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地念著金堂中學2001級1班學生的來信和郵件,李國斌眼裡閃著興奮的光
病重中的李國斌接受羊城晚報記者採訪
李國斌(前排左七)帶班6年的2001級1班畢業合照,《我的學生我的班》講述的就是這個班的故事
《我的學生我的班》封面。李國斌說,這也許是他留給教育最後的禮物
9月8日,教師節前兩天,在中國教育領域極有影響力的教育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退休教授錢理群在北京參加了一場追思會,以紀念因患癌於今年1月去世的深圳中學教師馬小平,並希望在全國找到一批「同道」———不僅把教書當飯碗,更是把教育當事業的基層教師群體。
錢理群在會上專門提到了一個人:李國斌。
「李國斌是四川人,是一位從教28年的農村教師。同是2004年,和馬小平一樣,李國斌也被癌症纏上了;也和馬小平一樣,李國斌在抗癌期間寫了一本關於教育實踐的20萬字回憶錄《我的學生我的班》,講述他親手從初一到高三、帶班6年的金堂中學2001級1班同學的故事。本來這次我一定要請他來,但現在他的狀況不是很好,所以就沒有來,我覺得非常遺憾,」
李國斌剛剛躲過死神的第5次召喚。今年8月癌症復發大出血,醫生說他「只有3個月的命活」。 9月8日,他剛剛完成人生中的第19次化療,抵抗力幾乎為零,如果此時去北京參會,路人的一個噴嚏瀰漫的細菌,都會要了他的命。
10月19日,羊城晚報記者從四川成都市出發,坐車3個小時輾轉找到金堂中學。李國斌伸出手和記者緊緊一握,手心乾燥溫暖。他說:「這段時間恢復得還行。前兩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跟妻子聊『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回到講臺上!』妻子『糗』我:『你隨時都會暈倒,隨時都要搶救,別給學生添麻煩了!』哦……我聽了好沮喪。」
李國斌告訴記者,他的夢想是「行走在路上」,一邊用自己的教育理念免費支教,一邊遊歷祖國大川,「直到死去」。
文/圖 羊城晚報記者 蔣錚 實習生 林曉湄
最後的禮物
李國斌說,那些故事比《花季雨季》更精彩,「這也許是我留給教育最後的禮物。」
自從2004年患病以來,李國斌再也無法長期教學生。但他和學生之間的深情,讓人動容。
今年3月份,因為血小板驟降,李國斌急需補充血小板。因找不到合適獻血者,李國斌危在旦夕!他的一位學生聞訊急了,二話不說就「劫持」了單位的一群同事,載了2車人去醫院給老師獻血,經過挑選,終於找到一個合格的獻血者,學生這才放下心來。
動手術前一天晚上9時多,躺在病房裡昏迷的李國斌,被低低的啜泣聲吵醒,努力地睜開眼睛,他看到另外一位曾經的學生———年過三十的一名女公務員,正坐在他的床邊抹眼淚,她以為李老師這次要挨不過去了。「我沒告訴她我住院啊,她一個一個病房找過來的!我真是覺得好奇怪。」這位學生畢業多年後,如果有什麼煩惱,第一反應依然是撥通李老師的電話,「還像讀書的時候,什麼事情都跟我說,結婚了跟愛人吵架的事,都跟我說,問我怎麼處理!」
本來計劃10月中旬就要進行新一輪化療的李國斌,推遲了化療時間,其中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學生楊科10月20日的婚禮。其實他和醫生都知道,延遲化療的結果很嚴重,他曾有一次化療由於耽誤了半個月,被迫切除了很大一段病變的結腸。但李國斌願意冒險:「看著她長大成才,30歲的大姑娘要成家了,我一定要去喝她的喜酒!」
而錢理群為李國斌專門寫的一篇文章《讀李國斌》,也是源於李國斌學生的毛遂自薦。「他的學生找我,說錢先生你一定要寫一下李老師,你不寫不行!我就想『這個老師的學生怎麼這麼愛他』?因此我就把他的書找來看。」
這本《我的學生我的班》,李國斌從2006年春節後正式動筆,到去年12月完稿,20餘萬字的回憶錄,記錄了2001級1班走過的6年足跡—————設立班級圖書館、開中秋晚會、巧妙調座位、發動孩子們輪流寫「班史」……李國斌說,那些故事比《花季雨季》更精彩,「這也許是我留給教育最後的禮物」。
看完之後,錢理群筆下千裡,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是:「他在進行一場決定中國教育命運的『靜悄悄的變革』」。
錢理群在文中引用了學生們對李國斌的感言———
「當我一走進學校(班級),就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這裡很靜,把外邊的無聊、空虛、喧囂,死死地隔在了一邊。這裡很靜,但卻充滿了活力和競爭,充滿了朝氣和希望。每當走進學校,我就知道自己的存在,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錢理群分析,這就意味著,李老師和他的同事與學生一起創造了一種「教育的存在」,它是和外面社會不一樣的存在:當社會陷入了喧囂、空虛、無聊、絕望時,學校裡的班級集體卻是安靜、充實,充滿活力和希望的……當李老師和他的學生創造了「2001級1班」這個「不一樣」的「存在」時,他們就已經接近了教育的本質和本性。
人生的改變
愛是最好的教育,如果一個教師他不愛教育不愛學生,完全當成一種飯碗,絕對是不行的。
學生曾曉波評價李國斌:「你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你要讓我們班上每一個同學都有好的前途。你這樣做了,而且你做到了。你用你的心血在那樣一個重要的階段,讓明亮的顏色蓋住了暗淡,留下了重重的一抹溫暖的色調……今後無論走到哪裡,它都將伴我們一起成長。」
李國斌卻曾經是一個被老師深深傷害的孩子。「從小到大,我天天晚上都會做同一個噩夢:老師帶著學生批鬥我。直到28歲我的女兒出生後,這個噩夢才消失」。
由於家裡是地主成分,「文革」期間讀書的李國斌被老師「特別照顧」。在一次語文課上,不知什麼原因,老師突然情緒激動,對著全班高喊:「李國斌的爺爺是大地主,是被砍了腦殼的!」課堂風雲突變,成了對李國斌的一個批鬥大會。
「主持大會的是我的語文老師,參加大會的是我的20多個同學,義憤的同學撕我語文書,吐我口水。老師站在一旁觀看。」從此,放學、上學的路上,被劃清界限的李國斌只能孤身一人。
童年陰影讓李國斌下定決心,既然要做老師,就要做一個「真愛學生」的老師。「愛是最好的教育,如果一個教師他不愛教育不愛學生,完全當成一種飯碗,絕對是不行的。童年中我沒有得到的美好,我希望我的學生得到。」
脾氣火爆的李國斌,從來不曾在班上傷害過一個學生。2001級1班的毛文曾是讓人頭疼的「班尾」———不做作業、曠課打架,但毛文卻告訴李國斌:「如果說您還對我第二好的話,就沒人是第一了。」
初二年級那年,有一件事情讓毛文非常震動,甚至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由於偷拆同學的桌面可能被學校記過,毛文為自己的命運瑟瑟發抖,下意識地,這個大男孩握住了李國斌的手,毛文事後寫道:「而您,給我的是一個多麼堅定和溫暖的回應!您說:『老師不指望你將來能報答我什麼,只希望我的學生以後不要在社會上被別人說成是窩囊廢。』我到現在一直把這句話當作前進的動力……您的一個握手和一句話改變了我的一生。」
毛文變了。初三那年,班上無記名選舉,他以43票的絕對優勢當選班長,進校時成績倒數的他,高考分數超過重點線40多分,後來又考上研究生,現在是一名高校教師。
教育的詭計
初一到初二搞素質教育,初三搞升學教育;高一高二搞素質教育,高三搞升學教育。
李國斌被關注,並不僅僅因為他是一位患癌教師。
錢理群認為,作為一位基層教師,李國斌對中國教育的意義在於:「他是教育理想主義者,更是具有行動力與創造力的教育實踐者」。
李國斌認同錢理群對他的評價。
在推行素質教育的同時,李國斌也十分「看重」分數。他曾經在5個學校執教,在實行有效分的時代,他一個班的語文有效分甚至比同級其他所有班的總和還高。2001級1班的成績更是斐然:全班59人,44人考上本科,其中上重點線的有33人,語文平均分比成都公認的一流中學成都四中還要高。
李國斌說:「也許高考並不科學,但高考是學生必須付出的成本,因為在這個社會,沒有贏得這塊敲門磚,你就沒有機會走進高等學府這個大門,比爾·蓋茨畢竟是少數。對我來說,只有贏得高分,我特立獨行的素質教育才能被學校容忍。」
在教學中,李國斌有他的「小詭計」———「我從初一教到高三,初一到初二搞素質教育,初三搞升學教育;高一高二搞素質教育,高三搞升學教育。我高一高二不訓練應試,而是奠定寬泛、廣闊的人文基礎。」
就語文學科來講,李國斌的語文每周只有4至5個課時,但他都會雷打不動地拿出1個課時,不安排講課,而讓學生們自由飛翔。初中是文學社的興趣活動,高中是說學逗唱的綜藝活動,李國斌在臺下當觀眾。
李國斌想盡辦法讓學生增加閱讀量。最初學校的圖書室不向學生開放,李國斌就軟磨硬泡,從圖書室借出一批「私貨」給學生看。後來他讓每個學生出資10元,買回幾十本中外名著,再加上他家裡的部分藏書,組建了一個班級圖書館。
李國斌要求學生們增強體質。早在2001年,他就要求學生每天放學後,至少保證35分鐘的健身時間。當時班上還有些學生不理解,其他班都沒有這樣幹的。李國斌堅持:無論你跳繩、跑步還是踢毽子,總之給我動起來!每天放學後,常常只看見李國斌的班級在操場上鍛鍊,後來,慢慢也有一些班級效仿。
李國斌要求學生學會遊泳,要求學生打暑假工……各種社會實踐不一而足。李國斌認為:教育就是一種體驗,其中也包括社會體驗。
李國斌花樣翻新的素質教育,甚至影響了不少學生的未來。學生楊陳怡是一位律師,她選擇這門職業的原因,就是因為在李國斌的班上讀書時,每節語文課的5分鐘學生演講,輪到她總能獲得滿堂彩。「考大學時她報考了法律系,研究生讀的也是法律,現在是企業法律顧問。她的口才就是那時練出來的。」
但是,一到初三高三,李國斌就放下素質教育,讓學生「收心」。「我研究高考的26道題,研究試卷的結構,怎樣才能使每道題得分。評講試卷時,不僅僅是公布答案,而是先讓學生講,然後我作點評。幫助他們發現思維錯在哪裡,將來就能避免類似錯誤。」
完成「縱橫加交錯法」的評點後,李國斌會馬上再列幾個同類型的題,乘勝追擊,鞏固學生的應試能力。「我常常跟學生說,你們只要給語文一點邊角料的時間就夠了,除了寫日記、寫隨筆,直到高三我都不給學生布置家庭作業,其他科目的作業已經太多,語文在前幾年打下了牢固的基礎,不需要再佔用學生太多的時間。」
孤獨的行者
現在為什麼老師不敢搞素質教育?首先是缺乏教育自信。
即使能贏得高分,李國斌依然是孤獨的。
在成都市教育局下文禁止學生春遊時,他想盡辦法讓同學們出行;當其他班的電視機蒙上灰塵時,只有他的班級能在傍晚7時準時收看新聞、不時還放幾部經典電影,其中不乏愛情電影。校長說:「李國斌,你的優點和缺點一樣明顯!」言下之意,李國斌不是「順民」。「如果沒有應試教育保駕護航,我會死得非常慘。」李國斌說。
「在教室裡面,我是最快樂的,離開教室就感覺很沮喪。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因為教室裡有我的市場,我說話有影響,但是在外面沒有我的市場。」
在應試教育的大環境下,李國斌喜歡的素質教育,在很多人眼裡是「無用功」,由於教育理念的差異,李國斌和同事之間也難免貌合神離。
一次評優失敗之後,每年考分最高的李國斌再也不願意去參評優秀。金堂中學有一次讓教師申請「教學能手」,李國斌執教的初三班考得最好,他以為參評一定能上,便也報了名,沒想到結果出來,沒有他的名字,其他成績稍差的教師反而評上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申請過評選任何榮譽。」李國斌發現,雖然他從來沒跟同事吵過嘴,但凡是要靠民意投票的評優,他一般都沒戲。
「堅持的東西不是為我自己的利益,我也不為某些金錢的問題,而是為了學生的發展問題,是可以在桌面上進行辯論的。現在為什麼老師不敢搞素質教育?首先是缺乏教育自信,他不清楚搞素質教育會有什麼效果,他於是就用時間、題海來以量取勝。」
李國斌埋頭做自己的事。「有時,我感到非常孤獨。我看馬爾克斯寫的《百年孤獨》,非常有感觸,你既可以說我在孤獨地前行,也可以說我是在閉門造車!」
蔣錚、林曉湄
(來源: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