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只能把它賣了」,秀蘭不容置辯地說道:「冬天長著呢,我一個人在這裡,還要照顧兩個娃娃。另外,它吃得太多了,過冬的飼料本來就不夠嘛。」
深秋的太陽已經落山了。一個簡陋的廚房裡,秀蘭說話的時候,很有精神地在通大灶裡的木柴。她又高又黑,顴骨突起,她的頭髮已經有點泛白。蔣老漢則背對著站著,從窗口望著一條日夜奔流不息的小河流。
「再留它一個冬天吧,」蔣老漢說道,「這麼多冬天都熬過來了,而且它的牙齒都壞了,也吃不了那麼多了。」
「它以前還有些用處」,秀蘭把鐵鍋蓋弄得桌球亂響,「你在家的時候,還會讓它幫著犁地。可這幾年,它一點用處都沒有了。現在對我們來說,年輕的耕牛都沒啥用了,更別提這條可能三四個月都會死掉的耕牛了。」
秀蘭說的是那條黃牛的名字叫「滾子」,已在家中養了好多年了。曾幾何時,滾子的皮毛黑的發亮,只有前額中心的一顆白星是黑色覆蓋不到的地方。而現在它兩眼周圍一片灰白,腿腳也變得僵硬了。
「唉,它三四個月死不了的」,蔣老漢說,「去年秋天你也這麼說,它後來不是好好的嗎?」過去三四年前,「滾子」得了肺氣腫病,成天咳嗽得厲害。
「可它又老又沒用,」秀蘭圍上圍裙,準備出去餵雞子,「我們這兒又不是給老牛開的療養所」。
很久以前,蔣老漢幫人轉運磚瓦。還是單身的時候,因為孤單,經常會去路邊的餐館喝個酩酊大醉。冬天,晝短夜長,有一回,蔣老漢爛醉不醒,直到次日早上,他走到門口,驚訝地看到牛和架子車就在他昨晚走開時的位置。雪花像精細的麵粉,覆蓋著架子車上的磚瓦。而牛的黑色皮毛上已經結了一層白霜,鼻子下面懸著冰凌。
蔣老漢無法相信,在如此寒冷之下,這條沒有拴住的牛,毫無必要地等了他一夜。那一晚之前,蔣老漢從未被世界上另一個活物守候過。他把臉埋在牛毛和白霜中,站立良久。
這個故事,蔣老漢講了好多遍了,秀蘭早已聽厭煩了。有一次,小兒子水根坐在蔣老漢的大腿上聽完,說他也一樣會等的,不管天有多冷,要等多久等多久。
「我給牛販子打過電話了。他今天會來牽走它。」秀蘭對兩個娃娃說,「過來幫我餵雞子去,至少這不會浪費飼料。」
此時,外面風雨大作。雞棚裡的氣味刺鼻,那些珍珠雞,秀蘭養了半年了,就為了年前拉到市場上去賣。當他們給雞槽裡添谷糠時,水根衝進來了,「有個男人開著輛農用車,上面有頭老牛,開進了咱們的院子裡了」。
秀蘭他們進廚房的時候,牛販子就站在門口,「聽說,你們這裡有一條快不行的老牛,運氣好的話,我還能用它來換點包穀飼料。我可以多給你們一點錢的」。
蔣老漢靠著窗戶一言不發,那雙如同他身後大河一樣灰暗的眼睛,映射出的全是恐懼和痛楚。仿佛明白,再拖時間也沒有用,他點點頭朝門口走去。「你不會是要.......。」水根說道。母親秀蘭立馬打斷了他,「閉嘴!快去,先把雞子餵了」。然後,秀蘭自言自語地說「至少喂喂雞,每隻還能賣百把塊錢,有點意義」。蔣老漢盯著女人看了片刻,猛地打開門,邁入了呼嘯的風雨中,像把斜斜插進風口的刀子。秀蘭的眼睛示意娃娃也跟著去。
「滾子」被拴在牛圈裡,蔣老漢湊上前去,撫著「滾子」的鼻子,但什麼話都沒有說。「滾子」則用它的頭上上下下蹭著父親的胸口。
「行了,時間不早了。」牛販子朝蔣老漢走來,「來看看,是個啥牛寶貝。」他檢查牛隻花了一小會,心裡盤算著指望它能換回包穀飼料。牛販子說:「你這牛籠頭不錯,我再給你加十元錢吧,反正你以後也用不上了」。蔣老漢過了好久,才點了點頭,動作小得幾乎察覺不到。
「那就這樣,」牛販子說,「五百六十元錢,成交。」蔣老漢接過錢,還是一句話沒說,轉頭冒雨朝家裡走去。
水根也跟著回了屋,一家人都擠在窗口往外看著。一會兒,牛販子牽著牛從圈裡出來了,爬上了小坡,「滾子」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牛販子放下卡車的後擋板。牛販子抓著籠頭的牽繩,先蹬上車去,牛的一個蹄子踏上了擋板,就在這一刻,它遲疑了,收回了它的腿,定在了那裡。牛販子用力拉了幾下繩子,毫無作用。他走下來,站在擋板中間,伸手揪住籠頭往上扯。牛還是一動不動的。牛販子走下車來,引著牛在溼草間繞著大圈,他越走越快,以至於他和牛像要奔跑起來一般。突然,牛販子速度不減的跑上了坡道和車廂,牛跟在他身後,可就在牛蹄接觸斜板的一剎那,牛一下子又停住了。
繩子瞬間繃緊,本來一路前衝的牛販子,被猛地向後扯去,一腳跌進車廂的汙穢之中。蔣老漢還沒有來得及擔心他是否受傷,牛販子又站起來了。他身上全是牛糞,滿臉怒容,揮起鞭子狠狠地在牛的雙眼間劈下。牛搖了搖頭,退了幾步,又到了溼草中。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屋裡的蔣老漢一家人其實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它不會走的!」水根幾乎要吼起來,「它是好樣的,留下它吧!」他一把拖住了父親的雙腿。
這時門驟然打開,牛販子憤怒地鑽了進來,臉都氣青了,「除非五分鐘之內,把這條該死的牛給我弄上車,不然,我就不要了。你們要想再找個人付那麼多的錢,就為了他媽的屁,那個屁用都沒有的老雜種,你們就等到猴年馬月吧」。
那可能是水根他們第一次意識到成年人的生活會是這麼艱難,而且作為一個成年人,也可能是這麼可怕的事。父母多年來保護他們的子女不受「髒話」侵害,可是終有一天,「髒話」就這樣帶著可怕的真實感,呈現在娃娃的面前。
蔣老漢已經從牛販子身邊走了出去,水根見父親要走,好似魚躍般地撲住他,被母親攔住了,母親抓住水根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聲音說:「我們去把雞子餵完吧。」
屋外,迎著凌厲的風雨,蔣老漢徑直走向老牛。它像見到親人一樣,豎起耳朵「哞—哞」幾聲嘶叫,表示認出了主人。蔣老漢溼衣服貼在身上,顯得格外纖弱,他拉過牽繩,大步走開,那條牛就急切地跟了上來。走到擋板外時,這次輪到蔣老漢猶豫和畏縮了。可牛全然沒有遲疑,它是如此急切地跟著蔣老漢,全然不在意他們下一步落在什麼地方。
自水根記事起,牛就是這樣跟著父親的。石場,磚廠,礦場,它不管不顧地跟著父親。天燥時,蹄鐵與小道和石子能蹭出火花,潮溼時,他兩前行於齊膝的水中。烈日炙烤下,雙腿間和牛駕擋下的汗水被攪成了泡沫,星星點點的白光就這樣飄落在它閃亮的黑袍上。冬天,它也跟著父親,穿過結冰的沼澤,一車原木逶迤地跟在後面,它喘著粗氣,踏破晶瑩的冰雪,牛蹄上方的短毛處被割破,於是潔白之下,就留下了一串串帶血的孔眼,那是它紫紅色的形跡........。
蔣老漢系牛的時候,牛販子疾步上前,「砰」地甩上車廂後擋板,插上插銷。蔣老漢從車廂側邊翻下來,牛販子已經發動了引擎。
農用車在下坡轉彎時,「滾子」想回頭看看,但繩子系得太短,它轉不過來。大雨如同無數被風吹斜的珠簾,擋住了蔣老漢一家人的視線,只聽得引擎遠去了。
就在這時,水根便向喧譁的雞棚快步跑去,幾乎是沒有意識地朝四面八方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雞棚裡亂作一團,受到驚嚇的雞在風中亂飛,還有一些飽受重創,垮在地上,被灰塵和血水汙蓋著。灰塵落在水根的臉上,而淚水又在這片灰色中劃出兩道細細的痕跡。精疲力盡之時,水根最後一次舉起彎刀。扔向剛剛出現在門口的父親,然後就嚎叫著竄出門去。
蔣老漢在為這些珍珠雞傷心,現在它們是如此殘毀無用地躺在那裡,也為老伴傷心,秀蘭為這些雞花費了多少心血。
刀割般的山風吹來,大雨夾雜著冰雹,迅疾演化成今冬的第一場大雪。
水根停下腳步,從風出過來的方向轉過頭去,看剛剛走過的路。只見父親一個人在屋中大口大口地喝著悶酒,母親在一旁仿佛在抹著眼淚.......。
原標題《唉,賣牛》
文圖/北虢斯基 戴新成
戴新成,陝西省石泉縣廣播電視臺,現年59歲,資深新聞記者,多篇散文小小說、文章發表在各級報刊上。本文為戴新成先生授權發表作品,如需轉載,請與北虢斯基或者戴新成先生本人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