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帕猜·巴尼巴滴 Supachai Panitchpakdi 世界貿易組織前總幹事，泰國前副總理。
付志剛 光明日報駐曼谷記者
中國和亞洲是引領貿易復甦的關鍵
付志剛：尊敬的素帕猜先生，十分榮幸邀請您參加「光明國際論壇對話」。今年3月，在泰國新冠肺炎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候，您在《曼谷商業》雜誌上發表了「新冠病毒是全世界共同的敵人」一文。其中指出：「現在這個時候，世界必須與新冠肺炎疫情的大範圍暴發作鬥爭，這是需要全人類共同奮鬥的偉大鬥爭。」半年多時間過去了，新冠病毒仍在全球肆虐，中國和泰國雖控制住了疫情，也仍面臨外來輸入和疫情反彈的壓力。
素帕猜：在2020年初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前，多邊主義進程就受到了威脅，主要原因是美國採取了「美國優先」政策，將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孤立於集體責任之外。美國退出了《巴黎協定》，在一些國際會議上拒絕多邊協議，阻止世界貿易組織爭端解決機構任命上訴法官，與中國、歐盟及世界其他國家貿易關係緊張，導致全球重現生存危機的風險。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後，很多國家為了生存進行封鎖隔離。但是，我們不需要關閉溝通的大門，可以留出合作空間，進行病毒數據交換以及提供個人防護裝備和其他醫療設備。疫情初期，中國向亞歐國家提供了援助。全球以集體競爭的方式研發和測試新疫苗，加速了疫苗研製進程。最重要的是，在這場危機中，我們需要像世界衛生組織這樣的國際主導機構，對其提供儘可能多的資金和實物支持，使其能夠在世界各地協調、分析和分享信息並提供醫療援助。
付志剛：面對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肆虐，中泰兩國人民始終同舟共濟，守望相助，共同抗疫。在疫情防控方面，根據中國向世界衛生組織提供的新冠肺炎疫情信息，泰國早在1月初就建立了疫情篩查機制。疫情初期，泰國還成功醫治了多名罹患新冠肺炎的武漢遊客；在醫療物資供應方面，中泰之間也進行了成功的合作。
素帕猜：中國堅決應對新冠病毒傳染，並為其他國家提供了有益的借鑑。迅速發出警告以及完全透明地承認傳染範圍，這是有效管制感染地區的必要條件。中國在武漢快速建設兩所醫院接納新感染病人，這是中國公共管理實力的體現。採用數字設備和相關應用程式也有助於追蹤和限制病毒傳播。在泰國疫情暴發之初，中國向泰國運送的基本藥物和口罩對泰國人民非常有幫助。泰中兩國以及其他東南亞國家希望能夠進一步開展在新冠疫苗研製領域的合作。
付志剛：您談到研究抵禦新冠病毒的疫苗是目前國際社會的當務之急。眾所周知，中國正在加速研發疫苗，中國政府提出將把疫苗成果作為國際公共產品，與國際社會分享，中國政府也承諾，願優先向泰國提供新冠疫苗。
素帕猜：這種病毒大流行威脅到了人類生存。在經過全面測試後，疫苗應能覆蓋最廣泛的地區，如果可能的話，應首先投放到最需要的地方，最好是在世界衛生組織的規劃援助下進行。中國政府慷慨而善意地提議與國際社會分享疫苗，這是世界其他國家應效仿的姿態，值得稱讚。
9月13日，遊客在泰國普吉島的普吉古鎮參觀。新華社發
付志剛：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發生後，您臨危受命，出任泰國副總理兼商業部長。您能否回顧一下當時的情景？當時的危機和今天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危機有何不同？此次疫情對世界經濟造成了嚴重的衝擊，在您看來，亞洲國家戰勝金融危機的歷程，能為當今國際社會提供哪些經驗和教訓？
素帕猜：1997年至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給生機勃勃的亞洲經濟體帶來了最嚴峻的挑戰，其中金融體系遭受了最大衝擊。因此，那次經濟挑戰與我們目前面臨的這場大流行病導致的經濟下滑沒有什麼不同，它取決於在艱苦的國內調整與國際社會保持資金和貿易流動的努力之間的微妙平衡。亞洲已經從當年金融危機的慘痛經歷中吸取教訓，不再單純遵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不合理建議。事實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當時的有關建議反而助長和加深了危機。中國和日本一直在提供更多的資金支持，中國還進一步保持人民幣匯率穩定，以便讓受危機影響的亞洲國家有時間進行重整，並通過購買進口農產品等措施，維持受危機影響經濟體的貿易命脈。
付志剛：後疫情時代的世界經濟復甦前景成為人們關注的重點，包括泰國在內的世界各國均面臨疫後經濟復甦的嚴峻挑戰。
素帕猜：正如大多數專家所認同的那樣，新一輪感染將破壞經濟平穩上升的趨勢，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後的經濟恢復是一個起伏不定的不確定過程。如果所有主要經濟體無法成功遏制這一流行病，就不可能實現全球復甦。因此，我們面臨的經濟衰退比2008—2009年更嚴重，增長緩慢且不穩定。2020年的收縮將是最嚴重的。世界貿易如果能夠更早反彈，中國和亞洲將是引領供應鏈相關貿易復甦的關鍵。世界貿易組織認為，美國2018年對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加徵10%的關稅，總額達2000億美元，違反了世界貿易組織規則，中美貿易緊張局勢和美國對世界貿易組織的反應可能會加劇。為了維持世界經濟復甦，必須恢復國際貿易，而世界貿易組織則需要擔當調解人的角色，使世界貿易恢復常態。與此同時，國際社會可能需要認真尋找解決目前全球失序的辦法，並恢復某種形式的全球治理，以協調恢復措施和聯合行動，應對目前和未來的病毒大流行。
付志剛：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發生後，中國和泰國攜手迎戰危機，取得了顯著成效。如今在疫後經濟復甦階段，中泰同樣可以攜手合作前行。
素帕猜：泰中兩國至少可以在四個領域合作，這不僅有利於我們自己的國家，也有利於世界。第一，在醫療研究和醫療設備生產方面進行合作和投資；第二，我們可通過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的快速運作促進貿易便利化；第三，通過持續實施「一帶一路」倡議，幫助維持沿線國家加強經濟和社會聯繫，以及和平利用海上運輸路線；第四，泰中等聯合國成員國應攜手向世界衛生組織、世界貿易組織等多邊組織提供有力支持，防止其被任何主要成員削弱能力。
泰國普吉島在疫情中盼望遊客回歸。十月二十一日，泰國普吉的一座碼頭邊停滿了閒置的遊船。新華社發
中國助世貿組織更加民主、平衡、高效
付志剛：2002年至2005年，您擔任了世界貿易組織總幹事，您的工作給國際社會留下了深刻印象。當年，為推動世界經濟和貿易健康發展，您採取了諸多重大舉措，取得了顯著成效。
素帕猜：我任職期間，為促進貿易與發展之間的聯繫採取了諸多措施，最重要的就是持續加強發展中國家參與多邊貿易體制。一是促進發展中國家在聯合談判的立場上重新組合，特別是在2003年坎昆部長級會議期間表現得尤為顯著；二是提供貸款，支持發展中國家在特殊和差別待遇問題上的需求；三是積極參與《與貿易有關的智慧財產權協定》，尋求時任聯合國秘書長科菲·安南的支持，與私營製藥公司對話溝通，成功進行公共衛生談判；四是加強技術援助，主要加強發展中經濟體和最不發達國家的貿易能力建設，比如將培訓機構與技術合作機構合併組成培訓和技術合作研究所，並設立一個特別機構來扶持最不發達國家；五是創建並主要完成了《貿易援助計劃》的準備工作。在我離開世貿組織一個月後，該計劃在香港舉行的第六屆世界貿易組織部長級會議上得以批准；六是加強與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合作，始終參與到貿易和發展框架中，第一次與貿發會議籤署諒解備忘錄；七是將棉花問題納入多哈發展議程，使非洲貧窮的棉花生產國在談判進程中受益。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舉措，因為通常不允許在談判回合中引入新問題；八是多哈談判取得了部分成功。2004年7月一攬子計劃首次達成了一項取消農業出口補貼的協議，這有助於減少世界糧食市場上的價格扭曲現象，使較貧窮經濟體的農民受益。
付志剛：作為時任世界貿易組織總幹事，您親身經歷了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過程和之後的發展。2002年，您還撰寫過《中國與世貿組織：改變中國並改變世界貿易》一書。現在回頭看，您如何評價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意義？這些年來，中國一直堅持經濟全球化，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您對中國的主張有何評價？
素帕猜：2000年初的時候，國際主流觀點認為，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可能會被要求做出不可能完成的調整，這是中國無法應對的。但在《中國與世貿組織：改變中國並改變世界貿易》一書中，我明確指出了中國加入多邊貿易體制可以獲得的好處。這本書描繪了中國和世界的收穫，只是低估了中國成為世界上最大貿易國的速度。我們在書中預計，世界貿易組織將需要進行基本改革，使其為每個成員服務。隨著中國的加入，可以看出，正如我在前面所提到的那樣，發展中成員的集體作用得到加強。坦率地說，中國的調整仍在進行中，還沒有完成。正如大多數成員所做的那樣，中國對透明、公平、以發展為導向、非歧視性全球化的不懈支持將使世界貿易組織成為一個更加民主平衡的組織，以及一個更加高效和可持續的貿易體系。這是應對源自全球經濟最發達國家的保護主義和去全球化破壞力所迫切需要的。
付志剛：世界貿易組織為世界經濟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近年來，一些輿論質疑世界貿易組織的作用。比如，對部分國家採取蠻橫的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無法採取有效措施制止。在美國阻撓下，世界貿易組織上訴機構近乎停擺。美國國內甚至出現了鼓吹要退出世界貿易組織的聲音。
素帕猜：今年是世界貿易組織成立25周年。回顧其在全球化進程中的曲折歷史，世界貿易組織儘管不得不面對一系列批評，但在以下方面還是相當成功的：第一，大幅降低全球關稅；第二，嚴格按照公正原則解決眾多貿易爭端；第三，將貿易政策審查機制納入貿易與宏觀經濟政策的聯繫中；第四，更加重視貿易和發展，特別強調最不發達國家的困境，並實行貿易援助方案，支持發展中國家的貿易能力建設等。
後疫情時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世界貿易組織。這是因為：第一，在疫情引發的經濟衰退期間，越來越多的國家開始向內尋求保護自己；第二，很多國家對食品和藥品實行出口限制；第三，應在不受《與貿易有關的智慧財產權協定》阻礙的情況下，向所有國家充分提供針對新冠病毒的最新疫苗和藥物；第四，在電子商務活動激增的情況下，應統一監管，特別是在安全、私人信息和反競爭領域。總體而言，世貿組織成員一直在討論該機構的進一步改革，其中可能涉及的問題包括補貼法、多邊協定、國有企業的作用、特殊和差別待遇、爭端解決機構的效力、貿易行動通知和談判進程的效率等。
全球化的力量將重新向前推進
付志剛：經濟全球化對世界發展的積極作用不容忽視。疫情期間，反對全球化的聲音加大。有人認為，全球範圍人員的頻繁流動成為疫情傳播的重要原因，全球產業鏈分布現狀也使很多國家的抗疫行動以及經濟發展受到衝擊。您如何看待這種質疑？在後疫情時代，全球化會終止嗎？國家之間的經貿往來會脫鉤嗎？全球化應該向何處去？
素帕猜：在新冠病毒大流行之前，尤其是在中美貿易緊張局勢持續加劇之際，全球化已經遭受了相當大的打擊。美國總統在國際會議上拒絕多邊主義，對世界衛生組織和世界貿易組織等多邊機構進行攻擊，阻止世貿上訴機構成員的任命。這似乎使美國進一步脫離了多邊環境。然而，儘管全球化的力量因為強制隔離而削弱，但隨著人們重新獲得流動自由，全球化的力量將重新向前推進。數十年來，隨著交通、通信、貿易和投資供應鏈的迅速改善，全球化的網絡已經緊密地交織在一起，而這些都是一代人難以消除的。隨著電子商務、共享經濟和技術轉讓等領域進一步數位化，未來世界的連通性可能會得到加強。在疫情中，全球活動的連通性暫時減弱，但隨著世界經濟恢復，這種聯繫將迅速恢復。隨著以中國、印度和東協為首的新興經濟體可能會在全球經濟中佔據更大的優勢，全球化地緣因素可能會經歷一定的演變。為了實現以發展為中心，具有包容性、均衡發展的全球化，應允許這些新興市場經濟體充分參與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第17號目標所述的全球經濟治理。
付志剛：經過各方長達十餘年的努力，RCEP談判終於完成。11月15日，RCEP在東亞合作領導人系列會議上正式籤署，成為全球最大的自貿協定。
素帕猜：根據貿發會議的建議，有效的區域一體化努力應在成員資格方面開放，以發展為基礎，由發展狀況相當的國家參與。相比最初藍圖主要由擁有最大最發達經濟的美國決定的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以東協為中心的RCEP更具包容性和發展導向性。由於RCEP還涵蓋了該地區最不發達的經濟體，因此這種承諾可能不會超出世界貿易組織的正常協議。儘管這種夙願在可接受的範圍內，但美國官員卻貶損批評，認為這是一種微不足道的低水平的一體化。面對嚴重的衰退，RCEP將在加強區域供應鏈方面提供一種平衡。
付志剛：美國頻繁挑起與中國的貿易摩擦，特別是2018年以來，川普政府不顧中方反對，執意發動經貿摩擦，嚴重惡化中美經貿關係和世界貿易環境。
素帕猜：通常，我會避免用貿易戰這個詞來形容中美之間持續的貿易緊張關係。正如我已經提到世界貿易組織對美國最初貿易限制的裁決一樣，美國的反應可能無助於緩和緊張局勢。不過，一家信譽良好的多邊機構做出的這一裁決，雖然得不到美國的支持，但最終可能有助於向美國政府施加更大的國際壓力，要求美國政府不僅放鬆對中國的貿易限制政策，而且放寬對歐洲及其他被視為對美國擁有巨額順差的國家的貿易限制政策。畢竟，人們普遍認為，這種貿易緊張關係更多地反映了美國貿易競爭力的喪失，以及美國需要保護自己在技術上的霸主地位。為了恢復世界貿易組織在應對日益擴大的貿易限制方面的作用，全體世界貿易組織成員承諾，儘快考慮一個可接受的組織改革框架，涵蓋所有成員的利益。
付志剛：在當前的國內和國際形勢下，中國政府提出了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構建新發展格局不僅惠及中國，也會給全球經濟帶來紅利。
素帕猜：中國致力於提振國內經濟，擴大民眾的消費，改革國有企業，這些承諾應該可以提高國內需求，彌補國際貿易的萎縮。雖然受疫情影響，但「一帶一路」倡議應做好準備，支持即將到來的全球復甦。中國可能很快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並在推動全球貿易和投資方面發揮重要作用。例如，中國是東協最大的貿易夥伴，也是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最大貿易夥伴。中國經濟作為「全球公共產品」的重要性不容低估。可以預見2021年的中國經濟將強勁復甦。
付志剛：您曾多次訪華，可以說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見證者。
素帕猜：自1985年第一次訪問中國以來，我懷著極大的興趣和驚奇的心情看著中國登上世界經濟的高峰。很明顯，中國政府的工作和人民的辛勤勞動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在後疫情時代，世界呈現出動蕩和不確定性，但中國肯定會證明自己有能力應對挑戰。
原標題：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世貿組織
（光明日報社國際交流合作與傳播中心王培堯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