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鈔上的日本
卞毓方
巴士馳騁在長野的山間公路,天氣說雨就雨,窗外一片迷濛,遊客多收回無聊無望的視線,閉目假寐,我因車晃看不成書,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索性掏出新兌的日元紙鈔,把上面印的人物肖像,津津有味地琢磨了一番。
都是2004年版的。
鈔票是一個國家的名片,功能即昭示。一千元紙鈔上印的是野口英世(1876~1928),他是一位細菌學家、生物學家,日本推崇「科技立國」,選他正若合符節。
細想,野口英世出身寒微,童年左手致殘,憤而學醫,終成大器,是勵志的好材料;壯年三次赴美搞科研,在血清學、小兒麻痺、狂犬病、梅毒防治等方面取得卓越成果,被譽為「日本的國寶」、「世界的至寶」;天命之年,遠赴非洲研究「黃熱病」,不幸遭遇感染,卒於考察途中,是「日本的白求恩」;死後葬於美國紐約北郊,碑文銘刻:「他畢生致力於科學,他為人類而生,為人類而死」,更是日美友誼源遠流長、萬古長青的象徵。
五千元紙鈔上印的是樋口一葉(1872~1896),女,小說家。咦,怎麼會選上樋口一葉?並非瞧她不起,而是在文學這個領域,她取代的,是大名鼎鼎的夏目漱石!(1984年版的)而且鈔票面額還從一千元飆升至五千元!上世紀末《朝日新聞》發起讀者評選日本千年文學家,排名第一的就是夏目漱石。作為局外人的中國讀者,我也敢打賭,若論文學成就和國際影響,一葉無法和漱石比肩。
在鈔票上印誰,不印誰,這是一件大事,決策者肯定有長遠的酌量。那麼,人家是怎麼取捨的呢?我猜想,與漱石相比,一葉的優勢在於性別。日本自有紙幣以來,統共啟用過十七位人物的肖像,作為女性,且印在貨幣正面的,一葉是第一位。日本女性佔總人口一半還多,標榜民主政治的彼邦政府,不可能永遠對之視而不見。中國的偉人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日本方面想必也有類似的眼光。
其次,與漱石相比,一葉的頭上多了一道「物哀」的光環:生於憂患,終生在貧困中掙扎,只活了二十四個年頭,創作的黃金時段僅僅為十四個月。川端康成有言:「在日文裡,『悲哀』一詞與美是相通的。」毫無疑問,定格於櫻花般轉瞬即逝的樋口一葉(二十四歲),永遠比老氣橫秋的夏目漱石美!(日本過去說「人生五十年」,此公享年四十有九)
還有一節,夏目漱石小時候出過天花,敗了相,生平不愛笑,更不愛留影,鈔票上使用的那張,是他去世四年前,為明治天皇戴黑紗時拍攝的,難怪一副哭喪相——夏目漱石登場以後,日本經濟如坐過山車,迅速從巔峰墜落深谷,或
許有人把經濟的不景氣怪罪於老先生的滿臉愁容(不吉利),才請他謝幕退場的吧。
一萬元紙鈔上印的是福澤諭吉(1835~1901),明治時代的啟蒙思想家,教育先驅。在一萬元這個至高無上的寶座,1984年的老版本是他,2004年的新版本也是他,足見其得天獨厚的「福澤」。
日本號稱「教育大國」,這裡面有諭吉的一份功勞。輿論宣傳以《勸學篇》影響最大,據其自述,九年內,發行七十萬冊,風靡扶桑;《勸學篇》以首句最為出名:「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因襲美利堅《獨立宣言》,倡導天賦人權,眾生平等。實踐則以「慶應義塾」為樣本,苦心經營,銳意進取,迤邐而至今日,已發展為蜚聲世界的慶應大學。
作為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究竟啟蒙了什麼?這事如今有點曖昧。吾人熟知福澤諭吉吼的最大一嗓子,就是「脫亞入歐」,諸如掃蕩儒教、蔑視亞洲、鯨吞朝鮮、瓜分中國等等。近來有人為福澤諭吉辯解,說臭名昭著的《脫亞論》,雖然出自他創辦的《時事新報》社論,且收入《續福澤諭吉全集》,但不是他本人撰寫的,完全是一場誤會,云云。是耶?非耶?筆者認為,在這件事上,糾纏那篇社論出自誰手,並非頭等重要,關鍵在於,一、福澤諭吉有言在先,旗下社論,不管何人執筆,都是經他授意,或認可的;二、福澤諭吉有關侵華、殖民的言論,連篇累牘,世人鹹知,豈是藉口一篇《脫亞論》出身可疑,就能輕易洗刷掉惡名的呢?
野口英世,樋口一葉,福澤諭吉,三人都以明治時代為背景,足證當下對那段「大國崛起」美夢的眷念。日本雖小,野心卻是勃勃,鋒芒時而畢露,動輒以「大和民族」、「大日本國」自居,這種自高自大的情結,平心而論,倒也未可厚非,問題是,在成為世界大國之前,你得先拿出世界級的思想家吧——抬出福澤諭吉這樣霸悍驕妄的軍國主義吹鼓手,肯定是不靈光的啦。
這麼一想,紙鈔上福澤諭吉的尊容,瞬間也暗淡了下來。不唯相由心生,天色也在呼應,抬頭看,雨下得更大了,雨點掃在玻璃窗上,唰啦啦濺成一片,三五步外,就是天也茫茫地也茫茫——冷不丁覺得,頭頂上的天空仿佛在哪兒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