瞪圓了高而突兀的額頭下那不大的眼睛:「小王八羔子,又說你爹呢。」然後便作勢要追趕那些調皮的孩子。當然他這個年齡是怎麼也跑不過那些機靈的孩子,所以也只能做出一個追趕的樣子來。
孩子畢竟是孩子,見了「二門樓兒」的架勢,便迅速地跑開,作鳥獸散了。站在那裡的「二門樓兒」便有些失落,在用最「親熱」的語言問候了一下不管哪個孩子的娘後,仍舊傴僂了腰身,「踢踏踢踏」地消失在街上的某一個角落或者是某一處的黑乎乎的屋子裡。
「二門樓兒」是個光棍兒,這倒也沒什麼特殊的。但「順口溜」中加上一個「老」字,便就見得不一般了——這個「老」字一方面見得「二門樓兒」的光棍兒資歷之深,另一方面也見得其年齡之大。
「光棍兒」一詞,「二門樓兒」是繼承他爹張二爺的,張二爺當年就很 「光棍」。至今村裡上了點歲數的人圍在一起閒聊,偶然提起張二爺,他們還會這樣讚嘆:「張二爺當年真是光棍!」口氣裡滿是豔羨。
當然「二門樓兒」的「光棍兒」與張二爺的「光棍」是有差異的,「二門樓兒」的多了一個「兒」。因此當那些一身塵土、滿臉風霜的鄉下人的嘴裡說出「光棍」這個詞時,帶與不帶這個兒化音,其意思與感情就有了很大的差異。
張二爺,「光棍」的「光」是風光無限的「光」,而「棍」則取了硬而有力的意思,所以張二爺的「光棍」代表了鄉下人對風光無限而又孔武有力的張二爺的尊敬。而「二門樓兒」的「光棍兒」就不再是什麼「爺」的風光與威風了,而只是表明了他是一個沒有老婆的男人罷了。所以當鄉下人稱呼「二門樓」為「光棍兒」時,當然就沒有了尊敬與羨慕,也沒有太多的貶義,只是略帶了一點輕視、一點嘲弄和一點調侃。正如當下沒有男女朋友的年輕人自稱「單身狗」一樣,絕沒有罵自己為狗的意思,只是略帶自嘲、自賤與自哀罷了。
二
張二爺真的很 「光棍」,單不說他高大威猛的身體和家裡那座方圓幾十裡都找不到的兩層樓,就說他的田地就有百餘畝,幾乎這個村裡三分之一的人家都是他的佃戶。特別是日本人來了之後,也不知道他走的什麼門路,竟然一下成了本鎮的保長。財富加上了權勢,要不「光棍」都難。老輩人都說,張二爺在鎮裡一跺腳,整個鎮的地面也會抖三抖,顫三顫。並且這一「光棍」就由日本人時期的保長「光棍」到了民國的鎮長。「張二爺」的稱呼也是從那時開始,一直稱呼到他死去之後的好多年。
按照一般的邏輯,有了「光棍」的爹,「二門樓兒」當然也應該「光棍」過——他是張二爺家裡的張二少爺。有了這個光輝的身份,在別人眼裡,原本身材矮小、其貎不揚的「二門樓兒」不應該也高大英俊了許多嗎?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張二爺不喜歡他家的這個二少爺,他鍾愛的是能說會道的大少爺。所以在家裡這個二少爺與他家的長工沒有太大的區別,當大少爺背著書包由一個長工送去學堂上學的時候,「二門樓兒」該犁地時犁地,該鋤草時鋤草,該收麥時收麥。
張二爺身材相當高大,可是「二門樓兒」沒有遺傳上他「光棍」的爹的魁梧身材,只繼承了他母親的小巧。這也許是張二爺不喜歡「二門樓兒」的原因吧。但到底是為了什麼,傳言有多種,其中也不乏充滿鄉下人想像力的一些故事。今天張二爺那個時代的人該作古的都作古,該西遊的西遊了,當事人張家大少爺、「二門樓兒」及大少爺的後代也許知道,但誰又會愚蠢到去向當事人考證個中委曲呢?
三
每一個人的命運都不是天生註定的,「二門樓兒」也同樣如此。他也不是天生註定就是一個光棍兒,雖然他確實沒有一個鄉下人叫媳婦、老婆、堂客而城裡文明人稱呼為愛人、妻子的女人,不但年輕時沒有,中年時沒有,老了沒有,就連死後也沒有借冥婚解決光棍兒的問題;但這並不是說他沒有過有個老婆一起生兒育女的機會。
那還是他十八九歲的那一年,那時的張二爺還依然很「光棍」,且按照後來土改時劃分階級,他還是有百餘畝土地的地主,所以「二門樓兒」在張家二少爺的光環下還是有許多媒人上門提親的。可是張二爺雖然不怎麼喜歡這個「門樓頭」的兒子,可覺得這麼「光棍」的張二爺家裡有個「光棍兒」兒子,怎麼說也不是什麼榮耀的事情。不過在選擇兒媳方面還是馬虎不得的,一定要和自己的身份地位一致。所以小戶人家的女兒他瞧不上,而大戶人家的女兒又看不上他這個身材濃縮而又額頭高突的二少爺。
但事情總是有例外的,鄰村的一個保長似乎沒有張二爺混得開,吃得香,所以在一次的酒足飯飽後主動答應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二門樓兒」,前提是得讓自己的老婆和女兒先見一見張家二少爺。那個時候還不許自由戀愛,女人們還在遵從著「男女授受不親」的老理,雙方約定了時間和地點,見面的地點是在張二爺家的地裡。
那個時節正是秋收秋種的時候,「二門樓兒」正穿著髒兮兮的破棉襖趕著自己家的兩匹馬耕地——也許是張二爺過於自信或者是忘記了吧,他並沒有告訴「二門樓兒」幹活的時候換一身像樣的衣服。一身的破衣服加上好大一片土地的襯託,我們的張二少爺活脫脫就是一個出苦力的猥瑣長工。所以在很多年後,「二門樓兒」提到這件事時還會耿耿於懷:「都怨我那個偏心的爹,我哪裡知道地頭上對我指指點點的兩個女人是來相親的。」
結果是不言而明的,這件事從此也沒有了下文。一個可以讓「二門樓兒」終生擺脫「光棍兒」身份的機會就這樣永遠失去了。
四
如果世道不變,張二爺依舊是保長或者是鎮長,那麼「二門樓兒」也許仍然有不「光棍兒」的一天。但天總不遂人願的,在他還沒有「脫單」的時候,張二爺就由「光棍」的鎮長變成了反動地主和大漢奸而進了監獄。那曾經由「二門樓兒」和張家佃戶耕作的一百多畝田地,也盡數分給了他們家的佃戶和本村的農民,甚至張二爺積累的家財,也一朝散盡。
其實,世道的變化對「二門樓兒」的影響並不是太大,受影響大的還是張家大少爺,他再也不能在張二爺的蔭庇下快樂地讀書戲妻了。兄弟兩個為了生計,他們重新選擇了生活的道路。
這個村有兩大傳統手工技藝是遠近聞名的,一個是木匠,一個是泥瓦匠。即使到了現在,雖然木匠沒有了,但這個村了許多人還在從事著建築行業。當年,據老一輩人講,明朝年間大名府修建城樓的時候,這個村裡的木匠和泥瓦匠就被官府徵調,參與了施工。據說期間還有一個插曲,說是城樓建好後有點扭曲,不周正。當時主持建造的人怎麼也校正不過來。這個村裡的一個木匠,是誰家的先人,在反覆觀察後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他讓這個村裡的人偷偷準備了一些木楔子,在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他與村人一起登上城樓,一頓敲打,城樓神奇地周正了。不過這些並沒有記載在哪本史書或哪家的家譜裡,只是坊間口口相傳的故事。但這也說明這個村人多從事這兩行手藝,是有歷史淵源的。所以在張二爺不「光棍」之後,張家大少爺便選擇了在農村更吃香一點的木匠,「二門樓兒」選擇了更辛苦一點的泥瓦匠。
「拉起個夯來/喲嗨喲/喲嗨呀一個喲嗨喲/都使勁呀/喲嗨喲/角角稜稜要打到呀/要打到呀/喲嗨喲/旁邊的人呀/喲嗨喲/往上站啊/喲嗨喲/小心砸了你的腳呀/喲嗨喲/你嫂疼呀/喲嗨喲/高高地抬啊/喲嗨喲/穩穩地放啊/喲嗨喲……
於是在早晨或傍晚響起的略帶粗俗的打夯歌裡,從此便夾雜了「二門樓」那有些尖細的聲音,並且這聲音一直持續了很多年。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葛慶龍,莘縣第二中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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