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前的夏天,我與同伴一起,開啟了一次說走就走的艱苦旅行。從六庫到貢山,又從獨龍江鄉的孔當村到迪政當村,爬天梯、過篾溜索,沿獨龍江北上,走了23天。我們的鏡頭追隨著獨龍江兩岸的60名紋面婦女,又到怒江邊拍下了居住的怒江沿岸的5名紋面婦女的珍貴影像,並了解了她們的生產生活狀況和所思所想,用文字賦予了這次艱苦旅行難忘的印記。
經過16小時雨中的艱難行走,當天夜間終於從貢山到達了獨龍江。獨龍江的雨,一直在下,翌日,雨依然下個不停,整個獨龍江峽谷淹沒在茫茫霧海中,江水譁譁地咆哮著。想起床到外面看看風光,可是打開包裡的行李,除了用塑料布包裹著的攝影器材沒溼外,帶來的衣物等全溼透了,只好穿上溼溼的衣服下了床。來到江邊,濃霧籠罩下的獨龍江碧藍如洗,巨浪一個接一個撞擊著岸邊的巨石,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雨漸漸停了,霧也慢慢散了,遠處的大山終於露出了壯麗的輪廓,大山中的獨龍族寨子也映入眼帘。沿著一條山間小路,我們跟著紋面老人耿開芳來到了孔嘎小組。孔嘎小組坐落在擔當力卡山的小平坡上,站在村裡,遠遠就可眺望孔當村的全貌。耿開芳72歲,在她15歲時,是姨媽幫她紋的面。老人見我們大汗淋淋,急忙燒水煨茶,淡淡的茶香瀰漫在木楞房裡。這茶是老人自己加工的獨龍茶,外表極其醜陋,喝到嘴裡卻回味無窮。
第二天,我們在雨中踏上了去獻九當的路,路上的旱螞蟥十分活躍,走幾步就得檢查一下,不然一不小心那些細如火柴棍的瑪蟥就會鑽入體內。一路上,風光無限,我們走走停停,到了獻九當村時已是下午。我們在村武裝幹事龍中華的帶領下,先後拍攝了李秀蓮、開入娜,又到教堂裡拍攝了從白來村到獻九當探親的丁秀花。這天早晨,獻九當村雲霧飄浮,這是天晴的好兆頭。在村委會主任李學明的帶領下,我們爬上了去往丁給的路,丁給村坐落在擔當力卡山的山腰,筆直的路懸掛在山坡中。爬上山坡,豆大的汗珠從我們臉上一顆顆滾向地上,近在眼前的小山村竟然爬了兩個多小時。爬上山頂,美麗的獨龍江盡收眼底,瀑布如同從天而降,猛然注入獨龍江,巨大的響聲響徹山谷。離開丁給,我們一路邊走邊拍,不覺到了龍元村,這裡是紋面婦女比較集中的地區之一,我們先後拍攝了怒文秀、達社等10多名紋面婦女。7月27日我們到了獨龍江鄉最遠的迪政當村。這裡是整個獨龍江峽谷地勢最開闊的地區,四周是偉岸的高山,波濤洶湧的獨龍江從壩子中間穿過。雨中的迪政當一片朦朧,用木板搭建的木楞房全都建在玉米地中,長勢喜人的玉米有的已高過房子,一片豐收的景象。在村委會副主任曾永華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江邊,準備去江東拍攝紋面老人李永英、開遠、被娜等人。才到橋邊,著實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橋啊,這是名副其實的藤篾橋:橋下,江水洶湧;橋上,斷裂的藤條在空中飛舞。只有五寸左右寬的橋板隨意搭在藤條上,藤條斷裂多的地方空出一個個可以塞下一頭水牛的大洞,腳踩在橋上,橋面同時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如果不看橋板,又怕踩空掉下去,但一看橋板,天哪!好像天在轉動,地在飛舞,令人頭暈目眩。趕快閉上眼睛,一切又恢復了常態。走著走著,又是一次次的頭暈目眩,80多米長的小橋竟然走了二十多分鐘。走完了這座橋,才真正領略了「心驚肉跳」滋味兒。
我們終於到達了雄當村,這個只有20戶、101人的小山村,似乎已與外界隔絕,安靜得讓人也屏住了呼吸。天黑了,我們夜宿在北京作家曾哲資助興建的雄當俊玉小學。村裡的紋面老人李文四、曾美蘭得知我們到來,舉著火把為我們到各家借毯子。不一會兒,三個紋面老人各抱了一堆毯子進來,仔細數數,她們共抱來24床毯子。於是我們蓋毯子,墊毯子,枕毯子,睡了進獨龍江以來的第一美覺。天亮了,雄當村裡雲霧繚繞,雲霧嫋娜多姿地繞著村莊,繞著田野,繞著山峰,我們仿佛進入了仙界。
我們為曾美蘭、李文四拍照後,準備往最遠的向河走去,因為那裡還有10多個紋面婦女。
向河是迪政當村的一個村民小組,是由班、甲若、斯當、斯孔、南代組成,其中的甲若、斯當、斯孔其實只有一兩戶人家。這天,我們在朦朧的晨霧中離開雄當,沿獨龍江北上。沿獨龍江北上不久,就到了麻必洛河與克勞洛河的匯合處,在這裡,清澈的麻必洛河和洶湧的克勞洛河在龍嘎臘卡山腳下匯合,組成了獨龍江。兩河匯合處有一大片水冬瓜林,林子裡,高大壯實的獨龍牛在林間覓食。順著克勞洛河畔布滿雜草、少有人走的小路,我們時而上坡、時而下坎,時而又鑽進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裡,一會兒又轉到河邊。河兩岸的山勢逐漸變得巍峨壯觀,筆直的青松長在巖石之間,尚未散盡的雲霧還在山腰徘徊。峰迴路轉間,我們到達班時,已是中午。河邊較為寬敞的臺地上稀稀落落住著10多戶人家,房頂上大多蓋著用政府補助的鐵皮瓦。村裡最漂亮的建築是向河小學的房子,學校建在村子的最南邊,院子裡擺放著衛星地面接收器,學校後面有一個可點兩個燈泡的小電機。天一黑,村裡的男女老少就擠進全村唯一的電視機旁,看電視。由於電機功力太小,放了電視後,用於照明的燈就不能用,我們只好在電視室旁的教師宿舍裡等待村民散後點燈整理當日的筆記,一直等到11點鐘,村民們才打著火把散去。第二天,我們來到甲若村的對岸,對岸的甲若村裡住著年齡最大的紋面老人愣多,因老人年紀太大,無法過溜索。我們只好過溜索,溜索捆綁在江邊的兩棵大樹上,比拇指還細的溜索在湍急的江面上晃蕩。剛離開幾米,溜邦和人就滯留在空中,只好用手奮力抓住溜索向前爬行,不知是恐懼還是勞累,爬到對岸竟然出了一身汗。這裡僅有紋面老人愣多一家,老人無兒無女,與80多歲的丈夫在一起。她的右眼已盲,但耳朵靈,看見家裡來了那麼多人,高興得手舞足蹈。已108歲高壽的愣多,是獨龍族紋面婦女中年紀最大的一個,當我們問及當年為什麼要紋面時,老人說,她們年輕時整個獨龍江流行紋面,有的說不紋面的女人不好看,有的說紋面是為了區別男女,也有的說紋面後死了時才能和自己的靈魂相認,還說鬼怕紋面的人,所以12歲就紋了面。由於老人不停地搖晃,我們用於拍攝她一人影像就用了一個135膠捲。
告別愣多老人,我們繼續沿著克勞洛河向前走去,沿途風光更加秀麗,山勢更加巍峨,河水更加湍急,峰巒起伏的大山一直向前延伸。中午才到了斯當,可紋面老人南代齊奶住在河的西面,派人去喊,老人稱頭暈不肯過來,我們又只好啟程到河西去。才到溜索邊,心都涼了,過去只在書上看過的篾溜索就架在波濤洶湧的克勞洛河上,三根篾溜空蕩蕩在河上飄蕩。過溜時用的溜邦,是在堅硬的慄木中挖個槽,槽的後背上留給小孔,要過江時,用繩子穿過小孔,把槽扣在溜索上,人捆好後,用腳一蹬,就向對岸滑去。由於溜邦是木頭的,滑性極差,溜出二三米後就得用雙手抓住溜索,用力往前攀,才能到達對岸。此時已沒有退路,我只好膽戰心驚爬過了今生今世最難過的溜索。在拍攝紋面老人時,我的手還在不停顫動。拍完南代齊奶老人,我們又返回到路邊繼續趕路,可心依然「咚咚」跳個不停。走出不遠就到了向河橋,路繞到河的東邊,依然是鑽山林,攀天梯,直到太陽偏西,前方才出現一片較為平坦的臺地。臺地上住著八九戶人家,村裡炊煙嫋嫋,雞鳴狗吠。這就是南代,以一個受人尊敬的賢慧婦女南代命名的小山村。黃昏裡,金色的霞光把村子打扮得格外妖饒。村子裡,小路交錯,瓜果飄香,克勞洛河在村子西邊輕輕流淌,高大的核桃樹、漆樹點綴在木板房之間。村子的四周,群山起伏,青翠的群山沿著河水向前方延伸,伸到了天的盡頭。來到紋面老人都娜家時,正是我們飢腸轆轆、口乾舌燥之際。老人見我們到她家,極為高興,說是已好幾年沒見到縣裡來的幹部了,急忙到李子樹下為我們摘了一籮筐李子。李子皮薄核小,紅紅的,脆脆的,又大又甜,我們個個飢不擇食,連皮也不削的吃完了一籮筐李子,才緩過勁來。
從地圖上看,這裡是怒江州最北的自然村,再往前走兩個小時左右,就可到達西藏自治區境內。天黑了,家家戶戶火塘裡的火光若隱若現,村子靜得出奇,偶爾傳出幾聲狗吠,村子又恢復了寧靜。天上的星星出奇地亮,銀河格外分明,田野裡多年未見的螢火蟲像星星一樣閃爍,忽而飛到面前,時而又飛向遠方。在紋面老人都娜家吃過飯,我們就住進紋面老人松王家,兩位老人把我們視為親人,專門為我們安排食宿,使我們在離家最遠的地方睡了最安穩的覺
從向河回到雄當,來不及休整,我們又艱難地爬行在從雄當到麻必洛的小路上。離開雄當不遠,就到了雄當吊橋。吊橋是新修的,是怒江州最北的人馬吊橋,吊橋的建成,方便了兩岸人民的來往。橋的東岸,有一座大巖子,巖石上有一幅天然的畫,畫的是一個把前腳踩在石頭上,手持弩弓向前方射弩的男人,畫像活靈活現,仿佛是畫師的傑作。走過吊橋,沿著河邊的小路艱辛爬行,爬上一個小山包休息時,前面的巖石上又有兩組天然的畫像,一組近看像站立的人雙手捧著「2」字,遠看又像組成阿拉伯數字的1的二次方;另一組是由四個人組成的圖案,其中一個在織布,一人背小孩,一個在抽菸,一個背著背籮趕路,整個圖案比例協調,栩栩如生。走下了山坡,路轉到了麻必洛河邊,在這裡由於河水的多年衝刷,河的中間形成了一個小島,河水分成兩股繞著小島譁譁向前奔去,島上綠蔭密布,長滿了密密匝匝的水冬瓜樹。往前走不遠,又有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我們只好繞到山腳,山腳下冒出一股清泉,清澈見底。同去的曾副主任介紹說,據老人講,這水是從怒江裡淌過來的。過去怒江邊有一個叫莫拉洛的地方,住著一大戶人家。一天,大戶家中的丫環到江邊打水時竹筒蓋不慎掉入江中,九天九夜後,竹筒蓋就衝到這裡,人們才知道這裡的水是從怒江裡淌過來的。當地獨龍人認為,這裡是龍王居住的地方,附近的蛇不能打,因為早先有一個叫白瑪粟車的察瓦龍人在龍塘邊打死了一條毒蛇,這人走到山上後,忽然發生的雪崩把他壓死了,從那以後,就沒有人敢在這附近打蛇了。路依然難走,走得我們大汗淋漓。前面又是一個大坡,爬上坡頂,路的上方有一個小巖洞。扒開雜草,洞裡有一條狀鐘乳石,長得極似一條馬腿,腿上的關節、馬掌清晰可見。曾副主任說,這算不了什麼,離這裡約一個小時的山上還一個大溶洞,洞裡的石頭全部是雞的形狀,有大雞、小雞,公雞、母雞,上百隻石頭雞全部懸掛在洞裡。在麻必洛河的西岸還有一個大溶洞,內有石人、石馬、石桌,還有石頭的房子。但進去的人要先算命,命不好的人是不能進去的,要是硬闖,就只有站著進去,躺著出來了。聽完了這些介紹,心裡一直麻麻的。還好,到麻必洛的路雖然難走,但不算遠,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就到了麻必洛村最遠的村寨木當村。寨子裡10多戶獨龍人家就集中住在這塊較為平坦的臺地上,紋面老人普爾呔、呔前、娜松、呔松就住在群山環抱的木當村。山坡上,松濤陣陣;村子裡,溪水涓涓;菜園子裡,碩大的木瓜掛滿了枝頭,玉米在微風的吹拂下發出陣陣響聲,整個村子宛若仙居。我們步入普爾呔家,可老人上山了,只有她80多歲的侄女在家,我們就在她家等。老人回來了,看外貌年紀與她侄女差不多,可一問,老人竟然已滿100歲!拿出身份證對照,確實生於1903年,這麼好的身體狀態,著實讓人驚嘆。
從獨龍江返回後,我們到了貢山縣丙中洛鎮,又去福貢縣利沙底鄉拉馬底村拍攝了幾位紋面老人的影像。
這次的獨龍江之行,除了拍照外,想弄清楚獨龍族婦女紋面的原因,所以,對每個紋面婦女,我們都詳細詢問姓名、年齡,紋面時間、原因和地點。採訪完了65名紋面婦女,依然一頭霧水,因為她們的紋面原因眾說不一。65名紋面女中,除1人啞巴無法交談外,另外的64名婦女我們都進行了細緻的採訪。紋面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幾種:6人是防止被搶而紋面的,佔總數的9%;3人是當時年紀太小,搞不清為什麼要紋面,佔總數的4.7%;有16人是父母逼迫紋面的,佔總數的25%;22人是為了尊重民族習慣而紋的,佔總數的34%;認為紋面好看,老了無皺紋,能延年益壽的有4人,佔總數的6%;同伴相約紋面的有12人,佔總數的19%;還有1人是為了逃婚而紋的,佔總數的1.5%。紋面女中,紋面時年齡最小的是6歲,最大的是31歲,平均14.3歲。1949年以前紋面的有37人,1950年至1960年紋面的有20人,1961年以後紋面的有7人,最後紋面的是迪政當村雄當村民小組的達佳和住在貢山縣農業局的蔣松,1965年紋的面。現在的紋面女中,年紀最大的是迪政當村向河村民小組的愣多,108歲;迪政當村麻必洛村民小組的普爾呔,100歲;年紀最小的是貢山縣農業局的蔣松,48歲。紋面的季節和方法基本相同,一般選擇在冬天進行。紋面前,要先備好一背籮的西南樺的幹樹皮,放在鐵鍋下燒完,把積在鍋底的菸灰刮下來,放入水中浸泡,調成黑色的「紋汁」。紋面時,紋面的人洗淨臉後,躺在地上,身上蓋七八床毯子,只露出頭。由紋面師一手持刺針,另一手拍刺針,在沒有任何麻醉的情況下,在被紋面的人的臉上一針一針拍打後敷上「紋汁」,拍幾針敷一次,直到全部紋完。一般要紋一天,紋時婦女們疼痛難忍,紋到鼻子時,還聽見「嘎嘎」的響聲。整個過程完成後,臉腫得像饅頭,火燒一樣疼,吃飯不方便,睡覺睡不安寧,不能洗臉,不能烤火。一個星期後,創口脫痂,漸漸呈現出靛青色的花紋,成了永遠洗不去的面紋。從紋面的原因分析,父母逼迫、自願紋面或為了漂亮都說得過去,其中的為了逃避當時察瓦洛土司和傈僳族蓄奴主的欺壓而紋面這個原因讓人蹊蹺。既然是不願為奴而毀容,為什麼要請人把紋面圖案做得那麼精緻、那麼漂亮?這些圖案,沒有經過培訓是紋不出來的。如果真的是為了毀容,何必那麼麻煩。可以斷定,獨龍族紋面的初衷應是為了抗擊外來民族的欺侮,經過幾百年的演變,漸漸演變成了當地民族風俗習慣,變成了衡量姑娘是否漂亮的標誌之一,或者說是變成了獨龍族成人女性的象徵。
一晃17年過去,時間已到2020年,獨龍江畔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毛路變成了柏油路,高黎貢山隧道縮短了路程,還讓獨龍江半年封山成了歷史。獨龍江畔,幢幢新房鑲嵌在綠水青山裡,鄉村公路連到每個村,家家戶戶通電通水通網絡,並有產業支撐,獨龍族人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如今,大多數紋面老人已經離世,只剩下為數不多的15人。這15個紋面老人,她們每月享受著政府補貼,定期體檢,在黨和政府的關心下,過上了無憂無慮的日子。
來源:雲南政協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