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見破獲假鈔的新聞,我們一幫當年「小三線」的老傢伙總要想起往日的惡作劇。
因為四十年前,我們差點因「製造假鈔罪」而被繩之以法,以後每次的重聚總以此事為談資,總是哄堂大笑。
那年春節,上面又不讓我們回家過年了,說我們這些「沒有改造好的小赤佬」平時總是散布「回上海」情緒,最近最極端的言論居然要「炸掉西津河大橋」(廠裡與上海的重要通道),還得了!安徽寧國離開上海僅8個小時的路程,但是少數人的「極端言論」和惡劣表現卻使我們集體連坐。
外面下著大雪。寢室裡有人痛哭。每人發了兩張就餐券,算是春節期間兩頓免費的聚餐,看大家牢騷滿腹,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自製「就餐券」,策動「通貨膨脹」,報復廠方。不讓我們回家也是需要成本的。
我把小丁叫來,這傢伙是黨委書記的「過房兒子」,也是我哥們,好書法,又刻得一手好蠟紙,為刺激他,我扯了很多廠幹部「貪腐」的故事,有事實,也有誇大編造的,因為水泥當年是非常緊俏的物資,誰掌握水泥,誰幾乎能換到一切。
小丁聽了就要找刻章材料,軟木塞?塑料?我說不必了,我有現成的材料,說著拿出一條風乾已久的「工農肥皂」,小丁見了大喜,按就餐券上的圖章放樣,個把小時就把「圖章」刻好了,接著刻蠟紙,整整折騰了一個通宵,「就餐券」就這樣被瘋狂地批量生產出來了,確切數字懶得統計,只記得堆得像小山一樣。
試用的效果非常好,食堂裡的那些肥豬開始時還持券狐疑:怎麼會這麼多?但一聽說是整個寢室的大聚餐也就不再理會了。
於是我們每個人都擎著黃酒土燒,暴凸著眼珠,填入了大量的「獅子頭」、「蹄胖」和白斬雞,到最後實在吃不下了,便「倒倉」,吐完了再吃,再不然,全部潑進後窗。
插圖者:王震坤
翌日是小年夜,我們懷著惡作劇得逞的狂喜大量散發「偽券」,我們所處的「黃泥山」食堂驚呆了:眾餓鬼一開始就啟用所有的鍋、瓢、碗去打菜,後來乾脆出動臉盆和腳盆,供應馬上斷檔,後勤科連連驚呼:失算了!豁邊了!趕快打開冷庫!
新一輪的大烹煮又開始了,食堂裡油鑊叮噹,煙霧瀰漫,然而持券者仍像切不斷的長鏈,源源不斷地湧向食堂……
入夜,厂部會議室一片咆哮,他們終於發現大量「溢出」的就餐券竟然是「偽券」,事情大了,第二天就來了一幫公安,拿了不少「偽券」去測樣,並且揚言,偽造「就餐券」的罪行等同偽造人民幣。
從這天開始,我們吃下去的美味就不長肉了,所謂吃進去,吐不出,造偽的一夥天天掉膘,而且壞消息不時傳來,一會兒說奇怪,怎麼張張偽幣上都有肥皂的氣味;一會兒說紙張的來源基本清楚了……
保衛科很快鎖定了我們,有消息說,小丁手上的油墨洗了幾天還沒洗淨;還有反映說,我們宿舍四周的豬雜雞骨之多把山上的野物都大群地引來了,野豬,野狗,獾子,黃狼,田鼠,吃了還嗚嗚叫著狂咬撕打,更有一支支的氣槍,「砰」、「砰」、「砰」地打著野物玩,山上山下,烏煙瘴氣。
都知道「穿幫」是早晚的事,眼看大家天天掉膘,我決定自首,但小丁說,不行!你如果自首,肯定要被他們「做掉」。捏死你還不像捏死一隻蟑螂。我來頂,「過房爺」不見得不管我吧!萬一他罩不住我的話,媽的,與其五個人坐牢,還不如一個人坐牢,是朋友,以後別忘了給我送牢衣牢飯。說著筆直走進了保衛科。
我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說不出的慚愧,而且悔得腸子都快悔青了。那時代,儘管法制混亂,但製造「假券」雖不同於「假幣」,畢竟也是違法的,問題是,我們可以受害於法治制混亂,也可以得益於法治混亂,偌大一個廠,黨委書記說了算,關鍵時刻他「乾爹」諒他「無知初犯」而且主動「自首」,又非牟利為目的,只是「惡作劇」,便對他從輕發落,說重在教育,敲去全年獎金,記大過一次,開除出廠,留廠查看一年並張榜公布……
據說他的自首一開始保衛科並不接受,懷疑另有其人,便要他當場演示刻章,結果傻了眼,小丁拿過風乾肥皂颯颯地動手,只刻了一半就被制止了:行了、行了,就是你了!
只是小丁在保衛科和科長的幾句對白很有意思,科長後來匯報上去,小丁的「乾爹」聽了以後要全廠幹部藉此好好地反省反省——
保衛科:……你說都是你一個人幹的,那,自己多吃點也就是了,為什麼還要大派送?
小丁:我看著廠裡一幫烏七八糟的人橫行霸道,心裡有氣,從上到下,稍微有點權力就撈魚撈蝦,決定給你們一點顏色看看……
保衛科:你?給廠裡看顏色?你算什麼東西?!
小丁:你去問問,背後哪個工人不罵你們多吃多佔!多少人拿著水泥搞交換?搞人事調動,利益交換,你們拿緊俏的水泥去換鋼材或海鮮調撥單,再拿海鮮調撥單去換木材、輕工業產品,手錶、腳踏車、摩託車……
…… ……
事情過去好多日子後,我們仍然心神不定,而且論朋友,至今都沒有看到過一個比小丁還義氣的朋友。
已過花甲之年了,我們仍常常溫習著這個故事,而且每次都是一邊笑一邊冒冷汗:根據現有法律規定:明知是偽造的貨幣而持有,數額較大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並處或者單處一萬元以上、十萬元以下罰金。
「持有」都要處罰,「製造假鈔」呢?仔細想想又要掉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