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6月,威廉·戈德爾(William Godel)帶著一個塞滿現金的公文包去越南執行某項秘密任務。在中途經停夏威夷時,戈德爾為了節省空間裝一小瓶酒,他把部分現金兌換成旅行支票。但是這樣仍然裝不下美酒,他就把部分五角大樓的秘密文件放在另外一個包裡。這1.8萬美元用於支持一個機密計劃,該項目對於約翰·F.甘迺迪(John F. Kennedy)總統與東南亞共產主義分子的鬥爭來說非常重要。
39歲的戈德爾仍然保留了他在海軍陸戰隊服役時的短寸頭,但在情報界已經聲名遠揚:酒徒、愛開玩笑者、精通官僚體系的說客。
戈德爾是那種人:能夠前一天提議在印度洋引爆核彈,為美國國家安全局的新式射電望遠鏡製造一個窪坑,第二天就勸說總統發射世界首顆通信衛星,通過它播放聖誕祝詞。同事們這樣描述戈德爾,如果你要拜訪他,可能得去國外。幾個月後他再次出現時,可能手中就已經拿著籤署好的協議了。上次還是土耳其和澳大利亞同意美國建立秘密的雷達跟蹤站,這次可能就是南越總統支持美國新提議的署名文件。前白宮顧問和中情局官員比爾·邦迪(Bill Bundy)把戈德爾稱為「接線員」,在海外工作的「執行效率方面有著傳奇性的聲譽」。
戈德爾身高5英尺10英寸(約合178cm——譯者注),外表並不威武,但他有辦法讓仰慕者和敵人都為其風採所折服。「他屬於在五角大樓的走廊裡大步流星的很有魅力的那種人。」被戈德爾招募至國防部工作的李·赫夫(Lee Huff)回憶道。戈德爾從來都不是五角大樓裡最有名的那個人,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他都是最具影響力的人之一。在20世紀60年代初,其影響力主要集中在東南亞事務上。
戈德爾來到了盛夏的西貢。那裡非常擁擠,街上滿是腳踏三輪車、自行車、輕便摩託車、轎車以及其他各種機械動力車。它們就如海洋裡的魚群,在大街上穿梭。這座城市在經濟和文化發展方面生機勃勃,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美國軍事顧問、間諜和外交人員,他們都試圖告訴南越總統,如何才能最好地管理這個新獨立的國家。
在西貢的主要街道上,巴黎風格的道邊咖啡店星羅棋布。從當地麵包店新鮮的法式長棍麵包,到城市裡的豪華別墅,法國殖民者留下的印跡無處不在。越南女性的傳統服裝稱為「奧黛」,絲綢緊緊地裹著軀體。很多年輕女孩則穿超短裙。要再過幾年時間,美軍才會大量湧入,並帶火這裡的買春業。屆時越共也將頻頻發動恐怖襲擊,顧客們將逃離街邊咖啡店。但此時的西貢已經出現了動亂的跡象。1960年12月,越共炸掉了西貢高爾夫俱樂部的廚房,這標誌著南越首都一系列恐怖襲擊的開始。鄰國寮國正處於內戰當中,由於蘇聯和美國的捲入而愈演愈烈,逐漸蔓延到越南。令人越來越不安的是南越的共產主義叛亂分子,他們通過「胡志明小道」從北越獲得武器。這條非法供應路線蜿蜒穿過越南的山脈和叢林,其中一部分經過寮國。
在過去的10多年間,戈德爾曾多次到訪越南。這次不同尋常的是,他是以高級研究計劃局(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ARPA)僱員的身份來到越南。在蘇聯發射世界首顆人造衛星後,美國於1958年組建了高級研究計劃局,以幫助美國實現進入太空的計劃。但不到兩年,該機構就不再被賦予這項任務。現在,這個被軍方和情報界討厭的年輕機構試圖找到一項新使命。戈德爾認為,如果高級研究計劃局無法在太空擊敗共產主義,那麼也許能夠在叢林裡取得勝利。
甘迺迪總統五個月前剛剛就職,正在籌劃針對東南亞的新政策。他已經決定支持南越持反共立場的領導人吳庭豔(Ngo Dinh Diem)。吳庭豔是天主教徒,出生於官僚家庭。在戈德爾到達越南前一個月,林登·B.詹森(Lyndon B. Johnson)副總統訪問了南越,並與南越領導人會面。詹森稱吳庭豔為「亞洲的邱吉爾」。4月,甘迺迪向南越派出400名著綠色貝雷帽的特種作戰隊員,以幫助訓練士兵和居住在該國中部平原的土著山民。吳庭豔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人,終身未娶。但他選擇了從政,而不是當神職人員。一些西方人把他看作是脫離實際的狂徒,而戈德爾等人則認為他是一個有缺陷但前途無限的領導人。
在20世紀60年代初,南越就已經在同共產主義叛亂分子作戰,只不過不太為外界所知。那個夏天,太空人和各類名人仍然佔據著《生活》《時代》等雜誌的封面。然而,有跡象表明,這場新的衝突已經開始進入美國領導人的視野。1961年10月27日,《生活》雜誌的封面圖片是一個士兵的特寫,他正從密林中向外窺探。該圖片配著的說明文字是「美國大兵針對遊擊戰的訓練」。封面標題是「越南:我們的下一場決戰」。戈德爾到訪越南與遊擊戰密切相關。
美國政府希望在南越設立一個作戰中心,用於研究針對叢林遊擊隊的技術,為此它將撥付2000萬美元。戈德爾此次攜帶的現金正是該項目的首批款項。這個中心設在西貢,由高級研究計劃局負責,將為美國軍事顧問和南越軍隊提供幫助。儘管如此,戈德爾並沒有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越南,高級研究計劃局的作戰研發和測試中心只是反遊擊戰總體計劃的起點。該計劃將以科學技術為指引。
戈德爾包裡的現金和交給吳庭豔的計劃將改變越南的事態發展,並為現代戰爭發展奠定廣泛的基礎。從在巴基斯坦邊境搜尋烏薩馬·賓·拉登(Osama bin Laden)的隱形直升機,到使用無人機進行定點清除的全球作戰行動,戈德爾的戰爭試驗後來將轉變為改變美國人作戰方式的軍事技術。他在越南的很多項目都是在與吳庭豔會談後敲定的,由此產生了20世紀一些最好的和最糟的軍事發明。在這次到訪越南僅僅幾個月後,戈德爾將帶來更適合叢林作戰的、由阿馬利特公司研製的AR-15步槍。他還將派遣一批社會科學家前往越南,希望能藉此更好地了解當地居民和文化,預防可能發生的叛亂。戈德爾的一些工作聲名不佳,例如把越南農民搬遷到帶有防禦工事的新址。這就是所謂的「戰略村」,堪稱越南戰爭中最為失敗的舉動之一。類似的還包括高級研究計劃局在越南推廣使用包括「橙劑」在內的化學落葉劑,被認為是導致無數越南人和美國人死傷的罪魁禍首。
戈德爾創立的高級研究計劃局項目在最鼎盛時,曾在東南亞僱用了成百上千人,僅在泰國就僱用了500多人。該項目後來又擴展到了中東,試圖找出發生叛亂的根源並尋求解決辦法,以避免美軍捲入區域戰爭。與此同時,美軍也沒有做好在這些地方作戰的準備。
高級研究計劃局致力於研發新技術,資助社會科學研究,出版有關反叛亂戰爭的書籍。而這些著作將深刻影響後來指揮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的新一代軍事指揮官。過了數十年回過頭來看,戈德爾不懈地去探尋遊擊戰的本質,要比任何一項技術所產生的影響更為深遠。例如,戴維·彼得雷烏斯(David Petraeus,曾任駐伊拉克多國部隊最高指揮官、駐阿富汗國際安全援助部隊最高指揮官——譯者注)和他的那些戰略專家顧問們正在學習戴維·加呂拉(David Galula)的著作。加呂拉撰寫了開創性著作《平定阿爾及利亞》(Pacification in Algeria),正是由高級研究計劃局資助於1963年出版的。在彼得雷烏斯讓「反叛亂」概念深入人心的40年前,戈德爾創建了一個致力於反叛亂戰爭研究的全球計劃,這使得「9·11」事件後的所有相關研究都相形見絀。
戈德爾不經意間啟動的反叛亂研究計劃,在塑造高級研究計劃局未來的發展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使該機構成為了創新的代名詞。越南反叛亂研究最終成為高級研究計劃局戰術技術辦公室的核心業務,這個重要部門後來研製出隱形飛機、精確武器和現代戰場必不可少的無人機。也許是太空時代的來臨催生了高級研究計劃局,但越南戰爭將它推到了冷戰戰略競爭的中心。正是戈德爾塑造了該機構的未來,而非任何其他官員。
反叛亂研究並不是高級研究計劃局的全部。在20世紀60年代早期,戈德爾協助組建的這個神秘機構,就為多年後產生重大成果打下了堅實基礎。在成立最初的兩年裡,戈德爾幫助高級研究計劃局制訂了太空計劃,為世界首顆偵察衛星這一絕密項目提供掩護。
他還說服總統發射世界首顆通信衛星,並協助建立全球網絡以監測核試驗。到60年代末,高級研究計劃局首批計劃的後續項目——「土星」火箭,將運送尼爾·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阿波羅11號的其他太空人到達月球。就在戈德爾此次前往越南出差前的一個月,高級研究計劃局獲得了指揮控制領域的一項新任務,不到十年後這項計劃將發展為「阿帕網」(ARPANET),即現在網際網路的前身。
1962年,戈德爾同意啟動首個計算機網絡研究計劃,相關資金從他的越南項目中支付。
在後來的一些年裡,有關戈德爾發揮的重要作用都在相關記錄中被抹去了,他的名字也很少在官方文件中被提及。除了少數忠實的朋友和專注的敵人外,大多數人都已將他遺忘。戈德爾帶到越南的AR-15步槍最終發展成為M16步槍,成為整個美軍的標配武器。至於戈德爾在越南做的其他工作,被認為是高級研究計劃局暫時偏離了發展方向。如今該機構與高技術緊密聯繫在一起,與戰略研究並無多大關係。對於高級研究計劃局這個被吹噓為「創新樣板」的機構來說,戈德爾的故事顯然不符合這一主題。然而,高級研究計劃局真正的遺產在於,為何如此多不同的項目——衛星、無人機、計算機——均產生自同一家機構。
美國中央情報局總部位於維吉尼亞州蘭利,數不清的電影和電視節目使它聲名遠揚。國家安全局的龐大總部在馬裡蘭州的一個軍事基地,四周被鐵絲網環繞。但曾在20世紀推動最重要的軍事和民用技術研發的機構,卻低調地隱身於一幢普通玻璃外牆建築裡。它位於維吉尼亞州阿靈頓北倫道夫大街675號,默默無聞的辦公樓對面是一座過氣了的四層購物商城,裡面有些快餐店和折扣商店。
在大樓平凡的外表內部,就在安保人員後面,有一面介紹高級研究計劃局50多年歷史的全景牆。該機構起源於1957年秋,當時蘇聯將世界首顆人造衛星送入了地球軌道。它的大小和沙灘球差不多,除了發出嘟嘟聲外,什麼也不能做,只是在地球軌道上無害地運行著。
但這顆衛星引起了新聞媒體的瘋狂報導,似乎證明蘇聯人有能力發射可打擊美國本土的核飛彈,導致美國人不再相信自身安全無懈可擊。隨著報導的發酵,蘇聯人造衛星使整個美國陷入歇斯底裡的狀態,美國民眾要求政府採取行動。作為回應,德懷特·艾森豪(Dwight Eisenhower)總統在1958年初批准建立一個獨立於軍方的中央研究機構。正是因為美國軍隊內部的爭鬥,使蘇聯在太空領域攫取了領先地位。這個新機構叫高級研究計劃局,是美國首個太空研究機構,比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早成立8個月。現如今該機構叫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DARPA),「國防部」(Defense)是1972年加上去的(後來一度去掉了「國防部」,但之後又加上去了)。它已經發展為每年經費預算達30億美元的研究機構,相關項目包括空天飛機、生物機械混合體昆蟲(Cyborg Insect)在內的方方面面。大廳的展板上顯示的是該機構50多年的輝煌歷史,其間創造發明了許多令人嘆為觀止甚至驚世駭俗的技術成就,例如,精確制導武器、無人機、軍用機器人和網際網路。
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成就不僅僅在於為軍隊提供一些新奇武器,它還在思考國家安全方面的重大基礎性問題,並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案。在一些情況下,它改變了戰爭的性質,而在另外一些情況下,它阻止了美國捲入戰爭。為了思考如何在不使用核武器的情況下,應對蘇聯常規武器的優勢,它把世界帶入了精確制導武器時代。
為了尋找探測地下核試驗的方法,它推動了地震學領域的革命,並促成了關鍵武器控制條約的談判。為了改進核力量指揮與控制的方式,它建立了現代網際網路的前身——阿帕網。
然而,並非所有解決方法都功德圓滿。為應對共產主義叛亂問題,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展開了一項長達10年的全球性試驗,但最終以失敗告終。也許我們可以把反叛亂研究等不成功的案例單獨拎出來,將其稱為該機構偶爾出現的偏差,這樣做是很有誘惑力的。
但本書想要表明的是,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在越南戰爭中的研究與建立阿帕網的研究並不是界限分明的兩條線,而是讓人們從不同角度更加讀懂該機構的兩個側面。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獲得成功的原因在於,它不受官僚機構固有的監管所束縛,也不為科學技術領域的同行評審所羈絆,從而能夠解決美國面臨的一些最關鍵的國家安全問題。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創新史與它作為「太空機構」的那段短暫歷史沒有多大關係,反而是與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初那段混亂時期有著更為密切的聯繫,當時它正深入研究與核戰爭、反叛亂戰爭相關的問題。在那段十分關鍵的時期,五角大樓的高級官員相信該機構應該在塑造世界格局方面發揮更大作用,而不僅僅是發明一些新奇的技術。
對於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而言,網際網路和在越南戰爭方面的研究都旨在解決重大的國家安全問題:前者取得了改變世界的巨大成就,後者則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至於越南戰爭和反叛亂的那段混亂歷史,也許和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創造性故事不夠協調,但這正是理解其傳統的關鍵所在。而這也是許多該機構的前官員後來在講述時,最不願觸碰的一段歷史。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也許會吹噓自己不怕失敗,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希望自己的那些失敗被仔細地研究探查。
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現在已成立逾55年了,但它的大部分歷史還沒有被系統地記錄下來。1973年,在該機構成立15周年前夕,它曾經試圖記錄自己的發展史。時任局長史蒂芬·盧卡西克(Stephen Lukasik)委託獨立人士來撰寫該機構的歷史,以更好地理解其起源和目標。最終的研究成果由於具有高度敏感性,被交給了政府保管,作者只允許留存六份複印件。該書最初被確定為非涉密歷史,但新上任的局長看到最終成果後非常震驚,於是他將之定為機密並封存了起來,直到十多年後才得以解密。
就像了解人一樣,只有通過許多故事才能真正了解一個機構。但這些故事都是經過選擇的,而隨著時間流逝,這些故事的真實性也就受到質疑。沒有哪個機構像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一樣,具有如此豐富、複雜、重要,甚至可以說是奇怪的歷史。無論是在越南叢林中跋涉的「機械大象」,還是特種部隊的「噴氣背包」,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研究項目總是野心勃勃,有時甚至荒謬至極。
儘管這其中的一些奇思妙想最終成功實現(例如從虛構的「兔子」發展而來的隱形飛機),但更多的是以失敗告終。從某種程度而言,如今的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成功和失敗的可能性正變得越來越小,這是因為它被賦予的任務越來越少。該機構在過去之所以能取得成功,關鍵原因不僅在於其靈活性,還在於它能夠聚焦解決重大的國家安全問題。現在的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正面臨變得無關緊要的風險,它正在從事一些奇妙的創新,但這些創新往往與軍事作戰或我們的日常生活毫不相干,這一點與以前不同。成功的代價是失敗,重大成功的代價則是慘重的失敗。在對一個機構的遺產進行評估時,成敗兩個方面都應該作為評判的基礎。如果利害關係不大,它的成功或失敗都無足輕重,這個機構就會陷入危險的境地,因為它研究發明的那些新奇技術無法對國家安全產生重大影響。
對於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上述悲觀評估,該機構的現任官員可能不會同意。至於該機構的成功和失敗案例,究竟哪些應該被重點強調,他們可能也有著不同的看法。但本書的研究是基於來自於全美各地的數千頁檔案資料(其中許多是最近才解密的)以及對該機構前官員數百小時的採訪錄音。大多數前局長都有著類似的感受: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正在繼續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案,但這些問題不再是國家安全當中的重大問題。要理解為何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研究範圍越來越窄,就需要仔細探究該機構的真正歷史。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發端於太空競賽,但其遺產並不存在於該領域。
戈德爾和他的越南之行對該機構的歷史影響深遠,既成就了它的輝煌,也讓其跌入低谷。那次越南之行幫助創建了如今的這個現代機構,同時形成了該機構最偉大和最糟糕的遺產。但現在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官員並不願談論戈德爾的事跡,很多人甚至對此一無所知。這些事跡湮沒在被人遺忘的檔案中,幾乎已經從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的歷史中淡出,因為它不再適合該機構專注於技術創新的定位。但對於這個藉助科學和科學家來為國家安全服務的機構而言,戈德爾的故事能夠解釋其內部真正的緊張關係。(本文節選自《戰爭狂想者:揭秘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
《戰爭狂想者:揭秘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
ISBN:978-7-5166-4621-2
[美]沙龍·溫伯格(Sharon Weinberger) 著
新華出版社 2019年12月
定價:68.00元
原文轉自:新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