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說實話,其實我也不知道光化門是什麼意思。在小城樓房和霓虹即將消失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開闊地,一條彎曲的小徑通往開闊地的盡頭。對我來說,除了絕對的安靜和新鮮的空氣,這裡似乎沒有什麼別的長處。
順著小徑走到盡頭,眼前出現一條天然河流,這是小城唯一入海的河流,河流上飄著大木船,夜幕降臨時,木船裡的燈光驟然亮起,光焰在河面的波紋裡熊熊燃燒,讓冰冷漫長的河流多了些暖意。木船緩緩前進,穿過一個橋狀的高大建築,向河的分岔口駛去。
那個橋狀的高大建築,仿佛汲取了小城夜間所有的顏色,夜色彌散的時候,草坪上的幽藍色燈光將一切都渲染地冥界似的,那個高大的光芒閃耀的橋狀物倒顯得理所當然地繁華著,亮起它倫敦塔橋一般的身體,炫耀著它的光明。
高架橋在河流上方的天空同樣閃耀奪目,它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同樣繁華而空虛,在這塊人跡罕至的空間裡,高架橋方向傳來的車輛喧譁的聲音像是掠過高樓間的風聲。它們之間是一片厚重的黑暗。
我們暫且不去追究那個橋狀物。
開闊地入口處的石碑上刻有三個字——光化門。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洞口,光線糾纏交錯湧進洞口,洞口向外界噴湧出大團陽光,在光的盤繞下,洞口的光線呈網狀罩住了我和葉汐的身體,我們就像蜷縮在子宮裡一般被卷進去了。
我和葉汐隔著河,看到河對面高高豎起的工廠煙囪和一片枯黃的土地,土地上孑立的小屋,牆壁上有各色油漆塗的輪胎廣告。
我們隔著很遠的距離看那個光輝熠熠的橋狀物。葉汐看到它的光芒從我黑暗中驟然跳出來的時候,就打一個響指:「倫敦塔橋!」
而我總是想起葉汐喜歡的一首兒歌。「倫敦大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是否是一座橋,它在黑暗中既閃耀高大,但是從彩燈光線的延伸來看似乎又不具備橋應有的寬度。我和葉汐都懶得去驗證,因為它看上去那樣遙遠,簡直像懸浮在天盡頭。
我們喜歡黃昏時背著書包在河岸上慢慢走著,貨船飛快滑過河面,船下的水流如同兩把逆行的鋼刀。從我們來到這裡開始,就有一個中年人倚著欄杆望向靜靜的河流,夕陽的光焰將她籠罩上一層橘紅色薄膜。她對著河流撕著一封信,碎紙片像是從薄膜中飄出來的泡泡一般,隨風吹到河面,我和葉汐面對著河面,看那些零碎的黑色墨跡。
那天,我們看到的唯一清楚的一句話是:孩子喜歡唱的兒歌……
我們靠近了中年人,她的眼睛像兩盞燈,幽幽地照在河上,她輕輕唱著:「倫敦大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她的眼睛雖然在俯視水流,意識卻明顯地徘徊在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中。
夕陽的最後一道光,逼近臉,針刺似的射過來,讓眼窩隱隱生疼。
葉汐說:時間像一塊抹布,在擦亮一些東西的同時,又擦去了另外一些東西。唯一擦不去的是那首兒歌。每天入睡之前,她總是輕輕唱著歌,重複的一句歌詞,將她輕輕推進深沉的睡眠……在夢的河流中,她的身體變得小了,聲音變得薄了,她坐在一匹舊木馬背上,身旁是微笑的媽媽,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硬幣在陽光下銀閃閃地掠過,投入了木馬背上的擲幣孔。木馬開始輕輕搖擺,伴著那支熟悉的兒歌,小小的葉汐跟著音樂唱起來:「倫敦大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
「媽媽走的時候,真的沒有任何預兆,沒有和爸爸拌嘴,也沒有和我生氣,沒有回家收拾任何東西,沒有推走家裡唯一的自行車,什麼離開的痕跡都沒有。」葉汐說:「她最後一次帶我去公園坐木馬的情景,就當我在快樂中將要忘記的時候,她的離開讓我年幼的手猛地伸向空氣似的,奪回了這珍貴的回憶。很可笑吧,這種事情在所有孩子的童年中,都再平凡不過了。童年時我將那張無比清晰的畫面烙在腦裡,等我學會語言的時候,我竭盡所能地把頭腦中所有的詞彙搜刮一遍,用最好的詞語將其重新編織一遍。我以圖像、聲音、文字等不同的方式來不斷溫習那樣溫暖的畫面,因為,我擔心,如果在將來的某一天,我的某一感官鈍了,我還可以依賴其他的方式來記住它。」
夏季午後的陽光格外強烈,葉汐說完這一長段話的時候,在交錯的強烈光線中顯得異常疲憊。然後她仰起臉:「湛淼,那個女子,眉眼裡像我媽媽……」
在黃色顏料潑下來似的背景裡面,葉汐抬起來的臉,伴隨著那句「像我媽媽」,我突然感到我們去的那個河岸,被籠罩上沉重的溼氣。
葉汐放學後收拾好東西,便拉著我的手臂飛快地跑出校門,我們在寬闊的馬路上飛速奔跑,葉汐邊跑邊把校服外套拿在手裡對著風用力的搖擺,她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她對著飛速流動的熱空氣大聲唱:「倫敦大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
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藍色天空的邊角已經被染成了厚厚的橘紅色。葉汐的歌聲響亮地穿過了雲層,跟著她飛快奔跑的我感到被壓抑的心猛地被一雙手扯開了,葉汐的歌聲和風鑽進了心臟的開口,我像一個被衝上岸邊的貝殼,從微翕的縫隙看到了充沛的日光。
就像是約定好的,在岸邊我們又看見了那個獨自對著河流撕信紙的女人。葉汐拉著我的手站在河岸邊,看那些漂在河面上的碎片。隔著很遠的距離,那些紙片順著河流向我們漂來。葉汐對著紙片輕聲讀零碎的字跡。
——「女兒,五歲時……」
——「離開……」
——「想要……」
——「生活……」
——「陪著寶貝……」
——「等……」
……
我和葉汐在河岸小聲地讀著,葉汐突然小聲說:「湛淼,你讀到了什麼?」
「好像是——在女兒五歲的時候離開的。沒有爭吵,男人輕易答應了,因為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永遠記得女兒喜歡唱的歌,喜歡穿黃色的衣服。每天寫一封信給女兒,在日落時分投向河流,上天就會把信的內容送進女兒的睡眠……」
「而且她的女兒喜歡的兒歌居然和我喜歡的那首一樣。呵,她要是我媽媽就好啦!」葉汐揚起臉來,再次大聲地唱歌。我們看到那個女人微微轉過臉,隔著很遠的距離,我的眼睛能感受到她淺淺的笑意。
那一瞬間,我倚在欄杆上轉過身去,黃昏在小樹林上方流瀉著最後的陽光,整個西天呈現出紅色的漸變色,我多麼希望,在這溫暖而又恍惚的傍晚,和我們站在同一河岸的女人,是葉汐的媽媽。
河上起了風,吹著我的頭髮,我抬起手臂,看著一點一點踱向前去的秒針,在心裡數著,五,四,三,二,一……
——我轉過頭去,高架橋和橋狀物上的彩燈一起從黑暗中跳出來了。
在河水上方寂靜的黑暗裡面,它們像兩個對望的天堂。昏暗的雲朵湧現在橋狀物的上方,圓鼓鼓地移動著。有一條滿載貨物的船從下方穿了過去。
葉汐說:「我想那不是一座橋,我有一種直覺……」
陪葉汐回去的時候,站在樓底下,我就看見一盆水從她家窗口潑了出來。接著是第二盆。然後是第三盆。
女人站在窗口大聲叫嚷:「是誰說我神經病,這裡大街上每個人都是神經病,每條街每個房子裡,都站滿了瘋子——老瘋子,小瘋子,男瘋子,女瘋子!」
一盆一盆水接連從窗口噴出來,遠遠望去,那就像是一個突然斷裂的巨大水管截面。
葉汐站在樓底下,看著不斷落下的一盆盆水,嘴角泛起諷刺的微笑:「湛淼,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她是個可憐的女人,真的,不管你信不信……」
我詫異地看著她,我很難相信她的這句話是用來形容她的後媽—— 一個將她的媽媽從身邊推走的無形的力量。
「對,她很可憐。」葉汐確認似的點點頭,「她沒有工作,我爸在外地運貨,一個月才回來一兩次。她沒有自己的孩子,又不甘心把我當自己的孩子疼愛,她恨不能佔有這個家的一切。她不出去工作,整天像一條狗一樣守著家門,但是每天她看到的都是我。大概是因為我媽瀟灑的一走了之成全了她,使她走進我們家顯得多少有些狼狽,所以,她只是單方面的暗中和我媽較勁,千方百計地證明她可以讓我爸為了她多呆在家裡。這個女人的心裡,永遠潮溼陰暗。我懷疑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會不會關出問題……」
一些摔碎的盤子混著水流倒下來。葉汐拉著我的手臂退後了好幾步,反覆地問:「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然後說:「葉汐,剛才那一幕,倒讓我想起了漂在河面上的白色信紙……」
「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見我和那個女人一起在河岸上走著,走著走著就看到了橋狀物,那真的是一座橋,但非常狹窄。女人指著橋的入口說——『橋對面的工廠,就是媽媽工作的地方』,然後她就帶著我走上橋,就在她到達對岸的工廠的時候,那座狹窄的橋像一根折斷的筷子突然斷了,我叫著『媽媽』,可是她只是徑直向前,我就從橋上摔下去了,橋上的彩燈瞬間熄滅。我和橋的斷片一起摔進漆黑的水流……我抱著橋的殘片在河上飄著飄著,就像《鐵達尼號》裡的ROSE抱著船的殘片在冰冷的海上掙扎一樣……
——葉汐」
握著葉汐的紙條,我看向教室窗外的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天際的飛機雲,在那頭飄,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照在紙條上,手裡的紙條恍惚間變得寬了厚了,像一張白色的屍布,從空中飛過,徑直墜落到閃光熠熠的「倫敦塔橋」上,蓋下來的瞬間,所有的光焰都被厚重的黑暗吞噬了。
放學後,我和葉汐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去那個地方,經過那個「光化門」,感受在子宮裡似的被光線包裹住的喜悅。但是今天,因為那個夢的關係,這喜悅似乎漸漸淡了,冷冰冰的光芒拒我們於千裡之外,我和葉汐像兩個迷路的小孩般猶猶豫豫,最終還是來到了岸邊。
那一瞬間,我們再次聽到了熟悉的兒歌,是兩個聲音的結合體,在河上方的空氣裡相互纏繞,像是兩條盤旋相繞的基因鏈。
河岸上,那個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對著河水撕著信紙,信紙是空白的,隨著風飄入河流。
女人說:「媽媽每天都給你寫信,寫好的信都給河水姐姐帶走了,河水姐姐都把媽媽的話送到你的夢裡嗎?」
小女孩興奮地搖著小手說:「媽媽,我們王老師說,每天黃昏的時候,把我們想要實現的願望寫在紙上,再送給河水姐姐,就會實現的。」
「那你有什麼願望呢?」
「……嗯,我呀,想去超市門口坐那個會唱歌的喜洋洋。」
「哦?」女人笑道「喜洋洋唱的什麼歌啊?」
小女孩唱起來:「倫敦大橋垮下來,垮下來,垮下來……」
葉汐眼裡湧上淚光,她看著從我們身邊飄過去的信紙,哽咽著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找到了媽媽,原來……」她仰起頭,仿佛是想讓流出來的眼淚重新流回去,「她不是……」
我靜靜地站在她身邊,想到那個把自己關在家裡瘋子似的女人,想到那個整天在家摔盤子抱怨男人的女人;想到那個每天放學後都唱著兒歌孩子一般奔向河岸的葉汐,想到那個站在樓底卻遲遲不想回去的葉汐,我心裡的難過就像那支在記憶中沉重的兒歌一般,那支兒歌,像受傷的鳥,努力在空中飛著,努力支開翅膀,卻還是一點一點接近地面……
我拍拍葉汐的肩膀,然後我們沿著河岸往前走,向著那個橋狀物。我們看到黃昏的光焰漸趨黯淡,視線盡頭又升起耀目的光芒。我們一點一點往前走著,走得慢,卻異乎尋常地順暢,沒有絲毫的停頓。對岸工廠煙囪裡吐出灰白的煙,垂直伸向黑色的天幕。
經過那對幸福的母女,我們看見女人指著煙囪說——「寶貝,看,那就是爸爸工作的地方,是熱電廠。你去外婆家玩的時候,我就一邊給你寫信,一邊等爸爸……」
她的聲音從背後掠過去,隨著距離的拉遠,消失乾淨了。
我們在暗黃色的路燈下走著,沉默佔據了我們之間的空氣。葉汐緊緊盯著那片曾給她帶來無窮幻想的橋狀物,糾纏的彩色光芒映在瞳仁裡,像是咖啡色水晶球裡面的另一個世界。
靠近了……
越來越近了……
我們站在橋狀物的旁邊,一下子呆住了。
在兩邊美麗的霓虹燈中間,夾雜著一根粗粗的管道,管道直達對面的熱電廠。
原來,這只是,一根裝飾地美麗無比的,實質卻非常醜陋的,運送廢棄水汽的管道。粗粗的管道,橫亙在夜色中,兩邊完美的燈光履行著修飾醜陋的偉大職責。
這只是市政府美化工程的一部分,掩飾掉的醜陋卻給了我們無窮幻想,甚至給生活在陰暗中的葉汐帶來了恍恍惚惚的希望。那個希望,就像美麗的倫敦大橋,而結局,就像歌裡唱的那樣,垮下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在黑色的風裡面,我感到了極度的失望。不是因為那個女人,是因為這根廢氣管道,僅僅就是因為這個,我的內心是沉甸甸的失望。
最後一次來到河岸,葉汐將寫給媽媽的信撕碎了,然後伸出手,手指緩緩張開,手裡的紙片像一群白色的鳥,隨風飄揚,落進了平緩流逝的河水。寬闊的河流依然那樣平靜,但願那樣平靜的河流能夠將信上的話,送入葉汐媽媽的夢裡。她的夢裡,會出現一條安靜的河流,河上飄著,飄著一個可能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夢……
我和葉汐走到刻著光化門石碑的出口處的時候,感到起初走進來的那種被網狀光線包裹住的幻覺消失了。我們像是從子宮裡流出來的兩條生命,剛剛誕生的新鮮的生命,背向太陽落去的方向走去……
韓倩雯,青春光線籤約作家。
發表於《青年文學》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