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北京城的故事,總是在歷史與現實之間。走在北京城裡,不經意間就會和「歷史」擦肩而過。人們熟知、遊客追捧的,多是作為景點的歷史遺蹟。但事實上,還有一種鮮為人知的歷史,藏匿在古都北京的街巷花木、古舊建築、民俗百態,甚至泛黃的紙頁之間……
作為北京文化的書寫者,肖復興將目光聚焦於那些常被人忽視、卻帶著溫度和人情味的歷史文化載體。此前,他已經出版過《八大胡同捌章》《藍調城南》《我們的老院》等幾部與北京相關的作品。在新作《咫尺天涯——最後的老北京》中,肖復興寫出了自己對北京的歷史想像與文學記憶。
在其中的《北京老旅館》一文中,肖復興從六國飯店、崇文門內的德國飯店和前門外的第一賓館這三家清末民初最有名的旅館談起,追溯了北京城旅館業的發展過程,其中也不乏與當下的勾連與對話。文中,他特別提到一位住在施家胡同第一旅館東側的小院裡,在自家牆上用鉛筆描畫了旅館一角的門窗和牆體的外地中學生:「他的爸爸媽媽都是從外地來北京打工的,他在北京上中學……旅館和他家只有一牆之隔,近在眼前,卻離他很遠,遠得如同畫和現實之間的距離。」
以下內容節選自《咫尺天涯——最後的老北京》,已獲得出版方授權刊發。
撰文丨肖復興
摘編丨何安安
自元代就有「飯店」這個詞,專指住宿的旅館
說起老北京的旅館,在我小的時候,老人們最愛說的是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崇文門內的德國飯店和前門外的第一賓館,因為離我們的住處都很近。沒錯,這三家都是清末民初最有名的旅館,而且都帶有點兒洋味兒,明顯地印著那個時代西風東漸的痕跡。而屹立在長安街上的北京飯店,是這三家旅館之後的事情了。
逝者如斯,如今,這三家老飯店,除了德國飯店沒有了,其餘兩家都還健在,雖然改換了名稱,但亦不失為那個時代留給我們的最好的遺存。想當初,有人寫竹枝詞專唱六國飯店:「飯店直將六國稱,外人情態甚驕矜。層樓已是凌雲漢,更在層樓建一層。」最後一句說的是當年六國飯店剛建成不久,就嫌不夠住了,又加蓋了一層。當初讓人嘆為觀止的「層樓已是凌雲漢」,如今,在高樓林立的北京城,哪裡還顯得出來它呢?
《咫尺天涯:最後的老北京》,肖復興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7月
記得小時候,我對「飯店」這一稱謂,有些不解。在國外,旅館、旅店或賓館都稱為「hotel」。莫非那時候我們稱之為飯店,是管飯嗎?1984年,我的中學同學王仁興所著《中國旅館史話》出版,我看到他在這本書中引用了元雜劇《玩江亭》、明小說《醒世恆言》、清小說《儒林外史》和《三俠五義》中的材料,考證「飯店」一詞並非「hotel」的轉譯,自元代就有「飯店」這個詞,專指住宿的旅館。
其實,在北京旅館業中,上述三家並不是最老的。王仁興在他的《中國旅館史話》一書中考證,北京最老的旅館繁華地,在盧溝橋東西兩側,元代時,那裡的旅店已是鱗次櫛比。因為元大都建立之後,文化、商業發展的速度很快,南來北往的人,從陸地進京,盧溝橋是必經之地。(這樣的情形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日本侵略軍就是攻打下盧溝橋後侵入的北京城。)以後旅店業的發展,按照侯仁之先生的說法,日漸分布在更貼近城市的城郊附近。王仁興則引用《宛署雜記》和《馬可·波羅遊記》,證明了侯仁之這一觀點。馬可·波羅在他的遊記裡說:「在近郊,也許離城有一點六公裡遠的地方,建有許多旅館或招待駱駝商隊的大客棧,為來自各地的商人提供住宿。」於是,「城郊也和城市一樣繁華,也有城市內的華麗住宅和雄偉的大廈,只差沒有大汗的皇宮罷了」。
《中國旅館史話》,王仁興著,中國旅遊出版社,1984年
早在元明兩代建立起來的這種繁華的旅館客棧,如今已經見不到了。前些天,我特意去了一趟盧溝橋,四周已是一片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被圍攔起來需要購票入內的盧溝橋,如同城市中的一個盆景。橋東新建的簇新的宛平城,面目可疑,似乎企圖將遙遠的歷史一步拉近在眼前,和現實熱烈擁抱。
追溯歷史,會館可以說是北京近代旅館業的前身。《城垣識略》一書記載自清入關到乾隆年間,北京城共建會館一百八十二座,全部在城南前門大街東西兩側,其中東側八十二座,西側一百座。這裡所說的東西兩側,東至崇文門,西至宣武門,會館全部密集地建在如今二環以內再以內的很小的範圍裡,因為它們離內城近,辦事方便,來自全國各地的人,無論是做生意的,還是進京趕考的,或到皇宮覲見的、到王府辦事的,自然都願意住在這樣的會館裡。
到了清同治年間,此時出版的《都門紀略》一書中記載,在京的全國各地會館和行業會館有三百餘家,這個統計數字明顯不全,到了清末,統計在冊的會館實則四百餘家。從乾隆到同治、光緒這一百多年的時間裡,會館數量的增加是非常明顯的。這四百餘家會館,都具有和旅館相似的職能,以各地名字命名的會館,實際上就是當時各地駐京的招待所,便利同鄉來京的住宿。
《都門紀略》,(清)楊靜亭編著。
一直到旅館興起後,會館依然起著這樣的作用,是為旅館的一種替代和補充。這樣的傳統一直延續到民國期間。剛到北京的時候,魯迅先生住在紹興會館,張恨水先生住在潛山會館,沈從文先生住在楊梅竹斜街上的酉西會館。毛澤東最早到北京時,住的也是會館,是爛縵胡同的湖南會館。民國成立之後,孫中山首次來到北京時,住的還是會館,是珠巢街的香山會館。這些會館,都是他們家鄉的會館。在會館建立前後,和會館一樣具有旅館功能的,還有寺廟。那時候,清末重臣來京,如李鴻章、左宗棠等人,一些老派文人畫家,如陳石遺、姚茫父、齊白石等人,都曾經在寺廟裡住過。
到了清末民初,又出現了公寓。這些公寓沒有會館那樣普遍,沒有寺廟那樣平易,可以接納貧寒人士,因此,一般會建在比較清靜的地方,環境刻意建造得園林化,以顯其幽靜雅致。最初,它們大多集中在西城阜成門內。清時有筆記記載說,這些公寓建得很漂亮,有亭臺花木、假山水池,漫步在花晨月夕之下,不知門外有錙塵也。當然,這樣的公寓,大多為來京花著公家銀子的官員,或有錢的文人雅士所居住,比會館和寺廟要高級、舒適許多。只是後來這些公寓漸廢,因「士夫近多喜住東城,趨朝便也。
西城舊屋,日見其少,真如昌黎所謂『一過之再過之,則為墟矣』者」。說得沒錯,清晚期東城賢良寺這樣的大寺、名寺,成為外地進京大員願意住的地方,便是明證。而到了民國之後,在東城出現大量公寓,如東四的大興公寓、米市大街的北京公寓、海運倉的朝陽公寓等。五四時期,時興教育,大學、中學冒出來很多,很多貧窮的學生和教師需要住處,於是公寓相應多了起來,而且,為適應需求,出租的價格便宜,大多建得能夠簡單住人即可,而非以前那樣園林化般講究。在小說和電影《青春之歌》裡,從當時北大學生餘永澤住的公寓,就可以看出來。
只不過,那時會館也好,公寓也好,一般只是住人,吃飯的問題,另有附近的飯館解決,各司其職,職能比較單一。所以,那時的會館旁邊一般都會有不錯的地方風味的飯館相配套,比如南海會館邊上有南方的老便宜坊,紹興會館邊上有南味的廣和居,像我居住過的粵東會館,最興盛的時候,當初附近有福壽堂、東興居這樣的大飯莊和大小飯館。這幾乎成了那時京城的一大特色。
南來北往的客人,
促進了前門地區旅店業的發展
「旅館」這個名字的出現及其日漸興盛,還是到了清末民初的時候。這是和商業的發達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北京近代旅館業的真正發達,以1901年前門火車站的建立為標誌。火車的開通,讓北京城一下子從農商時代進入了蒸汽機時代,特別讓北京城南受益,由於火車站就設立在前門樓子兩側,南來北往的各地客人日漸增多,進一步促進了前門地區商業和旅店業的發展。這是聰明的商家一眼就看得出來的,舊時俗語說的是:「火車一響,黃金萬兩。」
交通的便利,必然增進人員的流通和貨物的周轉,促進商業的發展,那種以鄉裡為軸心的農業時代傳統單一的住宿格局,那種僅僅為外地官員覲見、秀才進京趕考服務的宗旨,顯然已經不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了。於是,誕生了近代的旅館業。本來北京四百餘家會館就有三百餘家在前門一帶,傳統因素形成的客源,還會慣性地在這一帶尋找住宿。到了民國時期,前門一帶這三百餘家會館,不少已經變成了大雜院,再也無法起到原來「同鄉招待所」的作用,無形中為新建的旅館提供了商機。加之火車站的建立,近水樓臺先得月,旅館在這一帶一時更如雨後春筍般大增,緊靠著火車站的西河沿和西打磨廠這兩條老街,成為那時的旅館集中之地,便也就是必然的了。
早在同治年間的《都門紀略》中記載,北京有旅館一百零七家,前門一帶有六十四家。到了光緒年間,《朝市叢載》中記載,北京有旅館一百零一家,前門一帶有七十五家。可以看出,前門一帶的旅館數量明顯在增加。根據他們的記載,前門一帶的旅館主要集中在西打磨廠和西河沿兩條老街,分別有三十家和三十二家,各佔據了前門地區旅館總數的小一半。因我家住西打磨廠街,便關心這條老街上的旅館,把這三十家旅館記之如下:鴻泰店、聚泰店、德泰店、同泰店、泰昌店、會成店、太古店、悅來店、三義店、玉隆店、永興店、全盛店、復隆店、德興店、吉順店、升升店、恆發店、恆和店、公和店、萬福店、吉隆店、寶盛合店、中尚古店、萬福西棧、新大同店、興順車店、保安店、永平店、萬福東棧、第一賓館。
《都門紀略》,(清)楊靜亭編著。
這些旅館,很多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鄧雲鄉先生小時候隨家人來北京,最初住的就是興順車店,在西打磨廠街西口。有不少旅館一直延續到北平和平解放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有的旅館則變成了大雜院,比如大同店,就在我住的粵東會館的旁邊;同泰店,在我們大院東邊的斜對面。這兩家都是當時不小的客棧,大門很寬敞,可以進出馬車。
當然,以上的記載遠遠不全,漏掉了很多。僅我知道的,就有西打磨廠街西口最有名的第一賓館,還有我家西邊斜對門的淑陽旅店、我家正對門的大豐糧棧、我家西邊的大有店,以及東邊一點兒路北的蚨隆店。前幾年,蚨隆店門楣之上女兒牆上「蚨隆店」三個大字還清晰可見。至今大豐糧棧舊貌一點兒沒變,只是後面的四合院已經完全拆除。淑陽旅店一直開到「文化大革命」期間,門臉很小,院子很深,一直通到後河沿。西打磨廠街上的旅館,只要是在路北的,一般都會通到後河沿,那裡有後門,便於來往商人運貨進來,從前門火車站東站卸下的貨物,走後河沿,很近便。這便是我們這條老街旅館多的重要原因之一,一直到1959年北京新火車站建成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這裡的旅店薪火依舊旺盛,因為客運移到了新的北京站,貨車的運輸,有很長一段時間,還在前門火車站。
前門第一賓館,
歷盡烽火歲月依然還在
前門火車站的建立,成就了前門地區的旅館業,使其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在北京城拔得頭籌。當時的代表作,是現在依然挺立在西打磨廠街西口路南的前門第一賓館。最初,賓館的名字裡沒有「前門」二字,就叫第一賓館,這兩個字帶來的區別意義非常明顯:有「前門」二字,只是前門地區的第一賓館;沒有這兩個字,則是北京城的第一賓館。
光緒二十七年(1901),京奉火車站(現在的前門火車站)修成,第一賓館開業於宣統三年(1911),可以說它和前門火車站是並蒂蓮。出火車站,穿過鴨子嘴,一到西打磨廠,往西一望,就能望見它,當時四層樓高的它,在西打磨廠老街的一片平房中,確實有點兒鶴立雞群,建築雖然沒有六國飯店那樣高大,但一樣洋味兒十足;站在它樓上的窗前,能一眼看見火車站南側的西式鐘樓,兩者遙相呼應,相看兩不厭,似乎彼此有些惺惺相惜。
京奉鐵路正陽門東車站,俗稱「前門火車站」。
可以說,自八國聯軍入侵北京之後,國門洞開,西風東漸,這樣東西合璧式樣的旅館,開始多了起來。前門第一賓館之後,1912年,東長安街建有長安春飯店;1918年,香廠路建有東方飯店;1922年,東長安街又建中央飯店;1925年,西珠市口建有中國飯店……
有意思的是,這些當時名噪一時的飯店,如今大都已經見不到了。但是,前門第一賓館卻歷盡烽火歲月,依然健在。這不能不說它的命實在是大得很。在歷史變遷中,它自身擁有的故事也不少。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後,北洋政府逮捕了不少進步學生,那一年8月,周恩來為救學生,專門從天津來北京,就住在這家旅館裡。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前夕,共產黨地下工作者搞地下活動,也是在這裡住店作為掩護。無疑,這樣的傳奇,讓它越發出名。
曾幾何時,能住在這樣的旅館裡,是一種時髦和榮耀。即便一百多年過去,還是四層小樓,還是中式木骨架的清代風格,但從外表已經看不出來了,因為牆體是用水泥沙子抹上的,柱子也都是水泥的四方形西式的。很長的一排牆向東延伸著,一扇扇窗戶臨街向北,窗前粗粗的、洋味兒依然的鐵藝花欄杆也有些年頭了,多少還能看出點兒當年的風光。
而且,旅館裡面還是很寬敞的。我小時候常見有三輪車甚至小汽車停靠在那裡等候客人。院落和室內改觀很大,已經看不到最早的青磚鋪地和一廳一室的布局。不過,房間和走廊的樣子,還是能看出那個時代的影子,幽暗的光線斜射進來,如果有穿著旗袍的女人嫋嫋婷婷地走過來,恍惚間,會疑為是上個世紀的情景,以為是電影中的張曼玉或湯唯和你擦肩而過。
民國時期的旅館
大致分為客店和貨棧兩類
當然,包括我們西打磨廠街在內的前門一帶旅館業的飛速發展階段,還要數民國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初期。那時的旅館大致分為客店和貨棧兩類,前者專門為散客服務,後者專門為商人服務(為洋人服務的賓館,最早是位於前門內東交民巷的會同館,後來有了御河橋東南側的六國飯店和長安街的北京飯店)。貨棧大多集中在我們西打磨廠老街上,它們必須有寬敞的空場,好裝貨停車用。貨棧,當時兼有如今的物流作業功能,在北京近代旅館業佔據著大半江山,不可小視,如西打磨廠街現存的大同、太谷、大豐舊址,當年有前後門,有寬敞的貨場,後門緊挨著前門火車站的貨場,都是有名的貨棧或糧棧。
《咫尺天涯:最後的老北京》中插圖,1871年前門大街五牌樓前,繪於2018年4月。
旅館又分幾種,一種是客房講究、服務周全的,比如位於西打磨廠街西口的前門第一賓館,走廊軒豁,青磚鋪地,一廳一室的布局;一種是鴿子籠似的,很逼仄,但價錢便宜,為下等人士居住,類似雞毛小店。這些旅館,又分為管飯的和不管飯的兩種。民國時期的《民社北平指南》,對此有詳盡的介紹:「北平自昔為文化中心,五方雜處,商賈雲集,故旅店行之營業,均甚發達。大致旅店之中,或具飯菜,或備飯而自點菜,或飯菜均不備……近年旅館客棧等之宿膳費,間有視人為轉移者,如房租定價一元,備飯而不備菜,本為各棧公例,而不必以『管飯隨飯菜』為誘惑之招徠,初蒞止者,以為隨飯有菜,於願已足,甚且有雞魚,正慶其公道,比結帳時,開來清單,於所期之價,大相懸殊,甚至駭人聽聞。乃至一切菜類與雞也魚也,均額外計價,價目亦奇昂。」
《清稗類鈔》中記載,清時「京師逆旅有二種:一則備飯不備餚,餚須客自擇,別計錢,飯兼米麥而言之,無論食否,必與房資合算。一則僅租房屋無飯餚,即水錢亦須由客自給」。和那時明碼標價相比,後來的店家經商之道多了狡詐,為了多賺錢,不惜手段,北京店家越發「聰明」起來。更有甚者,不僅用水要加水費,連電燈電話、冬日之煤火、夏日之電扇,都需要另加費用,真的用心無所不有其極,小算盤打得譁啦啦直響。
還有一種旅店,店小且陋,為招攬客人,迎合一些人的心理,提供特殊服務。《京華春夢錄》中說:「京城逆旅,舊稱曰『店』,布置簡陋,聊蔽風雨,環外城北隅,櫛比皆是。而豔閭毗鄰,若升官、三元等店,則均勾欄龜鴇之巢窟也……他如李鐵拐斜街之同和旅館,及櫻桃斜街之華興旅館,則逆旅之外,兼營媒介生涯,輕薄少年,群焉趨之,莫不利市三倍焉。」這裡所說的「環外城北隅」,指的就是靠近前門樓子的那幾條街巷。這裡所說的「媒介生涯」,說得實在太客氣,其實就是皮肉生意;所列舉的同和旅館所在的李鐵拐斜街,和八大胡同毗鄰,近在咫尺,尋花問柳,自然方便,成為旅店的生意一種。《都門紀略》裡的詩句「引見還兼鄉會期,店家習氣最隨時,老爺無事閒遊好,下處堂名我盡知」是這種生意最生動形象的寫照,所謂「下處」,即妓院也。
在這一段《京華春夢錄》中,還說了另一類大旅館的景象:「近頃俗趨奢侈,故西河沿打磨廠等處,多有設置旅館者,如中西、金臺、燕臺、第一賓館者,為此中翹楚。間有麗姝賃為私舍,名之曰『小房子』,或覓得素心,避開曲院塵囂,而藉此作高陽臺者。」這裡所說的在第一賓館等豪華賓館裡租賃客房的麗姝,不就是曹禺先生的話劇《日出》裡的陳白露嗎?自然,這是旅店當時所做的另一種特色生意,與同和旅館的「下處」生意分工有別。足見旅館業的發達,和娛樂業,甚至和色情業密切相關。
在這一點上,前門一帶的旅店和這裡的商店、飯館、戲園子,乃至八大胡同相互借力,水漲船高,當然,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前門一帶商業、娛樂業、餐飲業的相繼衰落,帶動旅館業無可奈何的衰落,是必然的。在前門一帶,還能見得到一家像點兒樣子的旅店嗎?當初這一帶最高級、最現代、最昌盛的第一賓館,如今又能怎麼樣呢?十幾年前,電視劇《秋海棠》和《甄三》拍民國早期的外景,還專門跑到這裡來拍攝。現在的第一賓館,還立在那裡,可沒有了火車站裡汽笛的鳴叫和濃煙的噴吐,它就像失去了背景的襯託,像是早期電影裡的默片,顯得死氣沉沉了。
《甄三》(1986年)劇照。
前幾年,改造前門大街,將西打磨廠街西口拆除,第一賓館突兀地立在那裡,門窗緊閉,空蕩蕩的,又讓它沒有了胡同的依託,沒有了人氣的烘託,顯得孤零零的,即便從裡面還能嫋嫋婷婷地走出來張曼玉或湯唯,也只是遲暮美人了。
前門一帶旅館的前身:鏢局、飯莊、銀號
想當初,前門一帶,旅館業是那樣的發達,不僅在西河沿和西打磨廠這樣兩條緊靠著火車站的老街,糧食店街、珠寶市街、煤市街、觀音寺街、珠市口、鮮魚口、廊房頭條、長巷頭條……大小旅店,也遍布在這些大小街巷中。這樣繁多的旅館,不可能都如第一賓館那樣氣派地新建而成,許多是改建的。這大概是北京旅館業發展史中的特別景象。探求這一點很有意思,往往會拔出蘿蔔帶出泥,帶出相關的歷史,讓你覺得北京這座城市的道兒真是深得很。
在前門一帶,不少旅館的前身,一是鏢局,一是飯莊,一是過去的銀號,還有一種,是妓院。
這是因為時代的發展,特別是現代銀行和火車的興起,使旅館的需求量增大,但相應的,有些行業卻處於江河日下的趨勢,原來專門為客人武裝押送貨物的鏢局,即便是前門一帶擁有過「大刀王五」的最出名的順源鏢局,也無可奈何地衰落,只好改作他用,其中一部分鏢局便改成了旅店。而連年戰爭和由此導致的經濟衰敗,必然也連帶著飯莊和妓院的衰敗。於是,藉助它們原本合適的地方,就地取材,現湯煮現面,搖身一變,成為旅館,這是它們最便捷的求生之路。
糧食店街現在的施家胡同第一旅館,就是原來有名的三義鏢局,所謂「三義」,指專門護送山西青雲店、娘子關和陽泉這三路的貨物。清末改為三義客店,一直到現在還在開張營業,北平和平解放初期,政府花了一千匹白布的價格將其收購,改為招待所,「文化大革命」期間更名為向陽旅店,現在又改叫施家胡同第一旅館。
西打磨廠的福壽堂,原來是清末建起的一家有名的老飯莊,當年前門一帶的富商,如同仁堂的樂家、瑞蚨祥的孟家、馬聚源的馬家,宴請客人都要到那裡去,才感到有排場。盧溝橋事變之後,原料運不進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被迫倒閉,改成了旅店。現代銀行出現後,很快就取代了晚清以來興盛一時的老銀號,有些銀號便改造成了旅店。如我們西打磨廠街原來的喬家大德通銀號,新中國成立以後改為部隊的招待所,一直存留到現在。院子北面正房是座二層木製小樓,前出廊後出廈,有高高的臺階。這是典型的山西銀號的格局。前些年去那裡,招待所的負責人告訴我,二樓重新裝修時發現牆都是雙層的,當年是為了藏錢用。這位好心的負責人還讓我踩著椅子爬上他們前堂的櫃檯,讓我看看房梁下的簷檁枋板前後兩層的龍紋浮雕。
《咫尺天涯:最後的老北京》中插圖。
施家胡同東口裡面一點兒,路北的一座三層樓,現在的施家胡同第二旅館,由原來的裕興中銀號改造而成。當年,裕興中是整個施家胡同裡最大的一家銀號。它有前後兩個寬敞的天井,每個天井四周的樓上樓下各有二十多個房間,看起來,還真像是旅館。這是因為裕興中這樣的大銀號,可以安排客人及其家屬居住,成為他們有吃有住有玩的地方,由此,它自身就具有了旅館的功能,改造起來更為便當。如今,裕興中大門兩旁窗戶前的鐵欄杆中央各有一個小圓圈,中間鏤空雕出三個篆字「裕興中」。十幾年前,我去那裡時,老街坊指著樓對我說,唐山地震那年,這樓有些裂紋,附近的居民都要求拆了它,後來政府用了一百噸三角鐵,把樓上下好幾層給牢固下來,你看上面,現在還能看見三角鐵。真是幸虧用了那麼多噸的三角鐵,要是真的拆了它,後悔都來不及了。
一次,我去那裡,還到施家胡同第一旅館東側的一個小院裡,想看看旅館的外牆,進院的第一間小屋房門開著,站著一個上中學的小夥子,我問他能進屋看看嗎,他側過身子讓我進去。他家的西窗正對著旅館的外牆,還能看見旅館的外窗和大門的一角。我忽然發現就在他家西窗下面的白牆上,用鉛筆畫著一幅畫,我湊過去仔細看看,原來畫的就是旅館這一角的門窗和牆體。我問小夥子是他畫的嗎,他說是。然後,我得知,他的爸爸媽媽都是從外地來北京打工的,他在北京上中學,愛畫畫。他畫得很不錯,不僅很像,線條也非常流暢。旅館和他家只有一牆之隔,近在眼前,卻離他很遠,遠得如同畫和現實之間的距離。
離開他家之後,我想起問,為什麼他不畫在紙上,而要畫在牆上呢?剛才我忘記問他了。過了兩年之後,我路過糧食店街的時候,在離施家胡同很近的地方,又想起了他畫的那幅畫,又想起了這個問題,我拐了個彎兒,進入施家胡同,想去找找那個小夥子問問。第二旅館還在,可他住的那間小屋和那個小院都不在了。
北平和平解放之後,妓院被取締,空了出來,肯定要改作他用。其中相當一部分漸漸成為人們居住的大雜院,一部分好些、大些的妓院,則改造成了旅館。石頭胡同的石頭胡同旅館、蔡家胡同的蔡家胡同第一旅館、陝西巷的陝西巷旅館,它們都在老北京的紅燈區——八大胡同之內,無一不是由原來的妓院改建而成。
其中陝西巷旅館相傳是當年和蔡鍔將軍有一段革命加愛情風流史的鼎鼎有名的小鳳仙掛牌的地方,此地先是改成醉瓊林餐館,餐館辦不下去,又改成旅店。如今這些地方都還健在,裡面的格局和以前大致相仿,依稀能看到當年的影子。只不過,如果要進陝西巷旅館看看,得花兩元錢的參觀費,真是借歷史發財的聰明法子。前兩年,我花了兩元錢,專門進裡面看了看,典型的民國早期妓院的格局,中間有闊大的天井,兩邊有樓梯,二樓有跑馬迴廊,迴廊四周是隔開的一間間的單間,如今成了客房。整個旅館油漆得紅紅的一片,陽光透過天井頂上天棚的玻璃,灑滿廳堂,溫暖得很,安靜得很,仿佛只要老鴇站在天井中一喊,就會有好多女人擠滿跑馬迴廊。
這讓我忍不住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的一位北大荒的荒友來北京辦事,住在西河沿的一家旅店裡,我去那裡看望,那家旅店跟陝西巷旅館的格局一模一樣,也是中間一個跑馬迴廊,四周隔出來一間間幽暗的小屋。顯然,也是由妓院改建而成的。如今,西河沿已經拆得沒有一點兒影子了,這家旅店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咫尺天涯:最後的老北京》中插圖。
有時會想,如果把這些旅館的故事都寫出來,掛在店裡的牆上,該是多麼有意思。前生今世,時光錯位,光影迷離,況味叢生,住一日而知百年。北京這些老旅館,別看破舊,沒準兒能夠老樹發新枝,讓好奇的人們多一個尋思古之幽情的好去處呢。住一回這樣的老旅館,長了見識,知道了這麼多和老旅館相關的老北京的前生今世,是和住其他賓館,尤其是新建的賓館完全不同的感覺和體驗,這店錢,花得一點兒都不冤。幸好陝西巷旅館、施家胡同第一旅館、石頭胡同旅館、蔡家胡同第一旅館、蔡家胡同第二旅館,以及前門第一旅館,這幾家旅館還都健在,為我們留下歲月的標本,讓我們能看到旅店的變遷中歷史搖搖晃晃卻也豐富多彩的影子。
在前門一帶,這樣的老旅館,已經沒有什麼外來的年輕人或外國遊客願意去住了。如今時興的由四合院改造的新式旅店,在前門大街之西的大柵欄街區和之東的草廠街區,已經陸續出現,樣子貌似從前,裡面的設施完全現代化。這些人更願意去這樣的旅店,品味一下「老北京」的風味。其實,這種風味,已經不再屬於老北京,而只屬於今天對昨天的想像、改造和挪用。
逝去的歷史,如同逝去的時間,無可追回,無法如陳年老酒那樣,活色生香地斟滿今天的酒杯。我只是在想,這些或新或舊的旅館,會讓前門一帶風華曾經的旅館業情何以堪?它們又會沿著歷史,沿著現今,沿著未來,走向何處呢?
本文節選自《咫尺天涯:最後的老北京》,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撰文 肖復興
摘編 何安安
編輯 徐偉
校對 李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