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鹽野七生欣賞英雄,她說英雄中有很多是政治家,而她欣賞的是那些「在其位,擁有那樣的地位,擁有那樣的權力,並且能夠改變其他人的命運,為其他人辦事」的政治家。她稱日本「沒有英雄」,因此在日本受到了爭議和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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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東亞
《羅馬人的故事》一書的作者、日本女作家鹽野七生21日抵達北京,開始為期一周的交流活動。這是鹽野七生第一次來到中國。當日,她在首都國際機場的中信書店翻看中文版的15冊全套《羅馬人的故事》。自1992年開始,鹽野七生以古羅馬帝國為題材,以每年一冊的速度,歷時十五年,至2006年完成了這部時空縱深長達一千多年的羅馬史。這套書出版之後,在日本、韓國以及中國的政、商、學界引起了震蕩。
鹽野七生1937年出生於日本,26歲遊學義大利兩年,回日後不久毅然出走,再赴義大利,定居羅馬,終生研究羅馬史。
鹽野七生在當天的媒體見面會上說,她欣賞英雄,她說英雄中有很多是政治家,而她欣賞的是那些「在其位,擁有那樣的地位,擁有那樣的權力,並且能夠改變其他人的命運,為其他人辦事」的政治家。她稱日本「沒有英雄」,因此在日本受到了爭議和指責。
當晚,鹽野七生在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同北大國發院聯席院長楊壯、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彭小瑜等人對談,以下為鹽野七生就「從小城邦到大帝國」的演講,有刪節:
大家晚上好,我是鹽野七生。我以寫為生,不擅長講話。今天我試著講一講,關於書上所寫的內容,希望讀者們去閱讀,我就不講了。
為什麼我去了義大利?我大學學的是哲學,在四年當中必須要徹底學習哲學,之後畢業論文你選什麼題目都沒有問題。我的畢業論文題目是什麼呢?《十五世紀的改革》。
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題目?我16歲的時候讀了一本古希臘詩人的書,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完全被地中海的那個世界所吸引,無論如何,我想要去看一看。
於是我在那兒待了50年。開始的時候,我其實並沒有想寫歷史,只是想去看一看,還是要回來的。不過……怎麼說,我也不是說不喜歡回來,不是說怵頭回來,而是覺得日本這樣一個國家好像有一些曖昧,有一些模糊,人也很溫和,大家好像不太喜歡爭論,不太喜歡議論,甚至也不太喜歡爭吵的這樣一個民族。因此,對於這樣的一個日本,我覺得待著不是那麼爽快,於是去了羅馬。
待了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始在地中海的周圍、周邊旅行。一次偶然遇到了日本《中央公論》雜誌的主編。他就說,你在大學學的什麼啊?我說我學的是文藝復興時代的這些美術史等等。他說我給你一個題目,就是「文藝復興時代的女人們」,你能不能寫一些東西?我當時在歐洲待了兩年了,在此之前一直是遊逛,他給了我這樣一個題目,我開始轉變自己的方向,開始寫作。於是他說你一定要堅持下去,我一直堅持下去!
如果我最開始抱著當作家的志向的話,可能會選一個更女性化的筆名,但是呢,至少對於不太催我出嫁的父母,為了向他們表示敬意,我用真名來寫作,現在反而引起人們的關注。我不是因為想當作家而開始寫作的,只是一種喜歡、有興趣、特別想知道。和日本這樣隔著一層霧的國家相比,地中海地區陽光璀璨明媚,正像古代詩人們在的那個地方,在葡萄園裡,或者在太陽下面,他們飲著葡萄酒等等,同時光影非常清晰,是這樣的地方。
於是,我一邊旅行,一邊寫作。寫文藝復興,比如已經被翻譯成中文那幾本書。從那以後我堅持了20年左右,然後又回到了弗洛倫薩。我從中央車站坐出租,再一次看到弗洛倫薩這個城市。我覺得這個城市非常優美,我覺得它想向我傾訴什麼的樣子。好,我要寫的東西已經寫盡了,我想改題目再寫。我過去花了20年的時間寫文藝復興時代的女人們,雖然說作為作家的話應該堅持寫下去,但是因為寫了20年,很長了,那時候我覺得還是寫男人的故事。於是想寫羅馬的男人們,轉向了這樣的課題。
大概又過了20年,不停地寫,寫了很多的這樣的男人,開始又被翻譯成中文出版。像中世紀、古代和文藝復興之間的大概是1000年歷史的故事。到了這個時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對立已經開始。我用三部作品,描繪同一個時代。第一部作品是南部歐洲基督教的世界,和北部非洲的伊斯蘭世界的這樣一個對立。比如像海盜、海軍等等這些故事。伊斯蘭教的海盜,基督教一方是用海軍和他們相對抗。接下來呢,十字軍的故事又出現了。在歐洲的中世紀,十字軍影響很大,從好的來說和壞的來說都是這樣。從北歐的基督教世界到中東的伊斯蘭世界又開始發生衝突,十字軍從北歐打到中東。
之後我寫到弗裡德裡希二世,他生活在中世紀,那個時代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是可以從他身上體現很多事情的一個人物,我想通過他的一生把歐洲的中世紀所出現的一些問題凸現出來,和我的文藝復興關聯在一起。
現在我再次寫了一個男人的故事,還沒寫,有一些要寫的——這個屬於秘密階段,還不能說。這些就構成了我作為一個作家的自己。到底一共寫了多少部作品呢,我也記不清,也沒有數過。但是在16歲開始,我就對於地中海世界抱有憧憬,對於它的歷史,我一直進行描述和撰寫。我現在年齡大了,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我想要寫兩部作品的話至少要花五年時間。在這五年當中,如果只要能活著的話,那是最好了。其實呢,這就是我一個簡單的這樣一生。
另外一個呢,對於自己的隱私我從來沒有興趣去寫。為什麼呢?作家分成兩類,寫作品的人和做作家的人。我一直在國外生活,也就是在義大利,這個非常舒服的地方寫作,通過撰寫作品來生活。我不是靠個人的私生活成名,而是靠我的作品成名,大家都關注的是我的作品。像我個人的一些私生活等等,不希望人們關注。我曾經是東京都內的人,這是東京人的這樣一種自豪或者自負,因著這樣一種想法,我從來不寫我的隱私。
還有一個事情是我希望大家能讀我的作品,我非常強烈地希望大家讀我的作品。因為我寫它們寫得非常累,全神貫注,所以還是希望你們認真地去讀。
這個就成了我的一種癖好,因為我盡全力在寫——實際上我可能也有一些害羞,我在這個講臺上也會有一些害羞——所以我一直很少做自己作品的宣傳。也就是說,我這輩子可能準備再寫兩本書,能寫兩本書,有那麼多時間就夠了。在中國,我也想有一天,我所有的作品都能被翻譯,那就太好了。因為我的作品,所涵蓋的是一個單本書根本無法涵蓋的一個時代。我們通常講的西方史是公元前1000到公元後2000年的時間,這3000年中,2500年的歷史都是以地中海為中心展開的——也就是我稱之為地中海時代。以後的500年,中心已經轉到了太平洋。今後是不是會到太平洋時代了呢?這個就不是我要管的事情了。
地中海成為中心的這2500年,我想寫的是這個時代。為什麼?我當學生的時候,當時只要說歐洲史,就是英國史、法國史……都是北部歐洲人寫的歷史,然後被翻譯成日文,我們再讀。這個時代實際上只有500年,當然這500年也很重要。然而,前面2500年所謂的地中海時代到底是什麼樣子?在地中海成為世界史中心的時代的歐洲,我想站在地中海看這個時代。在我當學生那個時代,日本沒有這類的書,即使是今天,在日本,歐洲史的主流依然是北邊寫得比較多。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提供了一些新的看歷史的視點。然而,我從來沒有把「讓歷史告訴我們什麼教訓、經驗」當做自己的任務,從來沒有。如果要想寫這個東西的話,把題目定成這個的話,就必須把歷史上的事件看成是從中汲取教訓的一些事情,只能是那些事情,我不想那麼做,我是想給大家提供一個那個時代的整體形象。
所以,大家讀我的書,可能覺得沒有什麼起到作用的地方,沒有直接的作用。但是,我想儘量把當時世界的真容告訴大家,向讀者提供一個真實的歷史世界。那麼在那裡的哪一點對現代的我們有幫助?實際上,我希望讀過書的讀者們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就我個人來講,能夠做的事情是什麼?實際上很有限。也有人會問,作為一個作者,我腦子裡全都是歷史嗎?不是的,我腦袋有一半是活在現代裡的,我會知道誰在幹什麼。
比如說義大利有一個39歲的總理剛剛上臺,受到黨內老人們的反對,非常的困難,他如何克服這些反對?首先把反對派變成自己陣營裡的人,或者先把反對派放一邊和自己的曾經的敵人去聯盟,從大方面來說,這是兩種做法。如果你每天從電視上關注義大利的總理,追蹤他的行跡,就會發現他實際上是使用了亞歷山大大帝的做法——他並沒有把說服自己陣營裡的反對派作為第一任務,而把黨外曾經是反對派,但對自己有同情的人收編為自己陣營裡的人,然後加上這些勢力,巧妙地去壓制黨內的反對派。現代政治家的做法,像普京的做法,或是貴國總理的做法等等,在歷史上實際都能夠找到,「啊,是這個手法啊。」所以調查歷史的時候,如果只是調查一些歷史的事實,那麼本身實際上是非常枯燥的,可是涉及到在現代生活的我們如何去看待這些事情,用現代的眼光審視一遍,它就會變得生動。文中我不會透露我的體驗過程。但是,現在的政治家在做這種事情,從這個實踐到那個實踐,會有這樣一種政治手腕,我們讀者也會覺得非常非常的有現實感,有現場感。所以,我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比任何人都學得很多,而且覺得最有意思,雖然寫完了以後,我會累的要命,簡直連爬都爬不起來。這,就是歷史的存在。
歷史並不僅僅是我們學習的對象。學習這件事情先放在一邊,首先要有興趣,沒有興趣的話,就算去學,看完了都會忘掉。
大家都看到現實正在發生的事情,這是橫向的一種信息。歷史是什麼?歷史是縱向的信息。發生什麼事的時候,這是一條線,這個豎軸逐漸開始移動,哦,原來是這樣的,和這個相似等等,能夠得到這樣的答案。我們有很多信息,並不是說信息越多越好,怎麼樣把這些信息進行統合、分析,然後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來,這才是重要的。因此,縱向的信息是非常重要的。我把這些縱向的信息帶給生活在現代的,有很多橫向信息的大家。大家能不能很好地利用這些信息?取決於是否有這樣的想像力,有這樣的實踐需要。你的敏感,你的感受,都和這些相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