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麼,日本文學給我留下的印象總是平緩的語氣和壓抑的情緒。大概和這個民族的氣質有關,普通平凡的生活節奏裡隱藏著的豐沛思想和悲愴情緒。
毋庸置疑,在這一點上,進一步的,在心理描寫上,夏目漱石通過《心》這部小說取得了巨大成功。而在該小說的結尾,當談到明治天皇駕崩時,卻突然冒出一句看似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不料……。當時我覺得,明治精神始於明治天皇終於明治天皇。受明治天皇影響的我輩再活下去畢竟也已落伍了——這一感覺劇烈地撞擊著我的胸口。我向妻子明確地這樣說了,妻笑而不睬。不知想起什麼,妻向我開玩笑道:那麼殉死好了!」此處的「明治精神」是整部作品中相對濃墨重彩的一處,且緊接著,「先生」對妻子的玩笑給與了回應:假如自己殉死,就殉死明治精神。「明治精神」在此被頗為突兀地提了出來,而一直到整個故事隨著「先生」之死戛然而止時,這一精神也沒有得到任何詳細解釋。漱石後期的作品漸少涉及社會具體事件,特別是小說《心》,如果不計人名、地點,這個故事可以移到任何國家、任何時代。不過,作者終是用天皇逝世的事件,將主人公從「普世性」的雲朵上降了下來,讓人隱約感到那些對抽象人性的批判與模糊的「明治精神」有著某種內在聯繫。
1868年4月6日,天皇率眾臣以向天地神明起誓的形式,發布了新政府的五條誓文,即「『廣興會議,萬機決於公論』;『上下一心,盛行經綸』;『文武以至庶民各遂其志,俾人心不怠』;『破舊習,基於天地公道』;『求知識於世界,大力振興皇基』。」誓文雖短,卻如暗夜一聲霹靂震動整個日本,江戶末期社會的消沉氣氛終被打破,志士仁人無不歡欣鼓舞。誓文中所包含的開國、進取、求知、平權的觀念讓漱石十分興奮,正是它們構成了所謂「明治精神」的核心,而年輕有為的天皇本人,則成為這精神在塵世間人格化的象徵。換言之,「明治精神」就是明治時代的精神,是明治天皇嘔心瀝血終其一生將瀕臨西方殖民地化的日本打造成與西方列強為伍、實現近代化的追求,它是明治人在日本近代化進程中所呈現出來的精神面貌。
但是,正如現代日本史學家坂本太郎所說,由於日本的現代化是由一個落後國家在短期內迅速完成的,所以難免有許多不均衡和不合理的地方。在精神領域中,明治時代的思想「以四十年時間重現西洋歷史上經歷了三百年的活動」;而在現實生活中,「一切的東西都像在遭到破壞,同時,一切的東西又都像在建設起來,真是大起大落的變動」。幾經這樣的毀建沉浮,漱石筆下三四郎式的興奮與不安中漸漸生出越來越多的焦慮與苦惱。
要正確理解這一點,首先必須搞清楚「明治精神」的實質。日本文學評論家桶谷秀昭認為:「明治精神」不僅僅指的是「充滿自由、獨立、自我的現代」,作為失去自我本位思想的代價,更是一種不得不忍受寂寞的孤獨。這種觀點恰恰照應了「先生」的一席話:「……生活在充滿自由、獨立、自我的現代的我們,作為代價恐怕人人都必須品嘗這種寂寞。」儘管在上下文上有很大的跨度,還是從該部小說的上篇找到了這種解釋,而孤獨、寂寞的心情則充斥在作為小說的核心部分的遺書中——《心》中的「先生」就是抱著這種矛盾的「明治精神」,孤獨地生活在明治社會,並隨著明治時代的終結而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清水孝純認為在日本近代化的進程中:「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日本的命運。」這隻手推動了日本的近代化進程,卻又不停地禁錮著人們的思想。那麼,對「先生」來說,明治天皇在日本的近代化進程中無疑就是這樣的一個掌舵人。因此,對當時的民眾而言,影響日本整個民族命運的事件就是天皇之死。這一划時代的事件卻給當時全體日本人的心理造成了難以估量的影響,可以斷言,明治天皇的死使親身經歷了明治社會變遷的「先生」,把自己的命運(甚至「K」的命運)與明治社會這一更大的命運連結在了一起。當歷史即將跨進下一個時期的路口,這種近代化社會中所不能解決的矛盾,將以怎樣的形態出現?對此,「先生」深感迷惘,並發出「落伍於時代」的悲嘆,其根本原因就是「在舊的已去、新的未來的動蕩年代裡,在社會大潮下產生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受,這是自由和獨立、懷疑和孤獨精神的一次大爆發」。舊有的價值觀念在現實面前潰不成軍,新的價值觀卻又無法讓人欣然接受。這就是明治精神的宿命。對於這種社會性的現象,夏目漱石在《現代日本的開化》中認為「實在是無計可施」,在《我的個人主義》中發出了「這兩種矛盾不可調和」的頹然感嘆。
覺醒後的自我是如此孤獨,現實世界是如此殘酷。
▲夏目漱石 《心》
《心》的悲劇毋寧說是本國的深厚的文化底蘊,即以儒教的忠孝仁義和武士道的忠君愛國為特徵的封建意識形態及重視義理人情的道德傳統,與以西方個人主義思想為主要特徵的價值觀念的激烈衝突。浸潤在具有悠久歷史的文化傳統中的日本近代知識分子,面對這種全新的意識形態,「先生」所產生的不安與焦躁、懷疑與悵惘,正是當時社會的普遍心理。作者在小說末尾以「明治精神」作結,是一種對明治時代的客觀批判;用「先生」自殺的方式突出了對明治社會知識分子的深切關注和同情,同時寄託了對「明治精神」也就是近代精神的感喟,可謂水到渠成。儘管「明治精神」一詞僅出現一次,但在夏目漱石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幾乎都折射出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彷徨與苦惱。
任何人物都是特定時間、空間的存在。在明治時代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必然會誕生像《心》中「先生」和「K」這樣具有雙重性格的知識分子———既有深厚的東方文化修養,又在明治維新提倡西學的大潮中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這些知識分子正是具有了這種雙重性格而成為漱石筆下「明治精神」的主體,也是漱石中後期小說集中研究的群體。夏目漱石給予他們充分的關注,筆鋒直指這些處於日本社會轉型期的知識分子的靈魂深處,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個充滿矛盾和追求、充滿理想卻又與現實格格不入的人物形象。在《心》的人物設置上,夏目漱石也是煞費苦心。為了更好地凸顯東西方文化給知識分子帶來的精神衝擊,夏目漱石把「先生」和「K」的出身設置在有著悠久的東方傳統文化的新瀉縣,結果兩個人都由於各自的不同經歷而遠赴東京求學並最終與故鄉訣別。在這裡,漱石利用代表西方文明的東京與代表日本傳統文明的地方(新瀉)之間的對比,收到了強烈的藝術效果:家產被叔父所騙導致了「先生」與故鄉的訣別,象徵著知識分子的一種不得不與傳統文明告別的絕望心態;「K」失去故鄉的庇佑,是因為背叛養父的本意,舍醫學就哲學、宗教而被養父和親父斷絕了父子關係,是為了思想上的自由、獨立而與舊倫理道德的決裂。而就是這樣的兩個富家子弟,到東京求學接受新鮮事物的心理卻是非常的迷惘和苦悶。正如《心》中所描述的:「K和我也是兩人一個房間。就好比山裡活捉來的兩個動物,在籠裡相互抱著瞪視籠外。兩人畏懼東京和東京人。而在六個榻榻米大的房間中,卻可以口吐狂言,睥眤天下。」來自於農村的富家子弟所產生的時刻提防被他人從「籠裡」揪出而陷於被動境地的心理狀態,充分體現了被推在時代浪潮之巔的知識分子,在新事物、新思想面前表現出來的難以掩飾的憂懼和不安、自卑和戒備。正如李光貞所指出的:「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文化傳統來看,日本都有其獨特的、有別於其他國家的特點:一方面有開放的一面,易接受新鮮事物,另一方面他們又具有保守性。明治維新後,在東西方文化的激烈衝突中脫穎而出的知識分子群體……在與舊有的傳統道德和文化價值體系衝撞面前,日本的知識分子的矛盾和猶疑表現出比其他國家更多更大的雙重性、矛盾性和軟弱性。」這種心理狀態在明治社會的知識分子中具有普遍性。在該部小說中,陷入三角戀愛中的「先生」為追求愛情而背叛了朋友「K」,導致了「K」的自殺,他雖張揚了自己的個性卻有著倫理的潔癖,一生受到傳統倫理道德的譴責;個性孤僻、以自我為中心的「K」,由於過於執著於自我的實現(為成為得道之人)而陷入神經衰弱,精神世界中呈現出極為矛盾的狀態——所謂的「失戀」不過是考驗自己「求道」的一種方式、一個契機而已。這兩個人物的雙重性格就成為推動《心》的情節發展並決定其發展趨向的內在動因,也是「先生」最終伴隨著明治時代的結束而自殺身亡的直接原因。
「先生」與「K」的「故鄉喪失」、流入城市的經歷在近代大多數日本人中具有代表性。集中體現了明治社會過渡期人們對舊傳統的難以割捨,對接受新思想的不安和焦慮。這就是漱石小說中大多數主人公的特色。夏目漱石在《其後》中尖銳地指出:「現代社會只不過是孤立的人類集合體。」一語道破了這種近代化城市的弊端:「明治精神」帶給人的不光是個人對自由的追逐、獨立的嚮往和自我的張揚,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冷漠和必須忍受的孤獨。
「明治精神」是夏目漱石所直面的人生課題,在風雲突變的明治社會中,有很多像「先生」和「K」這樣的脫胎於農村的知識分子在人生的歧路上徘徊掙扎,承受著內在人格分裂的痛苦,在多種文化的交匯中苦苦選擇。對於他們來說,喪失民族傳統文化就等於失去民族特點,在某種意義上就意味著民族消亡。基於對當時功利主義的西歐文明進行的批判和對東洋的倫理道德的重要性的認識,夏目漱石用揚棄的方法解決了個人主義在日本社會的存在方式,提出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自我本位」思想,既發揚了東洋文化中的優良傳統,又吸取了西方先進的思想為我所用,充分體現了作為一個文人對社會的責任感,從而張揚了文學的倫理因素和社會功用,凸現了文學的教化作用,是日本近代文學思想史上當之無愧的先驅。
借用「先生」一句話:「我現在想自己刺破自己的心臟,把其鮮血潑撒在你的臉上。當我停止呼吸時,只要你的內心能孕育出一個新生命,我也就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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