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草原比其他季節更遼闊高遠,更富有詩意,蒼茫的味道也更重。在這草原最遼闊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感覺,烏蒙大草原在醞釀什麼。某天早上醒來,當冰雪不請自到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草原等的是雪被窩。
我無法說清楚冰雪對於烏蒙草原的意義,只記得從小到大,冰雪都會在我們的期待中按時蒞臨這片土地。儘管冰雪到來之際,也順帶封路和封草,但封路封草也沒有什麼不好,坡上牧場的大人們至少落得了幾天的清閒,他們只需用草繩綁在鞋子上,抱幾捆乾草放進羊圈,給那些灰著眼睛、斜著鼻孔的羊們填飽肚皮即可。而對於牧場的娃娃而言,冰雪不是單純的冰與雪的組合,冰雪的意義上升到的是精神層面。可以說,在三十多年前那幫牧場娃娃的童年裡,冬天的快樂遠遠多過其他季節。
三十多年前,當冰雪封住路的時候,不去十幾裡外的四格讀書,就有了一個充足的理由。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幾姊妹只要把平房房簷上的大冰柱敲下來扔進豬食鍋,就算完成了母親交代的任務。我們那個急呀,急得來不及顧及冰柱扔得太重而將鍋底砸出裂縫。更顧不上從裂縫裡滲出的水將灶火滅掉。可無論怎麼急,我們出門時一定不會忘記必帶的工具——板凳和繩子。當繩子將翻過來的板凳一個個完美連接起來之後,房後的那個大坡就成了原生態的梭冰場,成了我們的快樂坡。一大串娃娃集體梭下來,再集體揩著鼻涕將板凳拖上去。當父親親手做的紅漆板凳被冰凌收拾得面目全非的時候,他臉上出現了溫怒加無奈的表情。繼而,父親高高揚起巴掌,但僅僅是揚起。父親的巴掌從來就不會落在我們身上。而母親卻喋喋不休,「這幾個敗家的鬼娃娃,好好的紅板凳梭成這樣……」
在離開故鄉的歲月裡,一場接一場的冰雪照樣光顧烏蒙草原,身在他鄉的我們,將兒時的快樂封存在了記憶深處。光陰是一種流水,一淌就是幾十年。童年,成了一個遙遠的詞。坐在板凳上梭滑凌的時光,變成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慶幸的是,現如今,烏蒙草原上的冰雪之樂,被坡上牧場的娃娃仔們分享了出去。玩雪的方式有了天大的改變。但無論如何改變,玩的結果總是唯一的,那就是——生活除了跋涉,還有享樂。
這些年的烏蒙草原,雖然冰雪沒有原來的密集,但也還是按時款款而來的。今天,坡上牧場已經完成了歷史賦予的使命,漸行漸遠。那些草原上最早的牧場人已經垂垂老矣,亦或安息。那一批在冰雪上梭滑凌的娃娃們早已經人到中年,華發早生。好在,時光放跑了青春,卻也鑄就了我們堅韌的品質,保留了我們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更重要的是,審時度勢的盤州人在草原上建了雲海樂原滑雪場和烏蒙滑雪場,標準的滑道,完美的滑雪裝備,將玩冰雪的遊戲上升到了高層次。我們這群牧場第二代的冰雪快樂,冰雪情緣,榮耀歸來。
去年我們回烏蒙大草原的時候,之前觸手可及的低矮天空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動蕩、上移,只感覺視線越來越寬,越來越遠。皎潔的草原完全被亮了出來,一目千裡的白,山河更顯壯美。只一會兒的功夫,天空就露出了蔚藍色的底子。太陽萬頃的光芒傾瀉在無垠的草原上。無波無浪的天池像被人遺忘的翡翠,「翡翠」的邊上還有薄如蟬翼的冰凌。山頂的大風車和坡上雪一同倒映在「翡翠」溫潤的色澤之中。草原很靜,靜若隔世。我腳手並用爬上高處,久久站在坡頂,直至雙腳麻木。不知道為什麼,我莫名其妙地想流淚。人人都有故鄉,但故鄉與故鄉必定是不同的。我不會故意炫耀,烏蒙草原是雲上草原,是矮杜鵑的夢工場,是佛光普照之所,根本不需要任何炫耀。我只是為烏蒙草原感到驕傲。驕傲過後我有些許的羞愧之感:我不夠努力,我不夠優秀,我身心染了俗世之氣,我其實配不上這片與世無爭的、纖塵不染的土地。
第一次站在雪橇上,我的心是慌的。幾次琢磨、幾次跌倒,慢慢找到感覺之後,我逐漸懂得一點滑雪的要領。繼而,體驗了一把雪上飛身的感覺。我覺得,我穿越了時空,正在與久別的童年重逢。我所謂的鬼的矜持和面具般的優雅,被我甩出去幾裡路遠。我不由自主尖叫,狂笑。以至於,女兒說我笑得太惱火,太誇張。我不知道我的狂笑是不是很嚇人很醜,畢竟,我有兩顆歪斜的門牙。管不了那麼多了,人一旦進入角色,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無論嚇不嚇人,我反正是徹底瘋了一場。
在冬天的烏蒙大草原,在我生命的原鄉,一些彌足珍貴的東西失而復。
卓美,彝族。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班成員,貴州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民族文學》《天津文學》《散文百家》《短篇小說》等。
文、圖/卓美
刊頭設計/貴州日報天眼新聞記者
吳浩宇
文字編輯/趙相康
視覺/實習生 曹芳芳
編審/李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