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有點玄乎,但確確實實,人類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惶惶不安。用人類這個詞是大了些,不過,這和我要說的內容是相稱的。這不僅僅因為人工智慧、網絡空間、生物技術等科技方面驚人的發展,而且因為「人」的概念本身發生了深刻變化。今天的「人」這個概念已經不再僅僅指男女老少,而是包括了法人、機器人、半機半人,乃至享有和人相當的權利的非人(其他動物和有智識的物體)。世界正在真正地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今天的人類正處在大變化的風口浪尖。這次變化在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相似的先例。變化的後果現在尚難以預料,但很多科學家、學者和商業人士都紛紛表示為人類的未來擔憂。而未來學家、技術烏託邦主義者則非常嚮往這一時代——後人類時代的降臨。
後人類時代這個詞有不同的含義。它有可能指對西方人文主義傳統的否定性的延續,也有可能指世界末日來臨而人類毀滅後的生態環境,也可能指人類生活即將迎來的新時代。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不管你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我們今天已經進入了上述第三種意義上的後人類時代。一種新的意識、新的心智特徵、新的生活形態的到來,一開始都是以一種不可辨認的方式萌生,漸漸地顯露出來,越來越清楚,直到它成為我們存在的一部分,從而影響甚至支配我們的生活。今天,離開手機和電腦的生活已經變得非常艱難。我們不知不覺地已經在過一種現實世界與網絡世界交織在一起的生活。儘管如此,後人類時代的萌芽、發展和趨於明顯,還是有跡可循的。這大概最早可以上溯到幾個世紀前人的解放的開始,現代人的主體性的確立,到人的主體性受到挑戰,從而產生了所謂後人類中心主義(post-anthropocentrism),即天地萬物皆平等而人並不是地球的主人的思想。同時又產生了追求出眾的超人主義(transhumanism),進而形成了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
作為人類歷史新時期的後人類時代至少具有以下幾個特徵。這些特徵單獨存在可能並不足懼,但當它們結合在一起,就會形成一種足以改變歷史的力量。這一時代的特徵首先表現在社會、政治、經濟生活方面的重大變化,包括絕對真理觀的破產,點—線思維背景下進步史觀的式微,人的個性的進一步解放,多元文化和價值的融合,人類生活向自然的回歸以及金融財經制度的民主化和多元化。其次,是人類獨霸主體性的時代的終結。環境生態倫理學的新道德主張把人和其他動物相提並論,權利主體由人擴展到動物、山川草木,乃至機器人。再次,科學技術研究方面的重大發展徹底改變了人的生活方式。其中最重要的是網際網路和物聯網的發展,擬真存在的普及,與之相關的前所未聞的虛實體(擬真財產)和神秘的區塊鏈與擬真貨幣的出現。網際網路的存在使人的生存分成兩種。一種是現實的、真實的生存,一種是網絡的、擬真的存在。每個人現在都生活在真實世界和擬真世界中。換句話說,現在,世界是半實半虛,人生是半虛半真,而人則是半機半人。具有明顯「異化」傾向的人工智慧研究在過去幾十年中的突飛猛進大有取代人類之勢。最後,個人對自己的相貌和身體的不斷改進及性別的進一步模糊(LGBTQQIA),生物技術和腦神經科學以及認知科學研究的新成果等,這一切都給人類生存提出了新的課題。在這個過程中,人其實處於無可奈何的境地。自然人將成為弱者生活在由自然人、法人、人機合體的半人以及非人組成的共同體中。思之,令人不免唏噓!
那麼,在後人類時代,人類的法律還有用嗎?換句話說,人類的法律應該如何應對後人類時代的法律問題和法律需求?毫無疑問,後人類時代的那些特徵本身就構成了對人類法律的挑戰。人類法律這個說法似乎有點大而不當,但在這個層面上討論問題,法律文化以及法系的區別是微不足道的。因為從本質上講,所有國家的法律的主要內容都是相通的。法律的主要內容是契約、財產和權利義務。就契約而論,在以太坊區塊鏈平臺上廣泛應用的智慧契約本身就是運算代碼的一種反映。傳統契約法對它一籌莫展。就財產而論,擬真財產性質的確定是相當困難的事情。到底是擬真資源還是擬真財產尚存在爭議。更何況,該用何種法律調整擬真資源或財產也是沒有定論的問題。契約法、勞動法、智慧財產權法以及物權法都可能適用。就權利的主體而言,後人類時代,動物有權利,山川草木皆有權利,連機器人都可能有權利。這完全顛覆了傳統的權利學說,需要一種新的權利學說來解釋並證成這些權利的合法性。更為重要的是,網絡技術、人工智慧、納米技術等科學技術本身具有自己的規律,人為的法律可能鞭長莫及,無法發揮有效的作用。這個領域中有效的調整工具可能更多的是人們所熟悉的代碼(Code),而非法律。簡而言之,後人類時代給現有的法律及其制度提出了難題,需要人們認真對待。傳統的源自19世紀的法律思想和法律秩序是無法應對21世紀的新型法律關係的。
另一方面,法律如何反映後人類時代新的道德和倫理則是更大的課題。人的倫理、職業倫理、生物研究的倫理、機器人的倫理、人工智慧的倫理等都與法律密切相關。這些都可能是後人類時代立法和司法必須要遵循的指導原則。簡言之,今天的法律人所面臨的學習任務是非常艱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