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4月18日是第37個「國際古蹟遺址日」。ICOMOS(國際古蹟遺址理事會)為今年設定的主題是「共享文化、共享遺產、共享責任」。
傳統村落可能是最具親和力與共享性的古蹟。在「最後的江南秘境」浙江松陽縣,共有 75 個古村落入選《中國傳統村落名錄》。松陽在傳統村落保護和可持續發展中遇到的問題,也是全國很多地方所共同面臨的。「漢聲」的老朋友、國際知名建築與都市規劃學者夏鑄九教授應邀發表了他的看法。
圖_漢聲編輯室
採訪整理 李博
物和人不能割裂
我第一次去松陽,印象最深的是山村,最擔心山村被破壞、被改造。現在外來者都把古村當作一個絕對的、客觀存在的「物」來看,而跟主體的人、跟文化都切開了。這種觀點不對,這兩個東西沒有連起來,古村就沒有辦法變成活的。把東西絕對化、物化、形式主義化,馬克思說,這個叫作「拜物教」, 這是在《資本論》第一章提到的觀點。
物跟人,建築跟蓋房子的師傅、跟裡面住的人,是沒有辦法分開的。明代的《園冶》說:「三分工匠,七分主人。」蓋園林的時候,主人是有很多想法的,他把自己腦筋裡的想法說出來,跟當年的工匠師傅是可以溝通的。
今天很多建築系的訓練,是把古村、建築當作外在的和客觀存在的物來測繪、 來調查,就是沒看到人。他會覺得:關係到人太主觀了,要怎麼把握?但從民族學、人類學的角度,就是要看到人。物質文化是人的產物,把這個割裂的結果,就是即使今天政策要保護,保護下來的,都是個軀殼,是個死的東西,而不是活的,沒有辦法活化它。
左:松陽岱頭村的一戶農舍;右:穀雨前後,岱頭村的村民從山上採土茶歸來 圖_國慧
整合性保存與正確理解「空間」
過去歐洲做的也都是形式主義的保存。在 1968 年、1969 年,從義大利博洛尼亞開始,第一個提出來做整合性保存。我們要保存它,是覺得這個東西很珍貴。不但覺得磚頭、石頭、木頭很珍貴,而且住在裡頭的人也很珍貴,這兩者都要被尊重,這是整合性保存,是突破性的裡程碑。這個價值觀後來影響了聯合國世界遺產項目的價值觀。
《漢聲》雜誌1995年採編製作的《博洛尼亞》專集,夏鑄九教授是主要撰稿人之一 圖_羅敬智
本來「世界文化遺產」的指定是旨在對抗資本主義的發展所帶來的破壞,但在中國,奇怪的是,在保存的過程中,首先會產生很多破壞。比如少林寺歷史上旁邊有很多村子,它們與少林寺是共生的,服務少林寺的一些消費活動。政府的觀念很簡單:這些村子都是亂七八糟的,開了那麼多小店,全拆了,搬到遠地方去。這就是破壞。
更複雜的是,一指定成世界文化遺產,這樣奇貨可居,可以賺錢了。商品化是最可怕的事情,一商品化,大家就會追逐最大的利潤,從而催動破壞。松陽面臨的問題也一樣,我們的山村這麼漂亮,但是畢竟離發達的長三角這麼近,有巨大的空間商品化潛力。
漢聲團隊採編的《松陽傳家》中關於古村落調研的文章
空間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實質的、物理的空間,這個大家都看得到,村子的房子、橋、河、山巒等。第二個層次是虛擬的、觀點性的、與宗教活動有關的,甚至跟工匠師傅的技藝有關的,對空間的這一層認識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當這兩層空間結合起來,空間的形成就變得複雜。第三個層次用一個比較抽象的詞來說,是象徵的空間,是生活化的空間,變成一個有能量的空間,一個場,一個氛圍。將象徵的空間展現出來,這才是生命。假如不懂這個象徵空間,永遠沒有辦法體會我們的傳統村落、傳統建築所表現出的生活中的、有生命的、整體性的、無可名狀的感動。意思就一句話:不能形式主義化!
松陽小竹溪村元宵「送燈」活動中的舞龍環節,串聯起兩個對村民意義重大的古建築:龍燈的存放地點和舞龍隊伍的出發地點為村中的祠堂;正月十八當晚龍燈巡遊小竹溪上、下村後還要前往村北約3裡外的「墨口殿」,為村民恭送地方守護神「徐侯大王」的神像回到廟裡打頭陣 圖_李攀
必須反省「現代主義」價值觀
藝術家的自我表現超過了建築與村落本身真正需要的空間,我稱之為「現代建築師」,他們腦筋裡想的,就是要做一些從前還沒有發生過的、 會讓別人覺得眼睛一亮的東西。
但我們在松陽看到的傳統建築,都不是這樣的,都是工匠的產物。工匠不會做單純吸引眼球的東西,這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建一棟房子是會讓別人覺得與其他家不一樣,但還是村子裡的一分子。
「現代」一詞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浮現,「現代主義」作為一個普同的價值觀,在法國 18 世紀啟蒙主義之後,被確立為西方資產階級的美學觀,到了 20 世紀初,「現代設計」成為德國包浩斯學院的教學核心。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以美國為中心,現代設計作為國際風格向全世界傳播。
什麼叫做「現代」啊?現代最根本的意義就是斷裂,它的意思就是切斷傳統,就是今天與昨天對抗,這就是現代的意義。
19 世紀末 20 世紀初,有一些英雄式的建築師作為典範,但那個時代早就過去了。什麼時候改變的?1968 年可以作為象徵的轉折點,巴黎的學生運動之後,整個改變了。到今天,學術界都還沒有研究透徹這個運動造成的影響。但我們專業領域清楚地知道,1968年之後,現代主義被宣布死亡,另外一個價值觀取代它,建築和文化領域叫作「後現代主義」。我不是說後現代主義比較好,它也有其他方面的問題。但它能替代現代主義,這個是必須要知道的。
我跟黃老師(黃永松) 上學的時候,在臺灣接受到現代主義的價值觀,那時我們沒有反省能力。但我們這一代總算有機會看到,這個價值觀有問題,我們才有能力回頭看自己的傳統,自己的工匠精神。
《漢聲》雜誌1989年8月推出的《福建圓樓》專集與1994年出版的《福建土樓》上下兩冊專書,是多年與建築學家黃漢民教授合作,並共赴閩西作田野調查的成果 圖_羅敬智
「在大陸空白的民居聚落調查中,踏出難得的第一步」(陳志華),1993年,在《漢聲》的支持下,清華大學建築系陳志華教授團隊耗時兩年完成的《楠溪江中遊鄉土建築》以三期專集的形式出版 圖_羅敬智
紮根傳統 在新的脈絡裡進一步成長
今天日本的例子已經說明,絕對不是把西方的東西移植過來問題就解決了。我們的營造技術假如不奠基在工匠技藝的基礎上,這個技術就不是我們自己的,是一個移植的東西。當然,這也不是說把從前的東西一成不變地拿來用,而是如何讓它在新的脈絡裡能夠進一步成長,這才是今天最大的挑戰。
日本京都府丹後市的伊根町,不僅完好的保存了江戶時期的「舟屋」聚落,還以釀酒等傳統手藝和社區志願者積極參與的活化運動著稱,多次入選「日本最美的鄉村」 圖_李攀如果我們不能把傳統的營造技術與工匠技藝放到原來的社會、文化、歷史的脈絡裡去重新認識與感知,我們永遠不可能繼承傳統,走出我們自己的這條路,永遠是走在後面抄一抄表面的流行形式,也就永遠無法追趕上別人。
其實我另一個在批評的是我們的專業教育。我們的專業訓練沒有讓專業者扎紮實實地生根在我們的泥土上、我們的文化上。對於現代設計師而言,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不接地氣,因為他們整個訓練的過程,不會調查、認識地方的營造,不認識地方的技藝、地方的文化、地方的社會,怎麼繼承、延續?
我要把背後的道理講出來,我們跟西方不一樣,這不是我們自發的東西,西方是在工匠的基礎上產生設計師。可是即使這樣,西方都嫌他們現代化的過程太粗暴、太魯莽了。我們還不是粗暴跟魯莽,我們根本不認過去的東西,這個是不歸之路,假如看不到這一點,我們根本沒有明天。■
*本文選編自《松陽傳家》之《專家看松陽·夏鑄九:整合性保存古村落生活化的空間,才真正保存其生命!》一文,較原文有所刪節。配圖為新添。
《專家看松陽·夏鑄九:整合性保存古村落生活化的空間,才真正保存其生命!》©文·李博《松陽傳家》 ©2017 松陽縣文化和廣電旅遊體育局,英文漢聲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松陽縣人民政府、漢聲編輯室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