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晶,系中國傳媒大學資深教授
樂府詩是李白詩裡尤為重要的一類,在《李太白集》中,樂府編為4卷,計149首,其中多數為擬古樂府。李白樂府,名篇極多,如《蜀道難》《遠別離》《梁甫吟》《將進酒》《戰城南》《行路難》《關山月》《長相思》《襄陽曲》《丁都護歌》《靜夜思》《玉壺吟》等,均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樂府詩至李白,無論是題材、境界、風格、語言,都有了極大的開拓,成就了樂府文學新的巔峰。明人王世貞高度讚賞李白樂府詩:「太白古樂府,窈冥惝恍,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藝苑卮言》卷四)略可道出李白樂府的風貌。
李白樂府詩多用古題,在題材內容上有很多一脈相承之處;而在語言、境界等方面則大有變化,因而聲色大開。文人擬作古樂府,對於樂府文學史而言,是非常重要的發展動力。如明人胡震亨所言:「太白於樂府最深,古題無一弗擬。」(《唐音癸籤》卷九)又指出其擬古樂府的成就:「擬古樂府,至太白幾無憾,以為樂府第一手矣。」(《唐音癸籤》卷九)李白所擬樂府古題近120個,而他的擬作,絕非單純模擬,而是在古題之下闡發新意,廣為創造,大量吸收了古樂府的精華,而又加以汪洋恣肆的發揮與開拓。繼承與創新,在李白樂府中得到了渾然無間的統一。詹鍈先生所論甚得要領:「太白樂府,或模舊制,或創新篇,因革之端,往往可指。」(《李白詩論叢》)因,就是繼承;革,當為創新。因革之統一,正可視為李白樂府在樂府文學史上的地位。
從繼承的角度講,李白樂府所擬古題,均在古樂府的譜系之中。如《天馬歌》屬「郊廟歌辭」,《將進酒》《戰城南》《上之回》《君馬黃》《稚子斑》《幽州胡馬客歌》《白鼻[~符號~]》屬「鼓吹曲辭」,《關山月》屬「橫吹曲辭」,《烏夜啼》屬「清商曲辭」,《蜀道難》《胡無人行》《白頭吟》《玉階怨》《短歌行》《來日大難》《門有車馬客行》屬「相和歌辭」,《丁都護歌》《子夜四時歌》《估客樂》《採蓮曲》屬「清商曲辭」,《秦女休行》《淥水曲》屬「琴曲歌辭」,《行路難》《襄陽歌》《襄陽曲》《君子有所思行》《妾薄命》《北風行》《遠別離》《長幹行》《枯魚過河泣》《襄陽歌》《襄陽曲》屬「雜曲歌辭」,如此等等。關於樂府的分類,宋鄭樵《通志·樂略》分為53類,「雖加精密,實嫌瑣碎」(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而宋人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分為12類,即是:1.郊廟歌辭;2.燕射歌辭;3.鼓吹曲辭;4.橫吹曲辭;5.相和曲辭;6.清商曲辭;7.舞曲歌辭;8.琴曲歌辭;9.雜曲歌辭;10.近代曲辭;11.雜歌謠辭;12.新樂府。這些都是大類,在大類下面還有不同的系統。如「鐃歌」就是鼓吹曲辭下面的子系統。《古今樂錄》載「漢鐃歌」有十八曲:「一曰《朱鷺》,二曰《思悲翁》,三曰《艾如張》,四曰《上之回》,五曰《擁離》,六曰《戰城南》,七曰《巫山高》,八曰《上陵》,九曰《將進酒》,十曰《君馬黃》,十一曰《芳樹》,十二曰《有所思》,十三曰《雉子斑》,十四曰《聖人出》,十五曰《上邪》,十六曰《臨高臺》,十七曰《遠如期》,十八曰《石留》。」(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十六)李白的《將進酒》《戰城南》《君馬黃》等,都出於鐃歌系統,在題材類型、情感類型上都有一脈相承之處。關於「將進酒」,《樂府詩集》中述其主題為:「古詞曰『將進酒,乘大白。』大略以飲酒放歌為言。」李白的《將進酒》,也是以酒述懷的。再如《天馬歌》,出於漢代「郊廟歌辭·漢郊祀歌」中的「天馬」「西極天馬」,而通過「天馬」的形象寄託了詩人不可羈勒的高邁志向。《雉子斑》,古題亦為「雉子班」,屬鐃歌。雉的形象本身就體現著耿介的性格。李善《文選注》:「薛君韓詩章句曰:雉,耿介之鳥也。」《禮記正義》云:「或謂雉鳥耿介,被人所獲,必自屈折其頭而死。」李白的《雉子斑》繼承並突出了這個主題,其中的「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成為耿介形象的代表。李白創作了很多清新俊逸的小詩,其中名篇也多有擬作樂府古題,如《子夜吳歌》《玉階怨》《靜夜思》等。古樂府中的「清商曲辭」,以吳歌歌曲最為柔婉清麗,其「子夜歌」「子夜四時歌」等,都極盡纏綿悱惻之情調,語言尤是清美含蓄。李白的《子夜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徵。」其意境、語言脫化於南朝樂府民歌之處是顯而易見的。
李白樂府從漢魏六朝的樂府傳統繼承、汲納了很多元素,為傳承樂府文學注入了很多活力。樂府傳統之所以能夠綿延不墜、踵事增華,從詩史的角度看,是由魏晉六朝迄於隋唐很多詩人共同致力的結果,當然並非李白一人所為;但李白又在繼承樂府傳統的同時,大力開拓,將屬於自己的藝術個性和時代因素呈現在其樂府篇什之中,形成了鮮明而獨特的風貌。明代詩論家胡應麟指出其樂府既有「因」又有「革」的特點:「太白《獨漉篇》『羅幃卷舒,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四語獨近。又《公無渡河》長短句中,有絕類漢、魏者,至格調翩翩,望而知其太白也。」(《詩藪·內編》卷一)認為李白樂府一方面有漢、魏的基因,又展現出鮮明的個性。李白樂府的創造性同樣是異常鮮明的。許學夷說:「五七言樂府,太白雖用古題,而自出機軸,故能超越諸子。」(《詩源辨體》卷十九)李白樂府以「擬古」見稱,卻是將時代憂患、現實關懷及不凡抱負打並其中,而語言的恢張縱橫,意境的迷離惝恍,使樂府詩至此境界大開。如《遠別離》《公無渡河》等,看似光怪陸離,而其中的現實憂懷,躍然紙上。《行路難》《長相思》的身世感慨,透射而出。許學夷指出李白樂府的藝術個性說:「太白《鳴皋歌》雖本乎騷,而精彩絕出,自是太白手筆。至《遠別離》《蜀道難》《天姥吟》,則變幻恍惚,盡脫蹊徑,實與屈子互相照映。」(《詩源辨體》卷十八)指出李白的這些樂府名篇,一方面可以上溯其「血脈」,一方面又自創局面,自鑄偉詞。
李白樂府之作的繼承與創新,也即「因」與「革」,是渾融一體地統一在其中的。「因」是為了「革」,重要的是李白對樂府文學所作出的傑出貢獻。
羅根澤先生認為:「樂府中有李白,如詞中之有蘇軾。胡適之先生《詞選》謂自蘇軾以後,『詞可以詠史,可以弔古,可以說理,可以談禪,可以用象徵寄幽妙之思,可以借音節述悲壯怨抑之懷。』故詞至蘇軾而範圍放大,樂府亦至而領土擴充。此就境界言也,就風格而言,蘇軾之詞,李白之樂府,亦有同樣價值!陸遊曰:『東坡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李白樂府亦有此氣魄。且於此種氣魄外,益以天馬行空之仙氣,故彌覺其『孤鳳鳴天倪』『天外恣飄揚』,而我輩塵寰俗子,遂視如『姑射仙人』,可望而不可即焉。」(羅根澤《樂府文學史》)這很能說明李白樂府詩的獨特風韻。
胡震亨嘗言讀李白樂府有三難,其言曰:「不先明古題辭義源委,不知奪換所自;不參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題、借題抒情之本指;不讀盡古人書,精熟《離騷》、選賦及歷代諸家詩集,無由得其所伐之材與巧鑄靈運之路。」(《唐音癸籤》卷九)這番話其實最能說明本文之旨:李白樂府多有淵源,善於繼承前代樂府文學的瑰寶。李白並非僅是為作樂府而作樂府,而是因事傅題,借題抒情。李白對樂府詩的創新,是建立在熔鑄百家的基礎之上的。在廣採博收的基礎之上巧鑄靈運,方才成就李白樂府的瑰奇景象和巔峰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