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隔十年,劉成良重新踏上越南北部的土地,來到河口一座寨子前。
已是夏末,這裡的天氣依然酷熱。看著熟悉的土地,劉成良的耳邊依稀響起昔日的吶喊廝殺聲,腳下仿佛還在散發著鮮血甜而鹹的味道。他的兩眼不禁溼潤了。
就在他沉湎往事時,身後有人喊道:「少將軍,別來無恙!」
劉成良回過頭,看見跟前站著三個人,仔細一看,原來是黃俊芳、謝炳安和陸東環。
「咦?你們怎麼知道我來了?」劉成良興奮道,「多年不見,大家都還好吧?」
謝炳安:「這可是我們的地盤,稍有風吹草動,當然瞞不過。」
故人久別重逢,劉成良心裡湧起一股暖意。
黃俊芳:「劉將軍回國後,大家就散了,只有我們三個還在這裡。」
「物非人非啊。」劉成良感慨,「你們有心了。」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回寨子。」三人說罷領著劉成良進寨,同時吩咐崗哨密切關注周圍動靜,以防法國人靠近。
回到寨裡,四人圍桌坐下,繼續聊。
陸東環:「成良此次前來,相必不是故地重遊那麼簡單吧?」
「實不相瞞,我是搬救兵來了。」劉成良說。接著,將清政府任命劉永福為臺灣軍務幫辦,準備赴臺防禦日軍的事情說了出來。
三人聽了,面面相覷。
陸東環:「成良,現在劉將軍身邊還有多少黑旗將士?」
「不多了。」 劉成良苦笑。
謝炳安:「不多了?到底是多少?」
劉成良遲疑著,沒開口。他怕說出來,會打擊他們的士氣。
黃俊芳急了,說:「少將軍,如果你還把我們當成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說實話吧!」
「300名老幼殘兵。」劉成良說,長嘆了一口氣。
「什麼?!」陸東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嚷道,「清政府下手也太狠了。想想十年前,劉將軍可是帶著3000名將士回關內。」
謝炳安:「成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成良:「別提了,3000名黑旗將士剛入關,清政府就下令裁減1000多人。隨後,雲南不願黑旗軍駐紮,廣西也推三推四不接納。幾經輾轉,最後由廣東接收,又被裁減了1000多人。等到劉將軍出任廣東南澳鎮總兵時,身邊只剩下300號人。」
「清政府對黑旗軍背信棄義慣了,怎能當真呢?」陸東環說,「當年劉將軍想回關內,我是極力反對的!」
劉成良不說話。
謝炳安:「話也不能這麼說,當日劉將軍回國,也是為大局著想。」
黃俊芳:「炳安所言極是,如果劉將軍還在關外,清政府和法國人恐怕會前後夾擊,我們根本活不到今日。」
陸東環:「大不了戰死,總比窩囊活著強!」
劉成良:「不說以前了。如今大家靠什麼過活?」
黃俊芳:「如今的越南,法國人說了算。我們隱姓埋名,埋頭種地,自給自足。只要不鬧事,法國人也懶得得過問。」
謝炳安:「想當年法國人怕我們,越南人怕我們,現在,我們就是平頭老百姓了。」
劉成良點點頭:「這寨子還有多少弟兄?」
陸東環:「五六百人吧,不過久來疏戰訓,上陣殺敵是勉為其難了。」
劉成良:「其他人呢?」
謝炳安:「劉將軍一走,大家就散夥了。沒人有劉將軍那麼高的威望,再將大家擰成一股繩。我們三個意氣相投,總算還沒散。」
劉成良:「言歸正傳,大家想回關內嗎?」
黃俊芳、謝炳安和陸東環面面相覷,不置可否。
黃俊芳:「出關差不多二十年了,現在回去,估計故鄉變他鄉,還習慣嗎?」
陸東環:「成良,你說劉將軍此去臺灣,是福還是禍?」
謝炳安:「聽說清政府和日本正在遼東激戰,戰況如何?」
劉成良一下子被三個問題噎住,說:「戰況對大清不利。劉將軍如今是清政府的官員,很多事情也身不由己。」
陸東環:「成良,劉將軍是性情中人,你要多提醒他,讓他別太輕信清政府!」
劉成良點點頭。
謝炳安:「儘管劉將軍驍勇善戰,可他做不了主,也會一籌莫展的。」
黃俊芳:「說句不好聽的,劉將軍此去臺灣,我總感覺兇多吉少。」
劉成良被輪番轟炸,有點惱了,道:「你們就直說了吧?還願意跟我回國參戰嗎?」
黃俊芳、謝炳安和陸東環面面相覷。
最後,陸東環說:「這樣吧,成良,你先好好休息一個晚上。回頭我們三個召集大夥好好商量一下。」
劉成良也不勉強他們,仰頭喝了幾口悶酒,就上床躺下了。
2
夜深人靜,劉成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透過茅屋的窗子,望著夜空的月亮,似乎已不是當年的月亮。
動身來越前,義父劉永福語重心長地跟他說:「成良,此去越南搬救兵,你恐怕會失望而歸。」
劉成良當時還不信,因為在他心裡,只要劉永福振臂一呼,就能英雄雲集。直到白天看了黃俊芳、謝炳安和陸東環的反應,才信以為真。
人走茶涼,物非人非。看來,這十年裡每個人都在變化。劉永福從農民軍首領變成了大清官員,劉成良自己也位列朝廷命官。而這些身在關外的農民軍,誰又知道他們經歷了什麼呢?也許能活下來就算奇蹟了。
劉成良迷迷糊糊過了一夜。次日醒來,黃俊芳、謝炳安和陸東環已備好飯菜。
三人吃飽喝足,又開始說心事。
陸東環:「成良,大夥昨夜商量過了,我們決定,就不回關內了。」
黃俊芳:「對不住了,成良。我們已經在這裡紮根落籍,很多事情變了。」
謝炳安:「如果有朝一日,劉將軍重新出關,我們還擁他為首,願效犬馬之勞,生死無悔!」
劉成良出乎意料的冷靜,平靜道:「我明白大夥的處境,這麼多年來,你們在關外也不容易。」
黃俊芳、謝炳安和陸東環異口同聲說:「我們,愧對劉將軍了。」
「沒有這回事,」劉成良說,「就像你們說的,很多事情都變了。」
黃俊芳三人聽了,點點頭,問他還打算前往附近村寨搬救兵嗎。
劉成良說:「不去了,相信別處也跟此處差不多。老的老,走的走,如今能打仗的還有多少人呢?當年的黑旗勇士早就成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吃罷午飯,劉成良走出門口,驚訝地看到上千名黑旗軍將士在列隊。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聽來的消息,特意送行來了。
劉成良的目光掃過他們的臉龐,眼前又掠過當年並肩殺敵的情景,感到無比遙遠和陌生。他的心裡湧起一股悲涼。
「弟兄們,大家就在此地好好過活吧。」劉成良說著,頭也不回地離開。
3
劉成良回到廣東南澳鎮,悶悶不樂了幾天。
他說:「義父,成良有罪,沒能完成搬救兵的任務!」
劉永福苦笑,雲淡風輕道:「別傻了,孩子,這不是你的錯。換作是我,也不會回國的。」
劉成良聽了,驚訝道:「為什麼?」
劉永福:「其實,當年回國前,我跟他們有過一個約定。」
劉成良:「約定?」
劉永福:「我跟那些留在越南北部的黑旗軍將士們說,三年後必回故地。誰知一回國就鑽進了囚籠,再也飛不了啦。」
劉成良:「怪不得。」
劉永福:「轉眼十年過去,三年的約定早已遠逝,怎敢要求他們還能一如既往地追隨呢?是為父違約在先。」
劉成良點點頭:「我懂了。」
「再說,官場如戰場。」劉永福說,「關外的黑旗軍將士不回國或許更好,他們有自己的路要走。」
劉成良張張嘴,想說點什麼,但被劉永福打斷了:「我當年在關外,為了生存而戰,如今為了國家而戰。你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再說此去臺灣,前程未卜啊!」
劉成良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頭:「義父,不管別人變化多大,成良願誓死追隨您!」
劉永福:「所以古人說的好啊,上陣父子兵。」
沒多久,劉永福新募八營黑旗軍奔赴臺灣。這些黑旗軍將士在英勇抵抗了侵臺日軍半年後,大多戰死,少數人僥倖生還,退守高山密林,蹤影難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