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衛生巾進入中國近40年後,這種要伴隨中國近7億女性半生、用在私處的必需品,終於在公共輿論場中,獲得了它應有的關注。
當2毛錢一片的散裝衛生巾引爆了社交網絡之後,網際網路上手持蘋果、喝星巴克的主流用戶們窺探到了另一個世界—— 因為「生活難」、「我有難處」, 所以即便這種產品要用在私處,即便是 「三無產品」 ,但是對於一部分女性而言,也敢 「亂買」。
作為一種和女性相處半生的衛生必需品,衛生巾到底是一個健康問題,還是一個文化問題,抑或是一個經濟問題,在現在這個時代,我們仍然沒有找到答案。
一段極簡史
在中國,作為商品的衛生巾最早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在一本叫《餘杭造紙廠志》的地方志裡,有一句簡短的關於這段歷史的記錄:「1981年10月,婦女衛生巾廠房動工「。
1982年,中國從日本引進了一條衛生巾生產線。
這是關於中國的衛生巾最早的記錄。那是1980年代的中國,人們走在改革開放的路上,新的技術,新的思想和新的生活方式都在湧進人們的生活。此後,在全國其它地方也陸續有衛生巾生產線發展起來。
但衛生巾仍然是只有小眾女性能使用的衛生用品。我採訪了一位80年代初在工廠工作的女工,當她的丈夫從外地出差回來給她買了人生中第一包衛生巾時,她覺得實在是太方便了,但她只敢在經期第二天量多的時候用一下。
女性工人是中國較早用上衛生巾的一批人,在有了衛生巾之後,她們可以更高效長久地在流水線上為生產做貢獻。
1985年,福建人許連捷創辦了恆安集團,激發許連捷靈感的正是來自香港的衛生巾生產設備。許連捷在後來的採訪裡說聽說香港女性都用衛生巾,而自己的太太卻連衛生巾是什麼都沒有見過。但當他看到衛生巾生產設備時,他也說了另一句話:「天要下大錢了」。
他的衛生巾叫「安樂」衛生巾,意為「安全,快樂」。與許連捷競爭的是幾家國營衛生巾企業,因為所有的原材料都要進口,又沒有外匯配額,「安樂」衛生巾的價格比國營企業的衛生巾每片都要貴2毛錢,許連捷帶著男銷售跑各大商店,根本沒有人願意把這個東西擺在食品貨架旁邊,安樂衛生巾根本賣不動。
1986年,許連捷的市場意識讓他決定重金賭一把,他買下了熱播電視劇《八仙過海》的片中廣告。廣告就像這個產業的催化劑,那些隱蔽的不被言說的需求突然一下就爆發了。
雖然是這樣,但在1990年,整個衛生巾市場的年銷售量才20億片,意味著在中國,每個適齡女性一年消費的衛生巾片數也只有個位數。實際情況或許意味著,除了極少數富裕家庭以外,大部分女性都沒有條件用上衛生巾。
也是在這個時期,國外的衛生巾品牌也開始進駐中國,開始了激烈的競爭。外國公司也把他們的價值觀帶入中國,在那段時間的衛生巾廣告裡,女性都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產品,從而可以度過一個舒適自信的月經期,即便在這種從前被認為是忌諱或不潔的幾天裡,女性同樣可以擁有女性魅力。
到了1999年,中國的衛生巾年銷售量達到300億,有一半中國女性用上了衛生巾。
衛生用品的發展確實改變了女性的生活,從草紙,到衛生巾,到棉條,側漏的問題被解決,經期不能勞動的問題被解決,女性擁有了便利和自主權。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很難說清楚,到底是什麼力量讓中國女性享受到了這項現代工業成果。衛生巾作為新生活方式之一,在多大程度上是基於產業本身的發展,多大程度是基於對女性需求的重視和滿足,我們很難區分得出來,但歷史就是這樣發展下來的。
失語的女性
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在中國,衛生巾無論是從生產、銷售、還是推廣,背後的有力推動者都鮮少有女性,而女性本身似乎只出現在使用者這一環。
類似這樣的故事也發生在世界範圍內。
世界上第一片一次性衛生巾誕生於1920年的美國高潔絲公司,在高潔絲的官網上,有一張四位男性創始人坐在椅子上的照片,旁邊堆滿了高潔絲衛生巾的產品盒子。
1929年,一位叫哈斯的男醫生發明了衛生棉條的雛形。
電影《印度合伙人》裡,作為丈夫的男主角承擔了衛生巾的設計生產推廣銷售全部業務,最後衛生巾讓他走上了聯合國的舞臺。
這聽起來是很典型的工業時代的故事。不得不說,這些出自男性之手的工業用品解放了女性。在這個過程中,仍少不了男性對這個用品發表意見,這些意見也成為衛生巾歷史的一部分。
在美國,一開始能成為專家來指導月經的都是男性醫生,他們教年輕女孩們如何在月經時適應社會,給出的方法是——保持清潔和低調。從這個角度看,月經無疑一場「衛生危機」,你要低調地謹慎地安全度過。
保守的醫療界曾經擔心衛生巾會摩擦到女性陰蒂從而刺激女性性慾,而衛生棉條就讓人擔心了,這可能會改變女性對自己陰道的觀念。
1985年的時候,中國市場上出現了一個很激進的廣告——ob衛生棉條。在人們還不知道衛生巾是什麼的時候,要放置入體內使用的衛生棉條對國人來說實在是駭人聽聞的。
廣告裡,一位穿著裙子的女性坐在鞦韆上,頭髮隨鞦韆而飄蕩起來,旁邊醒目的文字寫著:「帶給我舒適和自信」。
製作這個廣告的是剛從日本學市場營銷回來的任小青先生,市場營銷和那個時候的中國還產生不了太多聯繫,任小青正百無聊賴之際,有人告訴他工廠裡積壓了很多ob衛生棉條。他拿著這個強生公司跟北京國棉三廠合作的小玩意兒回到公司,廣告行業的同事都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這樣的一個廣告,無疑就是屬於「黃賭毒」範疇內的了。
任小青覺得這個廣告或許早出現了30年,它最大的特點就是和社會造成了一種對立。做這個廣告的時候,他到處碰壁,連最後找到的女模特都是一位日本人。
放在今天的中國看,衛生棉條仍然只有2%的女性在用,在那時候卻產生了一股不小的熱潮。在任小青的廣告出來之後,消費者拿著廣告冊子,聽著電視上北京婦女醫院的專家講解,在ob棉條的櫃檯前排起了長龍。
美國在1980年代,就有超過80%的女性使用衛生棉條,它極大程度改變了女性的月經期生活狀態。
遊泳運動員傅園慧在比賽中提到自己的正處於經期,讓公眾大吃一驚,「原來來月經的時候可以遊泳」?這就要多虧了衛生棉條,從前,一些女運動員會曾在比賽前夕服用避孕藥以改變自己的經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但即便到了現在,衛生棉條在中國看起來仍然是一個激進的女性用品。在知乎上,仍有男性提問:「女朋友用衛生棉條,我是不是應該和她分手?「
從禁忌符號到漂亮的商品
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紅利之一,是到2016年,中國女性衛生巾的覆蓋率已經超過了96%,達到了發達國家的水準。
在當下的中國,衛生巾甚至是時尚的,儘管這種時尚還帶著某種遮掩的意味。
玲琅滿目的衛生巾擺在超市貨架上,同時擺在都市女性面前的是新的生活方式與自我認同的問題,是普通衛生巾和液體衛生巾的區別,是液體衛生巾和衛生棉條的區別,更先鋒一點的,是衛生棉條和短期避孕藥的區別。
長久以來,輿論場對女性生理用品衛生巾的建構是畸形的。
它早年是禁忌與汙穢。在中國90年代的話語場裡,如果談起婦女衛生保健,仍然沒有人會提到月經與衛生的關係。人們會說起性生活、陰道衛生(陰道洗滌液)、內褲晾曬的位置與婦女衛生的聯繫,但從來沒有人提起過月經或衛生巾。它仍然被放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帶有它本來的恥感。
到了商品市場空前繁榮的當下,衛生巾作為一種商業符號在被消費著,當你選擇某款時尚昂貴的液體衛生巾時,你是獨立自主的當代女性代表,這是品牌喜歡的故事。
難道在一個有6億人月收入不過1000左右元的國度,衛生巾只能作為漂亮的商品存在嗎?生理用品到底是誰的用品?
我們討論衛生巾的話題,極少有在禁忌與商品之外,將其作為一種女性權益的話題而存在。
當」2毛錢一片的散裝衛生巾「話題在社交媒體上被引爆後,才有人意識到,此前我們所討論的作為商品的衛生巾,對於一部分女性而言,是一種沉重的負擔。2毛錢一片的散裝衛生巾通過郵政運輸到鄉鎮,陪伴這些女性度過一生中2000多天和月經相伴的日子。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然而關於衛生巾作為一種需要被關注的女性權益的有關討論,大多又是撕裂而無效的:真的會有人買不起衛生巾嗎?衛生巾對於現在的中國家庭而言,還是經濟負擔嗎?男性有沒有資格參與衛生巾的討論?衛生巾免稅會不會便宜了資本家?
男性作為旁觀者無視或評價女性的生理用品,同樣的,一部分女性也成為另一些若無其事的旁觀者,無視或評價另一群女性的問題。
而在世界的其他角落裡,1983年,美國第一位女航天員莎莉·萊德,帶著衛生棉條飛上了太空;哪怕在貧困國家,衛生巾免稅甚至免費的呼籲乃至運動,已經在如火如荼展開——早在2004年,肯亞取消了女性衛生產品的營業稅。
與此對應的,在在汶川地震時,女性對於生理用品的需求被放在最後;在武漢抗疫初期時,我們沒有迅速關心到女性醫護人員的需求,當網友開始為武漢的女性醫護人員捐獻生理用品時,有人疑惑:「人命都保不住了,還關心你褲襠那點事?」;有電視臺採訪參與武漢疫情防控的女護士說,護士說自己當時處於生理期,電視節目在重播時把「生理期」刪掉了。
它是消費市場的問題,是文化習俗的問題,是親密關係的問題,甚至是政治的問題,卻總也不是女性自己的問題。有時候她是一部分女性的問題,卻也不是全體女性的問題。
劉璐|撰稿
徐卓君|責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