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辭職,關於教育體制,在《退步集》裡,陳丹青到底是怎麼說的?
最近一段時,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陳丹青的辭職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其實這件事並不是新聞,陳丹青的辭呈在去年10月已提出。媒體和公眾對這件事持續不斷的興趣,除了其本身的轟動效應外,從另一個側面也反映了國人對現行教育體制的質疑與不滿。
陳丹青多次對來訪的記者稱,他要說的話都在《退步集》裡,但是媒體的焦點,始終在他「這個人」身上,少有人認真地去讀一讀《退步集》,這本陳丹青深懷厚望的書。因此,在《退步集》裡,陳丹青到底說了些什麼?關於辭職這件事,他是怎麼說的?陳丹青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些,正是我們力求解答的。
《退步集》陳丹青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1月版。 |
畫家作文,向來可觀。黃永玉、吳冠中、林墉的文章,各成一格,即便置於文學史上,也會令不少「專業作家」失色。這些畫家又生性可愛,偶爾說句「文章第一,繪畫末位」之類的俏皮話,總會引人莞爾一笑。放開一點想,對美術有鑑賞能力的作家,如傅雷、汪曾祺、董橋,文章裡時有讓人驚喜的妙筆:一片潑墨,幾筆素描,一角留白,又賞心悅目,又意境悠遠。妙文與好畫之間,許多道理是相通的。可惜在這個新時代裡,明白此理的人不多,擅長此道的人更少。難怪陳丹青會成了熱點人物。
居於末篇的《辭職報告》成了最大的「賣點」
近日所謂的「陳丹青辭職事件」,不過是舊聞一條,在陳丹青的新作《退步集》中的《辭職報告》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能一石激起千層浪,擊中的應該是中國現行教育的要害,才有人大叫痛快淋漓,有人感慨育才艱難。《退步集》一書,輯錄的是陳丹青歸國五年來的部分文字,話題兼及繪畫、影像、城市、教育,《辭職報告》只是末篇,如今卻成了最大的「賣點」。
陳丹青曾以《西藏組畫》名世,又到大洋彼岸經歷歐風美雨的洗禮,其藝術水平,自是見仁見智,其語言才華,卻是誰也不會輕視。陳丹青的口才了得,像我輩新聞工作者,最是喜歡這樣的採訪對象:言語一針見血,往往能碰撞出火花,一旦觸及有爭議的話題,更會引起熱烈的反響,贊同也好,臭罵也罷,定能引得看客開懷。《退步集》一書用近百頁的篇幅收錄陳丹青接受媒體的訪談,雖然不免落人以「注水」的口實,卻是意料之中的事,看他在訪談中的機鋒,寥寥數語不忘記幽默,長篇大論又顯得言之有物,此等功力,非常人能及也。
他就是《皇帝的新裝》裡的那個小孩子
陳丹青不僅能侃,更能寫。他的文字,並非將好口才化為筆下那麼簡單,而是下過一番苦功。顯然,他不太喜歡當下的文藝腔,更喜歡向民國時期的文字取法,魯迅的沉鬱,胡蘭成的唯美,他一定爛熟於胸。在《退步集》裡,這兩位看似不相干的民國人物,出現的頻率很高。
這本又厚又重的書裡,最好看的那部分還是與「藝術」有關:一些藝術家的段子和一腔對藝術的熱忱。
身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教授,陳丹青目睹了太多的怪現象。教學計劃、教學大綱、教學思想、教學評估是藝術學院的頭等大事:沒完沒了的表格、會議、研討、論文,加上滿坑滿谷的教材。沒有感覺,沒有斯文,沒有靈性,沒有人味道:那是藝術的天敵。「天生下湖南齊白石、安徽黃賓虹,必須在今日『考前班』通過愚蠢的石膏素描與水粉畫測試才能獲得『國畫』本科生準考證;天生下我們的徐悲鴻林風眠,必須呈交超過所謂四級或六級外語考試分數,才能在中國境內報考油畫專業——且慢,潘天壽、傅抱石、梅蘭芳、于是之、劉詩昆、侯寶林、常香玉、李連杰之流,今天想要求師收徒嗎?好!管你是畫國畫唱京戲演話劇彈鋼琴說相聲敲大鼓翻筋鬥,統統必須考外語!他們的朝氣、性情、才華與想像力,是在就學期間不斷填滿各種學時學分,預備日後的『考研』、『考博』,否則不可能以本科學歷換飯吃。」
陳丹青一而再,再而三地表達對現行藝術教育的不滿,所說的觀點,萬變不離其宗,不過是在大多數人高談真理的時候斷喝:回到常識!其病根,即行政掌管學術,罔顧教育規律,其惡果,是人文狀況將繼續承受壓抑,難以振拔。五十年來,我們有飛彈飛彈原子彈,我們的文化巨擘在哪裡?
在紀念安徒生誕辰200周年之際看陳丹青此番話,覺得他倒像是《皇帝的新裝》裡的那個小孩子。
我們為什麼不習慣陳丹青說這麼多?
有一位朋友說,王小波比當今許多時評家高明之處在於,他在批評一些「不好」的現象時,心中有一些「好」的標準,陳丹青在批評當今藝術教育的頑疾時,有沒有一些「好」的標準呢?陳丹青沒有說得很具體,但是從他講的一些掌故裡,我們可以看到當年藝術界的前輩是如何對弟子言傳身教的。在陳丹青記憶裡的1978年至1980年的中央美術學院,教人溫情脈脈,引人感觸深深。
當年,陳丹青一批學生考試的末一日,侯一民先生走進考場,對著他們緩緩地開腔:「年輕人,你們可沒給『文革』耽誤啊。」當陳丹青到了「天命」之年,面見二十多歲的各地考生,真想大叫的卻是:「年輕人,你們全給考試耽誤啦!」
二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陳丹青仍記得上課頭天,大家圍著靳尚誼先生團團坐好,他說:「文革」過去了,大家靜下心來,不搞運動,不搞教條,好好搞學術。什麼是學術呢,靳先生忽然伸出右手掌,一句一句道:「你們看,手!皮下面是肉,肉裡面是筋,筋裡面是脈絡,是骨頭。你畫這隻手,就要畫出皮、肉、筋、脈、骨!」
談「藝術」,他作縱橫的比較:貢布裡希說:「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藝術是得跟人走,人在藝術在,人在教學在。
談「天才」,他引有趣的掌故:年輕的達利初訪畢卡索:「先生,我今晨抵達巴黎,沒去羅浮宮,先來看您!」畢卡索應聲答道:「你做得對!」凡。高要算是倒黴的,但他在給親兄弟的信中說:「有一天,全世界會用不同的發音念我的名字。」
說東道西,冷嘲熱諷,陳丹青的話可真多。而說及城市與教育兩件事,則簡直「當眾罵街」。看來,國人還是不太習慣陳丹青說那麼多話,在許多人的心目中,陳丹青的名字後面加了一個身份——畫家!好像人們都希望陳丹青更多的時間回到畫架前似的。到底對不對?誰說得清呢?
有一次,陳丹青與年輕人的座談中,有張小小的字條幾經轉遞過來:「陳老師,你這樣說來說去有什麼意思呢?你會退步的!」這便是《退步集》書名的緣起。
有一首禪詩,不知陳丹青有沒有念過:「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給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辭職報告 諸位院領導大鑑: 我在學校任教的續籤合同(2002年—2005年),到明年元月15日將屆期終。據合同規定,如一方有變動意向,應在到期前九十天知會對方。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在合同到期之日,結束我在本院的教學。 以下是對此決定的說明:我之請辭,非關待遇問題,亦非人事相處的困擾,而是至今不能認同現行人文藝術教育體制。當我對體制背後的國情漸有更深的認知,最妥善的辦法,乃以主動退出為宜。 五年期間,我的教學處處被動而勉強,而光陰無情,業務荒廢,我亟盼回到畫架前獨自工作,繼續做個體藝術家。 我深知,這一決定出於我對體制的不適應,及不願適應。國家的進步在於:個人可以在某一事物上抱持不同的立場。我的離去,將終止對教學造成的浪費。 目前,第四研究室兩位2001屆博士生剛畢業,尚有2002屆與2003屆在讀博士生各一名,2005年、2006年畢業。另外,今年招進本研究室第一批研究生共四名,2007年畢業。我的請辭,與這六名學生的學業有所衝突,如何解決,願在我退出的前提下,與領導協商可行方式,恪盡己任。 茲付附件之一,是去年北京外辦轉請本院外辦要我書寫的述職報告,經已呈交,因所涉不包括今年,故略作補充。附件之二《教條與功利》,是前年應本院研究所教改會議要求所寫,因寫在紐約休假期間,回國過了交稿期,迄未呈交,今原稿附上。附件之三《我對本院『學術評價體系報告』的意見》——這三份附件坦率陳述了我對教育體制與本院教學的質疑,謹愿諸位對我請辭的理由有所了解。另有附件之四(近五年來學術活動的粗略報告)及附件之五(關於遺留問題),希請垂顧。 此報告,將同時呈交清華校方、外辦、人事辦各一份。我的職銜、工作、居留及醫療等證件,合同到期時將會上交,俾便註銷。目前借住的團結湖教工宿舍,其入住性質始終未獲解釋(參看附件之五),何時搬離,聽候指示。 再次衷心感謝學院對我的重用與信賴。我與自己的職稱實難匹配,深感慚愧。五年教學是我彌足珍貴的人生經驗,雖以請辭告終,但我對本院與教學的感情,恐怕比諸位所能了解的更深。 預先感謝院校領導予以批准。 此致 敬禮! 陳丹青 2004年10月15日
| 陳丹青其人 1953年生於上海。 1970年至1978年輾轉贛南、蘇北農村插隊落戶,其間自習繪畫。 1978年以同等學歷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研究生班,1980年畢業留校。 1982年赴紐約定居,自由職業畫家。 2000年受聘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現定居北京。 兩度進藏,作《西藏組畫》等油畫創作。近十年作大型並置系列及書籍靜物系列。 2000年出版文集《紐約瑣記》。 2002年出版隨筆集《陳丹青音樂筆記》。 2003年出版文集《多餘的素材》。 2005年出版文集《退步集》,並因辭職事件成為學術界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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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辭職事件始末 2004年10月15日陳丹青向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提交辭職報告,稱:我在學校任教的續籤合同(2002年-2005年),到明年元月15日將屆期終。據合同規定,如一方有變動意向,應在到期前九十天知會對方。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在合同到期之日,結束我在本院的教學。 並有附件數篇,坦率陳述對教育體制與學院教學的質疑。 2005年1月陳丹青新作《退步集》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最後一篇收錄辭職報告及附件。 2005年3月23日,《中國青年報》以《陳丹青:我不想在清華呆下去了》為題,稱:5年前,他被清華大學特聘為教授兼博士生導師,在這個令人豔羨的位置上,他卻始終不能適應當前「學術行政化」的教育體制,他不想被不知不覺地異化,於是選擇離開。報導隨即引起轟動,至此,所謂「陳丹青辭職事件」成為熱點話題。 2005年3月2日本報刊出學者徐友漁文章《陳丹青出走,我們都有責任》,稱:我們和陳丹青一樣,不會輕易去責怪同事和頂頭上司,我們和他一樣,知道人們的難處,更是深知體制的慣性和力量。陳丹青可以和體制告別,但大多數人做不到,除了勇氣、魄力,還要有本錢。但是,誰能說陳丹青就一點風險不冒,他心中沒有絲毫的留戀和遺憾?難道這純屬陳丹青個人的私事?多位知名學者也撰文對此事件表達看法。 2005年3月30日本報以《「陳丹青辭職事件」始末》為題追蹤報導,陳丹青表示,清華大學一直都對他非常禮遇,抱著「寬容理性」的態度來對待此事。鑑於目前陳丹青所帶的研究生要到2007年才畢業,陳丹青已與清華大學續籤合約兩年。所謂「陳丹青已從清華大學出走」傳聞不實。陳丹青說,因為外界不了解事情的原由,圍繞本事所發表的種種觀點已給清華大學和他本人帶來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希望本報能澄清事實。 |
陳丹青:我不想再玩下去了>>>>
(編輯:李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