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當戶對丨小說

文丨劉兆海 攝影丨曹新慶

最初的時候，愛文和大有家裡都沒有書。

除了課本。

發下新課本，愛文精心包了書皮，一個月後，愛文的書還很新，大有的已經破了。到學期結束，愛文的書裡塗寫得密密麻麻，大有的還乾乾淨淨。

愛文有了幾本課外書，視若珍寶，誰要借還得笑嘻嘻地討好他。大有是不希得借來看，反而是愛文低三下四去求他——他家有報紙，大有他爹趕集賣八角花椒什麼的，買來舊報紙裁剪成小塊用來包紮。愛文就經常去他家，趁他爹還沒裁拿來看。有時候一看就是大半天，大有他爹翻愣著眼皮瞅愛文，好歹沒有說出趕他的話，愛文愣是硬著頭皮堅持多看一點是一點。大有也無法和愛文玩，人家一家子就自顧自地吃飯了。

那時候，家裡有書報就像有寶藏！起碼愛文是這麼認為的。家裡過年買來糊牆的舊報紙，他可以貪婪地全讀一遍。反著貼的，愛文歪著脖子一字字讀下來。那時飯食不好，要是一個大白饅頭和一本書放在愛文面前，他會毫不猶豫搶過書來。真的。

也不真是為了學習知識，就是愛好，愛看書。那時候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更沒有網絡、手機。有收音機的，也是後來慢慢才多起來的。

有時候晚上做夢，曾經夢到自己有一屋子的書。愛文笑著樂醒了。有一年鎮上「趕會」，愛文第一次進新華書店，被水泥書架上一排排的書看直了眼。用來買包子的兩毛錢買了本小人書，珍藏了好幾年。那時候，愛文有一個強烈的願望：長大了，要在書店上班！想看多少看多少！

小學五年，愛文和大有並沒有喜不喜歡看書而影響友誼。他們在一起瘋玩，爬樹上牆，偷瓜摸棗，夏天曬得黢黑，冬天拖著鼻涕老長。

小學畢業，愛文如願升入初中。大有分數差得遠，就不上了。愛文去找他玩，還思忖著咋安慰他呢，大有興高採烈，說可不受老師氣了！愛文問那你以後幹啥呀？大有說，種地啊！幹啥也比念書強。

開學以後課程越來越難了，愛文去找大有的時候少了。放假時候去了，大有不是打撲克，就是湊起來喝酒，還學著抽菸，嘴裡的話也髒得嚇人。愛文就坐不住了，習慣性地四下找，大有枕頭下掖著一本書，抽出來一看，封面上是個坦胸露乳的胖大洋女人。嚇得愛文臉通紅趕緊塞回去了。

以後碰見，大有也會向愛文要書看，不過是要武俠書、故事會。還壞笑著說給愛文幾本好書看。愛文家的書不少了，在紙箱子裡高高的一摞，但絕大多數是課本、輔導材料、習題集什麼的。愛文也私藏了幾本小說，不敢讓大人知道。大人們只知道看課本做練習題才是讀書學習——讀閒書，就是玩，不行。

不知不覺，愛文讀高中，上大學，畢業分配到縣城裡一個機關單位上班。和大有也很少見面了。聽爹娘說起來，大有先是去油田當季節工，後來解散了自己留在了孤島打拼。先是跟人合夥倒騰原油，後來自己買了油罐車拉油，再後來辦起了廠子。

人家可發財了！真能。爹娘每次說起大有都一臉羨慕。年貨拉家來滿滿一鬥（後車廂），人家過年放鞭炮響大半後晌（大半夜）呢。

春節拜年時，愛文果真看見大有家院子裡院子裡停著兩輛「的士頭」，地上鋪滿了土紅色的鞭炮碎屑，聞到空氣裡一股濃濃的煙嗆味。大有胖了一圈，披著黑亮的皮大衣，脖子上掛著粗金項鍊，左臉上一道不知是傷疤還是橫肉。見了握手，握得愛文生疼：哈，老同學！

愛文說，你發財了！

哈，這話俺愛聽！大有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縫。你幹什麼領導啦？工資得領一千多了吧？

不到呢，才八百多。

嘖嘖，少了點吧？咋還不如俺一個夥計掙得多呢！

愛文臉上就騰起一團火。

後來聽說，大有的廠區裡，養的狼狗比人多。除夕一晚上拉油賺的錢比愛文一年發的工資都要多。

這時一個敦實的小男孩跑過來叫爸爸，大有樂得嘴都快裂到耳朵根，一下將他舉到脖子上。指著愛文說，寶貝，叫伯伯！

愛文問，幾歲了。

七歲，你家是小子還是閨女，幾歲？

我家是女孩，快六歲了。

哈！咱倆以後做親家吧！大有嘻嘻地笑。

愛文也笑。心裡冷笑。然後分頭去拜年。

接下來幾年春節，他們有時碰見。有時壓根就見不到。聽爹娘說，大有越幹越大發了，在孤島一帶，沒人知不道他。他爹過生日的時候，來喝酒的一輛輛轎車都把咱村的街筒子堵滿了。

生活條件越來越好，愛文家裡的書也多起來。住進樓房，他擁有了一個大書櫥。平時就是靜靜地看書。女兒也受他影響，從小喜歡看書。成績也不錯，最終考入了一所211大學。

愛文高興，爹娘也都高興。回老家一起吃飯慶賀時，聽爹娘提起本村同齡的孩子，說到大有家的小子富生，早先拿錢上了重點高中，只一年多就不去了。

愛文說，好歹比他爹強。

可不是！長得壯實，白白胖胖的，見了叫爺爺奶奶嘴挺甜的，沒他爹那麼咋呼。

愛文和大有就像生活在兩個世界，很少碰面，女兒和富生見面的機率幾乎為零。

女兒大學畢業，考選到市裡一個事業單位工作。一切似乎都按照愛文設想的去發展。

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一天， 女兒回家來，有些害羞地對他們說，她戀愛了。

愛文和妻子都說，好啊。

女兒就喜滋滋地介紹起男朋友的情況。相貌，高大帥氣；性格，溫和體貼；現在在一家私企當副總，收入挺高；家庭條件優越，老家是……且慢！咋越聽越不對勁啊？這不是大有家的富生嗎？！愛文心目中有一萬個假設，也絕對想不到女兒會和富生成了對象——將來要嫁到大有家裡去！

愛文的臉沉下來。半晌才說，你足夠了解他嗎？你知道他家庭情況嗎？

嗯。女兒肯定地點點頭，人好。對我也很好！

他家……好像連本書都沒有吧？

嘻，老爸，現在都啥年代了，網絡時代啦！

倆人怎麼樣相遇，怎樣產生火花，怎樣陷入愛河，不用詳細說，從女兒一臉的幸福表情就可以猜得出，富生已經完全俘獲了女兒的芳心。偶像愛情劇裡這樣的劇情有的是。

無論愛文如何恩威並施，幾乎要提出斷絕父女關係，以憤懣自殺相威脅，都沒有使女兒改變主意。熱戀期間，女孩子的智商為零。愛文這麼斷定。

後來，富生被女兒領進家門。確實，論長相，論氣質，論言談舉止，尤其是經濟條件，都無可挑剔。福生表現得踏實穩重，對愛文和妻子恭恭敬敬，對愛文女兒更是關心備至。也許是先入為主，愛文仍舊能從他謙恭笑臉下覺察到深藏的戾氣和倨傲來。

無論如何，受過高等教育的愛文，做不了封建禮教頑固派。他也確實提不出更充足的理由否定富生。最終，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雙方家長見面。

在全縣最豪華的酒店包間裡，愛文與大有相鄰而坐，心裡那個彆扭啊。大有卻一點也不拘謹，席間眉飛色舞，高談闊論。

他們竟然提到了小時候看書看報的趣事。大有好像看透了愛文的心思，眯著醉眼對愛文說，我現在也提升啦！辦公室裡全是精裝書！孩子結婚時，新房裡放一特大書櫥，擺滿滿的新書，下一代要有文化嘛，哈哈！

愛文想起了那些在牆上貼反了的舊報紙。

不久，似乎迎來了轉機。公安部門找到大有，他進去了一段時間。愛文趁機勸女兒說，這樣的家庭，你能相信富生給你一輩子幸福？

沒想到女兒吃了秤砣鐵了心：他爹是他爹，怎麼樣也不能影響我們相愛。

愛文該怎麼說呢？從書上也找不到反駁她的理由。

最終，大有神通廣大，疏通關係，又出來了。

婚事照常進行，愛文還得打起精神參加女兒異常隆重的婚禮。大有沒有食言，給新人裝修的別墅裡，設有偌大一間書房，裡面擺滿了裝潢精美的書籍。

看到的人都誇讚：人家真趕潮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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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兆海，自幼喜歡文學，網名海風，未敢妄稱筆名。平時忙於俗務，自知水平有限，不願苛求自己，偶爾記點文字，惟願以文會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