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妮娜與納博科夫銅像的合影。在她看來,納博科夫是俄羅斯轉型時期的代表,和她的外祖父一樣,為這個思想被禁錮的國家開創了一個新時代。
妮娜·L·赫魯曉娃稱她的外祖父打破了史達林的個人崇拜,應成為人們追隨的對象
對話背景應汕頭大學長江新聞與傳播學院之邀,前蘇共總書記尼基塔·赫魯雪夫的外孫女妮娜·L·赫魯曉娃教授(Nina.L.Khrushcheva)於本月18日起第一次訪問中國,前往汕頭、北京、上海、香港等地進行學術講學。
20日上午,在汕大學術交流中心,赫魯曉娃接受了本報記者的獨家專訪,回憶她所知道的赫魯雪夫和她研究視域中的俄羅斯轉型,也談了赫魯雪夫後人目前的工作生活狀況。
赫魯雪夫(1894-1971)出生於一個礦工家庭,24歲加入布爾什維克黨。由於他具有高超的政治工作才能,逐漸從基層黨務工作者中脫穎而出。1935年,赫魯雪夫已成為莫斯科州委第一書記兼莫斯科市委第一書記,莫斯科州和莫斯科市的黨組織都在他的絕對控制之下。
1952年蘇共十九大被選為中央主席團委員兼中央書記。1953年3月5日史達林逝世,同年9月赫魯雪夫被選為蘇共中央第一書記。1956年2月25日,在蘇聯共產黨第二十次代表大會的最後一天,赫魯雪夫在會上做了《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的「秘密報告」。在這個報告中,赫魯雪夫把以前口口聲聲稱為「父親」、「慈父」的史達林指責為「暴君」、「劊子手」、「獨裁者」和「破壞社會主義法制者」,提出破除對史達林的個人迷信,強調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為肅反擴大化所造成的冤假錯案平反昭雪,使整個世界震驚,這在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先是喬治亞人在首都提比里西為了抗議批判史達林上街遊行,後是同年10月,發生了波蘭事件和匈牙利事件,西歐各國大批共產黨員退黨。這些在當時都引起了中共中央的高度注意。在同年召開的中共八大上,毛澤東系統地闡述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
赫魯雪夫執政後,還試圖突破「史達林模式」的經濟體制,改善國家的經濟狀況。他以農業為突破口,採取了一系列重大改革措施。赫魯雪夫長達11年的執政期間,進行了不間斷的改革,但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央集權和計劃經濟的舊體制,也沒能有效地推行政治體制改革。1964年,勃列日涅夫等人策劃發動了宮廷政變,免除了赫魯雪夫的一切職務,赫魯雪夫被迫退休。
他跟體制走得太近了赫魯雪夫改變不了體制,「他想強迫體制改革,卻仍採用體制的方法」
記者:下月17日就是你的外祖父赫魯雪夫103歲的誕辰紀念日了,屆時在俄羅斯會舉行什麼紀念活動?
妮娜:(驚喜)他會被記住的,但今年不是很大的周年紀念,活動不是很多。在俄羅斯,他不是非常受歡迎,但也不是不受歡迎。去年是「秘密報告」(1956年蘇共第20次代表大會上,赫魯雪夫發表了《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的「秘密報告」,首度揭露了對史達林的個人崇拜現象)發布50周年,在俄羅斯和美國舉行了很多紀念活動。
記者:在你印象中赫魯雪夫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妮娜:(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外祖父。由於我是在他下臺後出生的,我不知道他曾經是領導人。我們的父母總是很小心,很擔心我們冒犯他。但他非常好,允許我們做很多父母不讓做的事情。但是家人在當時和後來都不時地提醒我,他是個偉人,是一個世界領袖——一個我該引以為自豪的人。
外祖父是1971年去世的,那時我還是個小女孩。不過,我對他印象相當深刻。那時候家人常在周末帶我到莫斯科郊外探望他。他就住在那裡的一個農場。他是那麼的慈祥,我跟在他後面,摘番茄,在蜂箱之間忙進忙出,很普通的生活。
記者: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了解赫魯雪夫這個名字的特殊含義的?
妮娜:小時候,在我就讀的專為蘇共高層子女開設的學校裡,我從未聽過赫魯雪夫這名字。這名字已被徹底從歷史課本上刪除了。直到後來我稍微懂事,才知道他在1956年曾發表過一篇所謂的「秘密報告」。他在演說中痛批個人崇拜文化,承認領導人也會犯錯,甚至還在1964年被迫辭去第一書記時表示,他有必要將這段歷史說出來,而其中部分原因是自己也犯過錯誤。我認為這都是很有勇氣的。
我甚至認為,這篇演說是20世紀俄羅斯4起重大事件之一,僅次於1917年的十月革命、1945年戰勝納粹德國,還有戈巴契夫上臺改革。它代表一個體制即將瓦解、自由終將取代恐懼的開端。
記者:戈巴契夫在評價赫魯雪夫的失敗時說過,「他是一個行動始終如一的人,如果不是所處的環境,他以他的觀點和打算可以走得更遠。他失敗的根源是,他想強迫體制改革,卻仍採用體制的方法」。你怎麼評價這種說法?
妮娜:他說得對,很準確。是的,他跟體制走得太近了,他改變不了體制。
記者:那你怎麼評價你的外祖父赫魯雪夫?他被人認為是一個叛徒,說他在「秘密報告」裡反對曾經重用他的史達林,在中國他曾被認為是修正主義而進行批判,你怎麼看?
妮娜:每一次別人都問我外祖父的故事,但我記憶不是很清楚。他下臺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1971年他去世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他不應該成為一個罪人,他打破了史達林的個人崇拜,應該成為人們追隨的對象。蘇聯解體後,人們沒有了民族自豪感和長期堅持的信仰。由於精神和物質貧乏,人們渴望恢復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而史達林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白。但因為是赫魯雪夫全面否定了史達林,所以人們把俄羅斯諸多社會弊端歸咎於赫魯雪夫。
納博科夫代表俄羅斯未來他在超過半個世紀前就預言了俄羅斯的政治命運
記者:我們注意到,你是研究文學出身,現在卻很關注政治領域。作為赫魯雪夫的後人,研究政治,會不會引起很多人的議論?
妮娜:1987年我從莫斯科國立大學語言學系俄語專業畢業,1997年獲得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現在主要研究納博科夫和俄羅斯政治特別是俄羅斯轉型問題。我對政治很感興趣,我確實喜歡政治。曾經有一次,我發表關於政治的演講,臺下的聽眾起鬨說,赫魯雪夫的外孫女還講政治?但這樣的情況很少。
記者:你這次的中國行程,都是圍繞作家納博科夫的演講,有什麼特別含義嗎?
妮娜:今年秋天,我有一本新書《想像納博科夫》將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納博科夫是一個偉大的俄羅斯文學家,他是俄羅斯轉型的代表,代表著俄羅斯轉型的未來,是俄羅斯轉型的路標。
俄羅斯是一個文學國度,在他之前的作家認為自己擁有靈魂(havea soul),沒有物質也可以。俄羅斯文化是一種封閉的、思想禁錮的文化,這是國家進步的一大阻力。納博科夫開創了一個新時代,開始擁有了自己。
記者:你曾經在文章中提到,「布希不應該去讀普希金,而應該去讀納博科夫,因為他代表俄羅斯的未來」,怎麼理解納博科夫代表了俄羅斯的轉型?
妮娜:納博科夫在1917年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後流亡到西方。他的流亡狀態使他能夠進行一場文學之旅:從自然封閉的19世紀的俄羅斯,到另一個極端——開放的20世紀的美國。在他的著作中,將俄羅斯的世界改寫進美國世界。他在超過半個世紀前就預言了俄羅斯的政治命運——從共產主義中獲得自由,並緩慢而痛苦地創造一種個人主義和競爭的資本主義文化。他深深知道俄羅斯需要什麼,這和目前俄羅斯正在進行的政治變革相關。
俄羅斯不是一個民主社會因為人們根本不知道下一屆總統會是誰,國家元首的繼任不明晰
記者:你的很多文章反覆提到俄羅斯轉型面對的問題,究竟包含哪些?
妮娜:俄羅斯的安全穩定存在問題,這是轉型中一個很明顯的問題。去年著名女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Anna Politkovskaya)被暗殺,至今也沒有查出兇手,也查不出來。政府雖然說要全力偵查,保護每一個人的安全,但並沒有完全負責任去做。事情很複雜,英語裡有諺語說,「The buck stops there」(責任到此為此),但普京總統並沒有擔負起這個責任。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俄羅斯沒有安全感,但要很直率大膽地說話,還是有困難的。當我寫了一篇文章,我的朋友就跟我說,我希望你明天不要回俄羅斯。但實際上,我們不用那麼緊張。
記者:普京總統在中國很受歡迎,公眾普遍認為他是一個親民的、強硬的人物,你怎麼看?
妮娜:是的,他在俄羅斯也很受歡迎,80%的民眾支持他。每年一次的1000多個記者參加的國內記者招待會上,他都表現得很棒。他很擅長在公眾場合表現。我承認,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是人們的榜樣。但是在很多重大災難的時候他又缺席了,別斯蘭事件之後,他沒有立即站出來說話,為受害的家庭表達哀悼和撫慰。我不認為,強硬的政策對俄羅斯的未來有益。
記者:那麼你覺得俄羅斯轉型問題的癥結在哪裡?
妮娜:從史達林到赫魯雪夫,再到勃列日涅夫、戈巴契夫,領導人的更替很不穩定。可以說,俄羅斯不是一個民主社會,因為人們根本不知道下一屆總統會是誰,國家元首的繼任不明晰,不可預測,沒有一個傳統和法律來規定。史達林選赫魯雪夫做接班人的時候,認為他最沒有野心,最真誠,但是結果呢?後面也是這樣。
1999年葉爾欽將位置傳給普京的時候,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會想到他會成為總統。那一個時期,葉爾欽接連更換了多位總理,但這是舊的政黨體制的問題,別斯蘭事件、莫斯科劇院事件,靠舊的體制解決不了。
記者:中國前段時間熱播的《大國崛起》,裡面談到了俄羅斯的崛起,講到了彼得一世的改革,俄羅斯的發展應該對中國有很多借鑑?
妮娜:是的,俄羅斯正在進步,雖然有很多的問題。俄羅斯是一個石油國家,大量出口石油,發展經濟,60%來源於石油。但這無濟於事,不能幫助經濟發展,對個體的權利、言論自由,對傳統文化沒有幫助。我們需要比薩店,可口可樂,而不是軍事力量。
赫魯雪夫的後代保持低調我們靠自己工作生活,不像其他領導人的後代一樣,可以開父母的基金會
記者:上個月,我們聽到了你的表兄,赫魯雪夫最小的孫子,跟祖父同名的尼基塔·赫魯雪夫去世的消息。有俄羅斯媒體報導,說他一生都過得非常艱辛,是這樣嗎?
妮娜:這個可能有點誤差,他並沒有過得很艱辛。赫魯雪夫的後代都靠自己工作生活。在俄羅斯姓氏是很重要的,他和祖父同名,他心裡可能有很沉重的負擔,當他的父親(瑟吉·赫魯雪夫)離開俄羅斯去美國後,他選擇留在了國內,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就如一部英國電影裡,一位公主放棄自己的生活逃到美國當服務員,這是自己的喜歡和選擇。
記者:赫魯雪夫的下臺,對你的家族發生了什麼影響?
妮娜:1964年之後,他們全部失業了,但沒有被關進監獄。赫魯雪夫成為一個退休金領養者,蘇聯的體制中,家族顯得舉足輕重。我的媽媽是一個記者,但她寫的文章因為她的名字而沒有刊登,所以她就放棄了記者的職業,轉而做了一個戲院的文學演員。我的阿姨是一個名叫《科學與生活》的科學雜誌編輯,由於是科學性東西,她沒有受到影響,終身都做編輯。但她的丈夫阿列克謝·阿朱別依——蘇聯著名的記者,《消息報》的總編輯,由於赫魯雪夫下臺,失去了工作。
記者:赫魯雪夫家族的人一直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中,你家族裡還有其他什麼人呢?現在過得怎麼樣?
妮娜:我的外祖母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她在1984年才去世,所以我跟她更熟悉一些。我們十分尊重她,我的名字就是跟她的一樣(Nina)。她非常尊重人。她一共有五個孩子,現在我舅舅在紐約,我的母親和阿姨在莫斯科,其他的都去世了。
我有四個表兄弟。一個在挪威工作,一個去年剛去哈佛做研究,還有一個在莫斯科,最後一個就是去年剛去世的,跟祖父同名的尼基塔。而我去了普林斯頓大學,跟著名的喬治·凱南一起工作。我有一個親妹妹,她在莫斯科,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男孩又叫尼基塔。
記者:俄羅斯媒體報導說,葉爾欽的後代、戈巴契夫的後代都十分富裕,而赫魯雪夫的後代相比普通多了。
妮娜:是的。他們的後代大名鼎鼎,靠他們當權時候得到了財富,而我們不出名,我們只是碰巧出生在這個家族。我的外祖父早就下臺,我們都自己工作生活。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而不是靠家族的財富。我的外祖父當權時,國家領導之間互相贈送禮物,金手鐲之類的,我的外祖母常常把貴重的東西送還給別人,只留下一些便宜的東西。我們後代都靠自己,而不像其他領導人的後代一樣,可以開父母的基金會。
記者:你們是一個很緊密的家族嗎?有沒有人在參與政治?
妮娜:我們是一個很大的家族,並不是非常緊密,但也不是不緊密。我去紐約看過我舅舅一次。其他人都是科學家,好像只有我一個是在研究政治。
記者:1999年,64歲的瑟吉·赫魯雪夫(赫的兒子,曾是蘇聯飛彈專家,後改行研究冷戰史)宣誓加入美國國籍,在接受採訪時,他說「世界已經改變,我希望他(父親)同意我的決定」。你1991年到美國普林頓大學留學,是年蘇聯即宣布解體,能說說當時離開祖國的選擇嗎?
妮娜: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住在哪裡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地理上的不同。我想一個開放的社會,國界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人們可以自由流動。他當年加入美國是一個重大的事情。長期以來,赫魯雪夫的後代保持低調,十分謹慎,擔心會有更壞的事情發生。
現在在美國,我過著自己的生活,沒人關心我是赫魯雪夫的後代。我做講座,發表文章,才開始提到赫魯雪夫是我的祖父,沒人會特別注意這些。我熱愛現在自己的生活。
人物檔案妮娜·赫魯曉娃,目前是美國紐約New School大學國際公共事務學院研究生項目媒體和文化研究的教授,該校世界政策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同時是哥倫比亞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的副教授。她於1987年畢業於莫斯科國立大學語言學系俄語專業,1996年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獲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之後在普林斯頓大學歷史研究所做了兩年的研究員,兼任紐約大學法學院《東歐憲法評論》的副主編。她還是《洛麗塔》一書作者納博科夫的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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