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令人感到惶惑、恐懼的商業環境,正在成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對越南的認識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齊嶽峰/北京報導
在努力吸引中國投資十餘年之後,如今越南總理阮晉勇提出,要加強經濟的獨立自主,避免過度依附於一個市場,要將此視為該國目前南海演變環境之中的中心任務。
投資環境的變化,會給越南帶來巨大困難。阮晉勇承認,平衡明年財政預算的努力將「繼續困難」,越中兩國關係將影響2015年越南經濟和國家財政預算。
與此同時,越南某中資公司的總經理張福生也有些不安。
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國內新聞裡,他大為緊張,甚至想請人幫忙刪掉那篇文章—「媒體報導後,自己在越南可能會『很危險』」。
有一種說法是,越南人在監控中國媒體,知道每一個說他們「壞話」的人。
一個令人感到惶惑、恐懼的商業環境,正在成為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對越南的認識。
中國商人如潮水來,如潮水去
在河內、在西貢……中國人—投資者和打工仔流連於當地熱鬧的夜生活,川流不息的車流,開放之路蹣跚的商業環境,希望從中找到財富的激情與夢想。
一些人長時間地留下—待開發的處女地,升職加薪的許諾,從一無所有到一夜暴富的憧憬,乃至在影視劇中看到的東南亞風情,都成為理由。
人們從乾燥的中國內陸來,容易喜歡上這裡的溫暖溼潤,從水土不服到只把他鄉做故鄉,不會耗費太長的時光
。更何況,如果發現當地的普通民眾也希望分享中國企業帶來的發展機會,原有的陌生感乃至緊張感,很快就會變為一種榮譽感。
在越南,大量華商入駐的城市,居民人均收入遠遠高於華商較少的地方。
在越南中國商會會長顧朝慶對《瞭望東方周刊》的闡述中,中資在越南的投資份額,已經佔到越南外資份額的第九位,而且持續快速上升。
儘管如此,在越華商也不時遭遇「滑鐵盧」。媒體的公開報導中曾有提及,當地員工並不喜歡中國式的變相加班,「老闆不能強迫我加班,你要解僱我就解僱。」
當然,不獨越南,這是許多東南亞地區民眾的心態。隱藏在背後的另一個原因是,當地人眼看著中國人在當地發展起來,由貧民區搬到了繁華區,複雜滋味,難以言說。
於是,有些人看到了把國家間的紛爭在民間放大轉移的機會。當然也有這樣的說法:越南政府希望利用國內的民意向中國施壓,從而謀求在南海的更大利益。
在許多越南人眼中,中國商人都是「有錢人」,他們來越南,就是為了牟取暴利。
一個例子是越南股票市場開闢之時,一些中國人在其中賺了一筆,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但也有另一些人將自己的老本都砸在了這片紅土地上。
除了投資股市,讓人趨之若鶩的還有能源。當年,越南近乎原始的礦藏開採手段,大量品位較高的礦產資源,成就了一些中國商人的淘金之夢。
八年前,越南浙江商會會長鄒青海曾經對媒體稱:「中國商人如潮水來,又如潮水去,無窮無盡。」這句話成為在越南投資的中國商人的一種寫照。
「如潮水來」的鄒青海們曾經與越南中央政府達成協議,取得當地礦產的開採權,從事礦冶產業開發。
未幾,越南當局以突然襲擊的方式迅速收回了各地採礦執照,一批中國商人的產業一夜間歸零,紛紛回國。
在中國人投資的越南產業中,礦冶、基建、基礎加工業等產業佔了很大比重,這些產業在中國漸成夕陽之勢,越南是他們所能找到的較為理想的投資地。
所以,風險沒能擋住人們來到越南的腳步。近些年,隨著中國勞動力成本上升狀況加劇,更多中國公司開始在越南尋求設立新廠。
一些東西被深刻地改變了
越南中國商會給《瞭望東方周刊》提供的信息顯示,2011年起,中資企業在越南的投資不斷增加,其領域主要以紡織、製衣行業為主,「經營尚可」。
越南工人們迅速進入在當地開設的各類華商工廠。根據本刊記者向美的電器了解的情況,美的公司越南工廠的600名員工中,中國籍員工41人,其中還包括IT供應商和家屬。
儘管當地勞工工資相對較低,但正如顧朝慶所言,「效率也低。」
這個情況,中越商務中心主任樊越很了解。他曾說,「活在當下、享受人生」的生活理念,讓越南工人在工作效率上尚不能與中國工人同日而語。
樊越曾介紹很多中國商人前往越南投資經營,但一些人總會有急功近利的心態,「把越南當作中國,想短時間內建廠投產。」他對本刊記者說,這在生活節奏散漫的東南亞地區,不太容易被接受。
很多企業認為,越南人工成本、地皮成本肯定低於中國,但可能不會想到當地民工多為生手。
相比在越投資建廠,一些人更傾向於開展商貿物流業務,基地大多設在中國境內,便於經營者掌控。
樊越說,越南工業落後,大量機械無法自給,依賴進口,此舉催生了大量中國商人前往越南開展以成品工業製品交換原材料的易貨貿易。
但同一塊處女地未必適合所有企業。樊越坦陳,一些企業在越南找到了商機,但也有的企業「去了就回來了」。
就在前兩年,主持一家諮詢公司的張福生還在大力向國內媒體推薦投資越南的好處,包括由於人口年齡優勢,這個國家可能在十年內煥發出的潛力。
但是在5月上旬騷亂開始後,這個40多歲的中國男子就沒怎麼去過公司,整天盯著手機,擔心錯過越南中國商會的群發簡訊。
他也曾收到阮晉勇給越南民眾群發的簡訊:在保證越南國家主權的前提下,做合法的抗議,不要聽從壞人的慫恿做出違法的事情,一起保持國家安全,互相團結。
張福生說,最早出現在越南的中國人,大多是國企外派員工。一些人後來獨資創業,江浙一帶的商人也陸續進入。
在騷亂開始時,他曾對中國媒體說:「在越南的這些中國人,短的來了幾年,長的已經20來年,我們在越南創業,可以說把青春都奉獻給了越南,不會輕易放棄而撤退。」
如今,現實正改變他的看法。因為一些東西被深刻地改變了。
越南妻子的優勢
5月23日,陳平從中國來到越南河內「幫老闆建廠」。當時,越南國內的亂局已經「轉為口水仗階段」。
他覺得,越南人離開中國就要倒退,這個道理「阮晉勇心裡非常清楚」,至於那些吵吵嚷嚷的反華聲音,可以歸結為民間的個別情況。
不過,之後的現實卻不樂觀。
談到他們準備建設的工廠,也是因為成本較低,才選在了越南。其中還有一個重要因素—老闆娘是越南人。
在他的觀察中,第一波衝擊中受損的很多是臺灣工廠,「臺灣公司的日常管理和咱們大陸企業不太一樣,大陸管理還是挺講人性化的,跟周圍的人員也注意保持良好的關係,這是咱們大陸人的一貫作風。」
不過這一次,他們覺得,越南有點不對勁了,他們的越南語學習班也停了很長時間。
在河內,他們住在老闆家的房子裡,辦公和住宿暫時擠在一起,與越南當地人的交往並不很多。也有幾個越南人在一起上班,但是「一句話也不會說」。
老闆負責技術,老闆娘負責當地關係,陳平的老闆很滋潤,「周末一定要打麻將」。娶一個越南妻子讓他省去了不少麻煩。
「有了可靠的人,不容易被欺騙和欺負。」陳平對本刊記者說,當地人會合夥騙人,特別是騙中國人。
例如買東西,翻譯和賣方合起來抬高價格,裡應外合忽悠中國老闆,「跟官方打交道也沒人幫你討價還價」。
在當地經商的周冉也善意地提醒本刊記者,有些華人還沒有本地越南人好—一些頂著中國國籍在越南出生的人,「太不厚道了」。
周冉曾找過一個華人做翻譯,「結果叫他幫我辦分內的事都收我小費,跟別人合夥坑我。」
很久以後,周冉才知道,自己當初通過翻譯在當地租下的房子,每月租金還含有翻譯的回扣,「房租每月700,翻譯會得200。」
陳平的老闆在河內的投資,「快的話,半年可以收回成本。」至於外界抨擊的當地政府的廉潔程度,他說,只要經常花點小錢、打點與自己有關的部門就行。
在越南經商的武建源可能剛剛參透其中的奧妙:他在越南有很多爛帳難以收回,其原因是「當地人信譽度不高,時間觀念也差」。
加之南海問題,武建源對本刊記者說,自己的業務受到很大影響—最近賣出的機器,都沒敢上門去安裝。
在越南中國商會的視野中,中國商品的質量問題,的確需要重視。2014年4月的一份商會公開倡議書中提到,中國商人要「重視提高產品的質量和信譽」。與國內相關倡議不同的是,該倡議書將在越中國商品的質量問題提升到了「維護國家形象和國家整體利益的高度、增強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的層次」,希望使中國出口產品的質量和中國工程的建造質量「能夠真正代表中國的質量水平」。
沒想到的是,風暴快速到來,頃刻間,上述種種問題似乎變得無足輕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收到顧朝慶的簡訊時,正值他乘坐飛機匆匆趕回中國的當天深夜。
他說,系列打砸搶事件發生後,越南中國商會通過各種途徑和渠道與越方溝通—「表達我們中資企業的心聲」。
其實一直以來,在越中國商會通過多種形式向越方釋放善意—在公開信息中可以檢索到,為體現在越南投資經營的中國企業回報越南社會的責任,越南中國商會於2014年3月組織了針對河江省渭川縣的助學幫困慈善活動。
可這樣的善意,換來的是遺憾。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在周冉的觀察中,越南當地的普通民眾對一些事情並不是很了解。5月發生的系列打砸事件,參與者「其實不是普通的越南人,而是有人組織煽動,當地政府默許」。周冉的幾個中國朋友,是在越南人的幫助下跑出來的。
越南駐華大使館的公開資料中提到,該國歷史上一直在「抗擊北方侵略者」。
在官方不斷大打悲情牌、民族牌的前提下,越南文化的斷裂成為兩國交往的隱形傷痕—樊越說,當年越南從法文直接過渡到越文,時間很短,但是該國所有的歷史都是中文書寫的,「現在的年輕人與歷史割裂,若要學習歷史,必須先學習中文,再翻譯成越文。」
文化斷裂之下,一些民眾的情緒容易被別有用心的人點燃。
此外,越南歷史上的南北分裂,造成兩地人對中國的認知大不相同—樊越的了解是,此次排華騷亂集中在南部,北部地區相對較輕。
「近些年,越南經濟不景氣,正值換屆關口的當局為迎合一些人的情緒,轉移國內矛盾。」樊越覺得,不能完全排除當局坐視甚至授意過激行為。
「過激行為」對越南投資環境的影響,短時間內就顯出效果—在美的公司給本刊記者的回覆中,該公司在當地反華遊行衝擊中「造成了一定的破壞,有一定損失」。
作為應急預案的一部分,美的越南工廠被迫臨時關閉,除極少數留守人員,其他中國籍員工及家屬均安全撤回中國。儘管已積極籌備恢復生產,但這個七年前就在越南投產的工廠,要想迅速恢復到此前年均產值1億美元的狀況,恐怕短時間內很難達到。
顧朝慶承認,長遠來看,中資在越投資會「受到很大影響」。儘管越南政府已經向各國商會和投資者保證人身安全和財產安全,但是「心理陰影無法消除」。
越南方面很快表達了態度,據稱相關打砸搶分子被判刑。
但此舉被樊越判斷為是越南當局轉移矛盾用力過猛,「控制不了了」。從越南回來的樊越的「小兄弟們」說,騷亂過後,當地很多外商貿易停滯,失業率增加,旅遊業遭受波及亦大幅下滑,讓越南當局撓頭的後果是—不止華商,多國外商在越投資銳減。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樊越說。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採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