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enny van Oosterzee,譯/紅豬)我們給輪胎放了點氣,好讓它們在喀拉哈裡沙漠中緩慢前行,帶我們去尋找那一群群在稀樹草原上遷徙的野生動物。我們是一群來自澳大利亞的生態學家,眼下正懷著熱望眺望地平線,搜索飛揚的煙塵或是升起的動物身影。然而我們驚訝地發現,非洲南部的這些廣袤平原居然大部分地區空空如也。我們來之前想像的是一群群熱鬧的野生動物,現在見到的卻是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圍欄,將大地分割成了小小的區塊。
在今年四、五月份到達此地度假之前,我們根本沒有想到非洲的標誌性遷徙正在消亡。這片大陸上曾經有十四種大型哺乳動物成群地移動,但是當研究者在2008年開始第一次清點時,其中的5種已經停下了腳步。至於仍在遷徙的那些,大多也正處於危險的境地,而元兇之一就是我們一次次見到的圍欄。我的幾位同事已經警告過這些圍欄會造成重大且影響深遠的災難,但並未在國際上引起多少重視。
波札那的圍欄。圖片來源:http://africa-spectacular.com
遠距離遷徙的壯觀和英勇在自然界中是少有的,而這類遷徙多數都在非洲。過去1000萬年裡,有蹄類動物始終在和稀樹草原一同演化。它們之所以能生生不息,都多虧了一個傑出的特徵:機動性。綠色植被隨季節變化,數百萬計的角馬、大羚羊、黑斑羚、赤羚、狷羚、跳羚和許多其他動物也追隨它們而遷徙。非洲有兩個地區的植被尤其肥沃,它們是東部的塞倫蓋蒂-馬拉草原和南部的喀拉哈裡沙漠,後者主要在波札那境內,也正是我們眼下站立的地方。在這兩個地區,角馬都是關鍵種,若沒有它們,獅子、獵豹和野狗之類的獵食動物都無法生存。
我們在一路上見到了各種圍欄,有簡單的鐵絲畜欄,也有高2米、分兩層、中間留出10米或更大空檔、好讓大型哺乳動物通過的圍欄。「在這裡廣泛分布的圍欄已經使地貌發生了顯著變化,它們徹底截斷了一些動物的遷徙路線,甚至把幾個物種逼到了滅絕的邊緣。」美國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的米歇爾·加德(Michelle Gadd)說道。從2007年至2012年,她對圍欄對非洲南部野生動物的影響開展了詳盡評估。「那時關於這個問題的報告只有30來份,其中公開的更是寥寥無幾,因為東道國政府不喜歡。」她說。
在波札那豎立長長圍欄是較晚發生的事,第一道是1958年在庫克地區豎起的。當時波札那還是英國的保護國。英國人認為這地方只合養牛,於是建起圍欄將它們與野生動物隔離,免得它們被傳染口蹄疫之類的疾病。到今天,圍欄已經沿喀拉哈裡中部野生動物保護區的北界延綿數百千米,徹底封死了通向奧卡萬戈三角洲的水源之路。
波札那以野生動物的遠距離遷徙而聞名,但這些遷徙路線正被人工圍欄截斷。動物因此無法到達水源地。圖片來源:newscientist
波札那在1966年獨立之後,歐共體特許其牛肉進入歐洲市場,條件是它豎立更多圍欄,確保口蹄疫從牧場中絕跡。於是20世紀70、80年代,波札那豎起了數十萬千米圍欄,不僅將牧區劃分成17塊,也斬斷了動物的遷徙路線。今天,波札那的國境線長度不到4300千米,國內卻有5000多千米的圍欄為畜牧業服務。
這裡要說明一點:圍欄確有它的好處,它能阻止偷獵和非法資源開採,並預防人與野生動物的衝突。但加德表示,在豎起這些圍欄之前,它們對生態和經濟的影響並未得到評估。「它們常常會直入那些根本沒有牲畜的地區。」她說這些圍欄服務的是政治目的,而非生態學目的。她在調查中只發現了一份影響評估,其中對幾處圍欄提出了搬遷和拆除建議,但它基本沒有得到重視。
在波札那和非洲其他地區,圍欄已經成為了旱季的一大禍害,因為它們的阻撓,數十萬動物無法離開喀拉哈裡沙漠尋找水源。動物在旱季死亡並非罕見現象,但在豎起圍欄之後,死亡的動物達到了令人震驚的數目。加德在之前的幾份報告中發掘出了圍欄沿線的死亡數字:角馬屍體30萬具,狷羚屍體1萬具,斑馬屍體6萬具――這些還只是零星幾份報告得出的結論,精確的數字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北方的坦尚尼亞,每年都有數千名遊客聚集到塞倫蓋蒂大草原,觀賞那裡標誌性的角馬遷徙——這已經是一項價值12億美元的產業了。而就在不久之前,波札那也是類似活動的東道國。「1980年代的那次嚴重乾旱導致角馬大規模遷出喀拉哈裡沙漠,那或許也是它們的最後一次遷徙了。」當時在喀拉哈裡研究羚羊遷徙的道格·威廉姆森(Doug Williamson)說道。他也是波札那最後一次角馬遷徙的目擊者——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份殊榮。
他說:「當時有超過25萬隻動物到北方的奧卡萬戈去尋找水源,結果卻發現往常的道路都堵死了。」圍欄將角馬導向了東方的季節性湖泊沙烏湖(Lake Xau),當時那裡還沒裝圍欄,但湖水已經讓家畜喝乾了。「結果就是大批動物死亡,」威廉姆森說,「遷徙就此終止。」喀拉哈裡的角馬據說一度數量龐大,能與塞倫蓋蒂的百萬之眾匹敵,但是到1987年,它們卻只剩下了區區260頭。遷徙活動永久停止。
非洲的白尾角馬,已經停止遷徙。圖片來源: wildlifepartners.com
回到澳大利亞,一篇標題令人心寒的新研究論文正等待著我們:《畜欄預示大馬拉地區的獨特生態系統快速崩潰》(Fencing bodes a rapid collapse of the unique Greater Mara ecosystem)。丹麥奧胡斯大學的梅特·洛夫斯哈爾(Mette Løvschal)領導一組研究者考察了大馬拉地區(Greater Mara)從1985年至2016年間的衛星圖像——那是塞倫蓋蒂馬拉北部從坦尚尼亞一直延伸到肯亞的區域。洛夫斯哈爾表示,大馬拉地區的遷徙代表了一股獨一無二、無法取代的非洲傳統,但現在它已經成了一曲絕唱。
千百年來,曾有各路野生動物和半遊牧民族在此地遊蕩,追隨降雨的變化而遷徙。然而從1977年開始,這裡的野生動物數量卻急劇下降,肯亞境內平均下降了七成,包括大馬拉地區在內。與此同時,這片區域的家畜數目則增加了76%。在肯亞的牧區內,野生動物現在只佔到全部動物數量的10%了。人口的快速增長、耕地的私有化和多坐少動的生活方式一道催生了一種標誌性物品:圍欄。
洛夫斯哈爾的衛星研究揭示了圍欄如何逐漸擴張:最初是北部的幾簇,然後漸漸蔓延,最後一直擴展到了靠近坦尚尼亞邊界的稀樹大草原。研究團隊發現,圍欄建設的速度在2014年急劇上升,因為那一年人口急速增長,政府也改變了土地政策,鼓勵定居和土地私有。
「由此造成的土地退化可能會在短短幾年之內引起大馬拉地區的崩潰。」洛夫斯哈爾說道。遠距離遷徙支撐的不僅是遷徙的物種。像斑馬、羚羊和跳羚這樣的遷徙食草動物,也通過吃下不同的植被和追隨陣雨而塑造了大草原的結構。它們還是大型貓科動物、鬣狗和野狗的食物。洛夫斯哈爾和她的同事警告說,沒有了這張食物網,沒有了這種遷徙行為,整個體系就會崩塌,並摧毀一個野生動物在肯亞最後的堡壘。目前看來,向北遷徙的一部分角馬種群的數量已呈現災難式減少,而研究顯示,北部正是圍欄最密集的地區。
洛夫斯哈爾是一位考古學家,非洲目前的情況使他想起了公元前第一個千年中期發生在歐洲北部的變化,當時的北歐也有數千公頃布滿野生動物的土地被快速圈佔,並分割成了「凱爾特田野」(Celtic Fields)精耕細作。「我擔心的是圍欄一旦(在非洲大地上)豎起,就不會被移除。它們就像今天依然可見的凱爾特田野,將使非洲的地貌狀態發生長期改變。」
非洲的彎角劍羚,已經停止遷徙。圖片來源:mongabay.com
有什麼能阻止大馬拉地區也遭此劫難呢?我們或許可以從馬拉北部保護區得到啟發,那裡的改革為依靠社區的自然資源管理樹立了典範。
2009年,在經過幾十年的土地分割和退化之後,800位牧場主和私營旅遊部門達成了一紙協議,他們同意出租土地,換取遊客在這裡狩獵旅行和露營繳納的費用。類似的模式在納米比亞也取得了成功,那裡的自然保護區已經覆蓋了全國16%的領土,公認為野生動物的恢復貢獻了一份力量。
2008年,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格蘭特·哈裡斯(Grant Harris)第一次對全世界遷徙規模在數百到數千的大型陸地哺乳動物做了統計,發現其中有24種分布在非洲、北美洲和亞歐大陸。「這說起來真是驚人:這個星球上有如此大規模的長距離動物遷徙,我們卻知道得這麼少。」他說。
悲哀的是,有一件事卻是我們知道的,那就是哪些動物已經消失了。在哈裡斯認定的這24個物種中,斑驢已經滅絕,還有五種也在他調查時已經停止了遷徙。至於原因,哈裡斯指出有兩種方法可以破壞大規模遷徙。第一種是過度捕獵,直接把動物殺光。「而第二種就是不讓它們接觸食物或水,比如用圍欄把它們擋住。」
非洲的斑驢,曾經遷徙,已經滅絕。這個斑驢標本身邊,是同樣滅絕的旅鴿。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早年間,穿越南非卡魯地區的跳羚就曾在狩獵和畜欄的圍剿下傷亡慘重——那是南非國內最大規模的遷徙,參與的動物可能達到數百萬頭。1897年,最後一大群跳羚被逼到了一小片沒有出路的稀樹草原,並在那裡遭到捕殺,它們的種群數降到了最低,已經無法再聚攏足夠的個體繼續遷徙了。
非洲的跳羚,已經停止遷徙。圖片來源:photopixsa.co.za
這個故事裡還有一個諷刺的轉折。研究者珍妮芙·韋弗(Genevieve Weaver)指出:「非洲南部的圍欄或許根本無法預防口蹄疫。」四年前,她和紐約「生態健康聯盟」的幾名同事詳細調查了全球範圍的野生動物口蹄疫情,最後得出了一個令人警醒的結論:除了非洲水牛之外,這種疫病並不會在野生動物中流行。也不是說野生動物就不會感染,會還是會,但它們並非儲存宿主(reservoirs)。家畜倒大部分都是的。韋弗說:「過去的幾次口蹄疫爆發都被歸咎於非洲水牛,其實疫情可能都是攜帶病毒的家養牛群引起的。」她還補充說,人類和家畜的遷移至今是口蹄疫爆發的重要原因。
而且,控制口蹄疫也不是只有圍欄這一種方法。還有一些別的政策可以利用,比如基於商品的交易政策,它們要求農民通過檢驗、接種疫苗和肉類加工的標準方法來使生產活動符合規範。做到這些的人就能打入國際牛肉市場,就算他們生活的國家和地區並未完全消滅口蹄疫也沒關係。這個方法在世界上最大的牛肉出口國印度已經奏效。
此外,豎立圍欄還有經濟和社會成本。
納米比亞大學的羅曼·格林貝格(Roman Grynberg)指出:「在非洲,過去幾百年間一直有口蹄疫之類的疾病,但人們向來是養牛的。」但在今天,能從這項產業中獲利的卻只有極少數人脈豐富的牧場主了,而他們中的一些自己就是高層決策者。「實際上,設計不佳的圍欄非但不能保證畜牧業的長遠發展,還會危害另一個規模大得多的產業——野生動物旅遊業。」據美國農業部在2015年整理的一組數字,旅遊業在波札那的GDP中佔比16%。而畜牧業只佔到2.5%。
豎立圍欄是為了預防牛群染病,但是它們也阻斷了野生動物前往水源地的道路。圖片來源: Mint images
那麼,那些沒有任何圍欄或者拆除了圍欄的地區又怎麼樣呢?我們可以從波札那國內的斑馬活動中一窺究竟。
2007年,研究者給其中幾頭斑馬帶上了無線電項圈,追蹤它們在奧卡萬戈三角洲的活動。令他們驚訝的是,這些斑馬完全離開了三角洲,它們向東南方向行進100千米,繞過圍欄隔離的牧場,跑到了馬卡迪卡迪鹽沼邊緣那些富含礦物質的草地上。這段旅途來回將近600千米,是在波札那記錄到的最遠的一次遷徙。
2004年,一道自1968年起就阻斷這條路線的圍欄被拆除了。研究者曾經認為,這些壽命只有約15年的斑馬無法重拾祖輩的遷徙路線。然而2007年的一項研究卻證明,斑馬們具有遺傳天賦,只要圍欄拆除,就能找到舊路。
這項研究還展示了我們對那些遷徙是多麼的無知,雖然正被步步進逼的圍欄截斷出路,它們卻仍是這個星球上的標誌性事件。直到最近幾年,我們才對斑馬的遷徙距離有了一些了解。2007年之後,又有一項新的研究顯示斑馬走出了另一條更長的路線,這也是整個非洲最長的一條遷徙路。
2012年9月,世界自然基金會的研究者羅賓·奈杜(Robin Naidoo)和同事在納米比亞的薩拉巴拉自然保護區給八頭成年母驢戴上了項圈。薩拉巴拉保護區位於邊境,再往南一些就是波札那。到2013年1月初,這裡的動物已經全部遷入波札那境內的恩克塞鹽沼,遷徙過程在2012年12月的兩周之內完成。
奈杜說:「這裡的居民都知道斑馬會在雨季離開薩拉巴拉自然保護區,波札那的同行也知道恩克塞鹽沼在雨季會有斑馬出現。然而此前沒有人知道它們是同一群斑馬。」這兩個地點間的直線往返距離為500千米,略短於2007年發現的600千米的斑馬遷徙路線。但是按實際遷徙距離計算,奈杜追蹤的這群斑馬總共行進了955千米,是非洲已知的最長遷徙路線——至少目前來說。
在飽受戰爭摧殘的南蘇丹,人類還發現了另一場不為人知的大規模遷徙。2014年,研究者發現有100萬隻曾被認為在戰爭中滅絕的白耳赤羚(white-eared kob)依然活著,而且非常健康。2017年,由非洲公園網絡的帕布羅·沙皮拉(Pablo Schapira)領導的一支衣索比亞團隊給63隻赤羚戴上了項圈,並發現其中的一隻行進了825千米,這大致可以代表幾個大型獸群遷徙的距離。南蘇丹沒有圍欄。現在還沒有。
編輯:遊識猷
編譯來源:the newscientist, wildlife interrupted
文章來源:果殼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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