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溪以南十五公裡處的大昌鎮,曾發掘出新石器時代、商周時代的珍貴文物。早年,這裡的建築都是磚木結構,飛簷鱗瓦,有的牆體有了裂縫,有的牆腳長滿苔蘚。雞舍、豬食槽和石磨散在路邊。如今,這裡已被商業的驚濤衝刷成「油漆古鎮」。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重慶讀大學時,每次乘船經大昌都要上岸打尖,坐在河邊的長條石凳上邊吃東西邊看船來舟往。石凳光滑冰涼,凳面油亮如鏡,被當地人稱為「美人凳」。
一
大寧河邊美人凳
大昌自古是個出美女的地方。不知何時開始,鎮上一些年輕女子喜歡來石凳上靜坐,她們微託粉腮,對過往客商或淺淺一笑或淡淡一瞥;更多女子則久坐不走,窈窕的腰肢兒像是與石凳生生連在一起似的。原來,這些女子是在思念自己的情郎,盼著他早些歸來。風雨如磐,年年月月,未改初衷。
我一直覺得,那些看似清涼的石凳其實是有溫度的,它的溫度如深藏在山體內核的巖漿,總在默默積蓄能量,或許它是在等待一個熱切訴說的噴火口。朝雲暮雨,寒暑更迭,石凳熨帖地感知著遠去橈夫子的生死冷暖,也陪伴著女子們流水般逝去的朱顏,更承載了眷屬對男人風裡來雨裡去的擔憂。九曲十八彎的大寧河,隱藏著太多噬人的暗礁,有著太多未卜的生死,有的橈夫子回來了,有的永遠沒有回來。這讓我想起沈從文先生《邊城》裡那句話:「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峽江男人活著的使命,仿佛就是待他們稍稍長大就握著蒿竿、提著鐵錨,和家人道個別便一腳踏進木船,從此把身影融進江濤河霧中。多少年來,許多船毀人亡的慘劇,是很久之後被過往客商當下酒菜聊出來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無數個月圓之夜,大昌的年輕寡婦沿著茅草叢生的青石板路,走過半拱形石橋,來到河邊洗衣浣紗,一搓一揉中,她們心頭淤積的苦痛貫注在一雙手上,動作越來越急速,最後用鉚勁兒搗衣來砸跑失去親人的悲痛和不安。秋風蕭瑟的午夜,女人還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望著銀光閃閃的河面,盼著踏月而來的船影上捎來一絲男人的氣息……
可惜,大昌鎮那個長條石凳終因舊城改造不知去向。石頭上的故事,也被凜冽峽風吹得無影無蹤。它來不及訴說什麼。
二
三峽一帶八幫派
一代代峽江船工,為了生計起早貪黑,流血淌汗,前赴後繼,行走江河。而木舟、大船、駁子、划子,來來往往又不至於翻江倒海——這看似鬆散的船隊、船幫背後,始終有根無形的繩子如鐵錨繫舟般將大家拴在一起。這根繩子,就是幫規。
對三峽地區民俗文化頗有研究的重慶市巫溪縣檔案館副館長吳健先生說:「晚清和民國時期,活躍在三峽一帶的船隊大致分為八大幫派。船幫是由船主們自發組建起來的民間協會組織,主要是協調船幫內外關係,維護船運秩序和船工利益。」
當時,從宜昌到重慶沿江每三個縣的船主都會結幫,如巴東、秭歸、興山三縣的船舶結為楚幫,楚幫的船隻打的「順」字號旗,奉節、巫山、大昌結為巫奉幫,船隻上懸掛的是金黃旗;雲陽、開縣、萬縣結成的船幫懸掛的旗號則是三角形鑲黑邊旗;豐都、涪陵結成的船幫懸掛的旗幟,則是四方形的泡花旗。有了自己的旗號,橈夫子就有了歸宿,有了活命的奔頭。
活躍在重慶到湖北的八大幫派,從地域「碼頭」上看有著較明顯的對峙意味,比如上遊的川幫在同下遊的楚幫爭鬥中多佔便利,自稱「上江的」,楚幫則被稱為「下江的」。按當時道上規矩,船到「公海」,一桿纖樁兒豎在哪兒,哪兒就是各自的領地。平時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來往。當然,如果船隊扎堆又逢過節啥的,大夥一高興,還可以抱出各家的紅苕酒,就著乾魚片和燒臘什麼的,坐在一起燒起篝火,痛飲幾杯,划拳玩牌,再對著明月清風說說女人。
晚清時期,外國機動輪船開始駛進重慶,標誌著川江航運的機器時代到來。這股由金屬激起的驚濤駭浪給木船運輸帶來滅頂之災。船幫和船工們無可奈何,任由木船業走向衰落,一如洪澇之中的房屋塌方般被水衝走。大約在上世紀70年代末,峽江一帶的船工們帶著難以言說的心情,終結了他們手工運船的滄桑使命。
三
險灘激流號子聲
古往今來,千裡川江,航道彎曲狹窄,明礁暗石林立,急流險灘無數,船隻主要靠人力推撓或拉縴航行,少則數十人多則上百人的江上集體勞動,只有用號子來統一指揮。於是,峽江產生了許多歌詠船工生活的水上歌謠——川江號子。而崇山峻岭裡大寧河谷,是川江號子最豐富的地方之一。
長江三峽之所以蘊藏著極豐富的船工號子,跟這個地區特殊的歷史文脈有太深淵源。在世界著名的大峽谷中,中國的長江三峽是惟一一座將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和濃鬱深厚的文化完美凝聚的峽谷。《三國演義》中有40多個故事就發生在三峽,並留下眾多的三國遺蹟。歷史悠久的巴楚文化,遺存了長江三峽的三大懸謎——懸棺、古棧道、古洞;盪氣迴腸的三峽碼頭文化,更是流傳著被國外稱為中國「伏爾加船夫曲」的川江號子……
我從小生活在巫峽以北大寧河畔的巫溪縣城,記得六七歲那年的臘月,我和弟弟跟母親逆河乘船去寧廠鎮看望外公。沿岸峭壁林立,亂石穿空。木船行至最湍急的剪刀峰下時遇到麻煩,這剪刀峰是一座形似剪刀的壁立山峰,雖表皮嶙峋斑駁,落滿了時間的垢甲,刀刃卻無比鋒利。寒風驟起拍打著船篷兒,船下驚濤咆哮,像是無數魔怪呲咧著白牙要吞噬木船兒。那次行船似乎特別艱難,劇烈顛簸中,連經常走水路的母親也嚇得不輕。船篷裡,母親抱緊我和弟弟一陣哆嗦,我幾乎透過棉襖聽到她咚咚心跳的聲音。船下左前方,三名縴夫前傾身子埋頭拉船,脖子上青筋直暴,腳上的草鞋嗒嗒踏踩在水中,草鞋尖不停滴水,縴繩將他們古銅色的肩背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每個人鎖緊眉頭,咬緊牙關,船底因直接硌在鵝卵石上發出嗤嗤摩挲聲。這時,眼看船兒「卡」在險灘激流再也上不去了,我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號子聲,從前頭拉縴人的胸腔吼出來,後面幾人隨即應和。這船工號子悠悠蕩蕩,逆著寒風在峽谷間迴蕩開去,驚飛天上的鷹隼。於是,木船像個吃到了糖果兒不再胡鬧的孩子,又蹦躂著往前走。
四
大江東去再無影
依稀記得,那船工號子響起時,一人領唱眾人唱和。領唱者聲音很大,唱和者節奏感很強。後來經母親回憶,又經當評書藝人的外公講解,我才勉強搞懂那些號子是這麼唱的——
「三尺白布四兩麻,手趴石頭腳蹬沙。一步一拐一把汗,恨不得早點就回家……」
(領)上坡打赤腳呀,(合)拉縴無奈何。
(領)這是為么子呀,(合)為了好生活呀。
待風平浪靜,看到岸上站著個花衣裳姑娘,橈夫子也不忘來幾句開心的——
(領)小河漲水大河清,(合)打漁船兒向上拼;
(領)打不到魚兒不收網,(合)纏不上妹兒不收心。
我在來來往往的三峽航行中注意到,船工號子,多是根據江河水勢和明灘暗礁,編創出不同的節奏和音調,比如,船行下水或平水時唱「橈號子」「二流搖櫓號子」等,這類號子音調悠揚,適合扳橈的慢動作;闖灘時唱「懶大橈號子」「起復橈號子」,這類號子音調雄壯激烈,以適應闖灘需要;上水拉縴時唱「么二三號子」「抓抓號子」,這類號子旋律性強,為的是緩解緊張情緒,統一腳步。船工大多不識字,主要是從川劇裡琢磨出這些民間小曲兒的。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詩經·衛風·河廣》)。一條大河波浪寬,但用一捆蘆葦做成小船,就能橫渡過去,人的偉力可見一斑。但這種偉力,也如草鞋滴水般滲透出淋淋血汗。我上大學前從沒走出過高嶺大峽中的故鄉,倒是經常去古渡、埠頭和集鎮瞎玩樂,也聽了不少船工號子(還有農人的五句子歌、薅草鑼鼓)。那些民歌號子,是一代代橈夫子用血汗燃燒出的生命之火,它映照出大江東去、人在路上的倔強生命力,也在雄奇山河的跋涉中碰擦出俏皮的火花兒。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陸遊《楚城》)。歲月無常,蛻化了山水的偉力,異化了人們的意念。機動船的突進,碾平了人工搖櫓的欸乃和搏命江河的血性。
峽江兩岸,退化了昔日的勝境與風情,大三峽也早已縮影成小三峽、小小三峽,它們在大江截流的回流中盡失兩岸的秀峻千仞、綠水如廊。於是,萬家燈火取代了闌珊的漁火和孤獨的航標燈,而那些以生命博生存的橈夫子和蒼涼的號子聲,更是漸行漸遠,湮沒在重重疊疊的山巒間,湮沒在流水般的時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