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動物攝影師顧瑩,
身材嬌小才一米五三,
為了拍攝,跨越七大洲四大洋。
她去到地球三極——
南極、北極、青藏高原,
尋找那裡最具代表性的三種動物——
帝企鵝、北極熊、藏羚羊,
重點拍下了它們的繁衍生息,
成為完成這個題材的世界第一人,
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人。
2016年她成為「中華文化人物」,
2017年獲NBP世界最佳自然攝影大獎,
作品被美國華盛頓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永久收藏。
別人眼中的不毛之地、「生命禁區」,
她看起來卻是動物王國,
「拍攝野生動物,也是為了保護它們,
即使為之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自述 | 顧瑩 編輯 | 石鳴2016年6月,我第一次進入可可西裡拍攝藏羚羊,到現在為止已經拍了三年了。現在我是可可西裡唯一的特約攝影師。
之所以會去可可西裡拍藏羚羊,是為了完成我「地球三極」的選題。2014、2015年,我去了北極圈附近,拍了北極熊。2015年11月,我去了南極腹地,拍到了帝企鵝。
所以接下來,我就想去地球上的「第三極」——青藏高原,拍攝這裡最具代表性的動物藏羚羊。
可能有些人不知道青藏高原被稱為地球的「第三極」。但是其實青藏高原的大部分土地都是在中國的,也就是說,「第三極」其實大部分都位於中國境內。
迄今為止,還沒有很多野生動物攝影師紮根在可可西裡拍攝。一是因為這片地域高寒高海拔,號稱「生命禁區」,條件非常艱苦,不適合人類生存。
其次,可可西裡是中國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生態非常脆弱,禁止非法穿越,出入都需要保護區管理局的許可。
對於拍野生動物的人來說,每一次拍攝,都希望能夠拍到儘量多的素材。比如說去非洲,動物都在你的身邊,有很多機會拍到不同的場景。去個一周,就會有很大收穫。
但是在可可西裡不是這樣。可可西裡的野生動物都很怕人,會跟人保持距離,你想見上它一面都難,就更不用說還能拍出好看的照片。
其實我第一次看藏羚羊的時候,我是沒有看到羊的。
那個時候,我和管理局的工作人員一起開車往裡走,看到遠遠一片塵土飛揚。我問工作人員那是什麼,工作人員告訴我,那是藏羚羊跑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看見它們,它們就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車。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羊是這麼敏感、這麼怕人的。
後來開始進帳篷拍攝的時候,我對這一點有了更深的體會。為了不讓藏羚羊發現,我每天早上天不亮、5點半就要進帳篷,趕在它們從山谷裡出來吃草之前隱蔽好。
然後一整天都要呆在帳篷裡面。吃喝拉撒,都要在帳篷裡面解決。直到晚上天黑以後,才可以出來。
在帳篷裡面,任何有味道的食物都不能吃。拍攝的時候,我只吃八寶粥,吃完以後還要拿塑膠袋把包裝封死。
曾經有另外一位攝影師和我一起在帳篷裡面呆了兩天。為了減少方便的次數,這位攝影師就儘量不喝水。
等到兩天以後出帳篷的時候,他手背上的皮一揪就可以揪得老高,等於已經處於脫水狀態了。
拍攝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等待。你沒有辦法主動靠近動物,你只能等它靠近你。有的時候,一天下來都沒有一個好的鏡頭。
隱蔽在帳篷裡,主要是為了拍攝藏羚羊產仔。動物繁殖的過程都非常隱秘,但好處是它們會選擇固定的區域,靜悄悄地蹲守就可以。
藏羚羊交配、打鬥、求偶等等,就沒有一個固定區域,任何地方都可能發生,能拍到的機會就比較偶然。
三年下來,我拍下許多可遇不可求的珍貴照片。有些畫面,在可可西裡已經呆了幾十年的工作人員都沒見過,就更不用說被拍到過了。
我每一次進可可西裡,都要待很長時間。最長的可能要待兩個月,最少的也要20天。算下來,每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可可西裡。
第一年,我的高反很嚴重,可可西裏海拔5000米,我到2700多米的格爾木的時候就已經不適應,後來一直嘔吐,全靠藥物硬撐。
去了很多次以後,我現在到可可西裡,已經完全沒有高原反應了,被人戲稱「已經變成可可西裡人」。
2016年9月,在第16屆平遙國際攝影展上,我的個展《角落裡的生命——生息在地球三極》獲得了最高獎「優秀攝影師評審委員會大獎」,這也是最高獎第一次頒給野生動物題材的作品。
可可西裡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也非常認可我的作品和工作狀態,2016年,他們授予了我唯一的申遺特約攝影師身份。我的作品也無償提供給管理局,大量的素材都用於可可西裡申遺項目。
2017年7月7日,可可西裡申遺成功,成為中國第51處世界遺產,也是青藏高原上唯一的一處世界自然遺產。
申遺成功後,我還是繼續在可可西裡拍攝。我想完成一部以藏羚羊為主的反映可可西裡自然生態的影片。
中國的物種非常豐富,特別是青藏高原,那裡還隱藏著太多沒被大眾熟悉的物種。我覺得作為一個中國本土的攝影師,有責任把可可西裡和三江源拍好,把中國的生物更好地展示給全世界。
獵隼
今年夏季,可可西裡的天氣尤其不好,不停地下雨、下雪、下冰雹,我們的汽車開進去都陷在裡面不能動,有時候路爛得連摩託車都開不了。
但是就在今年,我終於拍到了藏羚羊與正在行駛的火車同時通過青藏鐵路橋的畫面。
2006年,青藏鐵路剛剛建成的時候,大家都在猜想鐵路對藏羚羊的影響。因為鐵路穿過了藏羚羊世世代代遷徙的路線,突然來了火車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對藏羚羊來說是非常陌生的。
它即便要過鐵路,可能也會選擇火車沒有經過的時候趕緊跑過去。那個時候,想拍到羊和火車同框的畫面是非常困難的。
曾經有一位攝影師想拍而沒有拍到這樣的畫面,於是分別拍了火車從鐵路上過、藏羚羊從橋下過,然後進行合成。後來被證明是造假,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2016年,我第一次去可可西裡拍攝藏羚羊遷徙的時候,拍到了一個火車從橋上過,藏羚羊在旁邊奔跑的畫面。
從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想,這麼多年藏羚羊來來回回走這條路線,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三年裡面,我一直沒有停止過,想去拍這個畫面。每次藏羚羊要遷徙,我都會去鐵路邊守候。直到今年,我終於拍到了這個畫面。
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到,野生動物一直在努力適應周圍環境的變化。但是我們要給它們足夠的時間和空間,讓它們能夠慢慢地適應。
在可可西裡,我主要是拍藏羚羊,也拍一些其他的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野生動物,比如棕熊、藏狐、藏野驢、野犛牛等等。
羊越多的地方,它的天敵也就越多。在我最常拍攝的一片區域周圍,大約有幾十頭棕熊。
其實,我剛進可可西裡的時候,管理局的領導就一再提醒我,遇到狼還可以稍微放鬆一點,棕熊一定要加倍注意。在青藏高原每年都會發生棕熊襲擊人的事件,有的時候甚至會有傷亡。
有一天,我正在拍攝,整群的羊突然開始慌不擇路地奔跑。我奇怪發生什麼事了,就從帳篷上的小窗口往外看。
遠遠地看見一頭棕熊過來了,越來越近,行走路線正好是向著我的帳篷而來。
其實我的帳篷隱蔽得非常好。棕熊的嗅覺很靈敏,但是它的視覺不好,應該沒有看見我的帳篷。但是我腦海裡出現了管理局領導的叮囑:絕對不能讓熊和你近距離接觸,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我感到一陣恐懼,趕緊想了個辦法,把熊給嚇跑了。
熊跑了以後,作為一個攝影師,我突然感到特別後悔。
我應該讓熊走得再近一點。因為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一頭棕熊能夠面對面朝你走過來,而且是在特別自然的狀態下。對於任何一個野生動物攝影師來說,這都是夢寐以求的一個鏡頭。
從那一刻起,我心裡就埋下了一個小小的情結。將來有機會,我一定要拍一個棕熊頭部的特寫,一個滿屏的、而不是裁剪的頭部特寫。
後來有一次,我發現了一個棕熊常去的覓食地,我就開始在那裡守候。等了很久,熊終於來了。
我當時只顧拍攝,忘記了自己應該及時撤離。熊發現我的時候,我還站在它的領地裡,它非常生氣,立刻就衝我奔過來。
那個時候,我才反應過來,但是我還存著僥倖心理,一邊逃跑一邊還扛著腳架和相機想繼續拍。因為它還走得不夠近,我還沒能夠拍到那個我想要的頭部特寫。
然後我就摔倒了,摔了個嘴啃泥,腳架和相機全摔到地上。熊還在往前奔,最近的時候,離我就只有八米。那個場景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還好旁邊有一根電線桿,拉了一根很細的鐵絲。這根鐵絲攔住了熊。它衝到跟前才看見鐵絲,一個剎車,土都飛起來了。
就在那一瞬間,我趕緊爬起來,奔回車上。老天爺眷顧我,撿回了一條命。
後來我反省自己。其實我犯了一個錯誤,沒有尊重野生動物的野性。我們不能把人的意志強加給野生動物。不要以為野生動物都很溫順,我們人類可以控制它們。
每一種生物,在食物鏈上,都有自己的位置。這就是自然法則。我們人類在野外碰上棕熊這樣的野生動物的時候,其實真的就只是它們的一種食物而已。
拍藏羚羊拍得多了,我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出羊群的意圖。
比方說都是奔跑,有的時候,是躲避天敵的奔跑,有的時候,卻是為了逃避拍攝的人的幹擾。
我看過不少媒體用無人機航拍野生動物的片子。在他們的航拍畫面中,動物其實是在慌慌張張地逃命,好像背後有什麼人追著它們一樣。這種就是被人為的拍攝嚴重幹擾了。
使用無人機航拍,是會有噪音的。絕大部分野生動物都很害怕這種噪音。所以怎麼飛,才能不驚擾到它們?你要非常了解野生動物才行。
我航拍的藏羚羊,通常都是非常安逸的、自由自在的狀態,沒有一點慌張奔跑的樣子,都是慢慢在走,有的時候甚至是躺在地上睡著了。
我在可可西裡拍了三年,從來沒有見過一輛車,在路上禮讓藏羚羊。
藏羚羊要過馬路的時候,每次都是可可西裡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在路上攔車,讓出一條道,讓羊群通過。
有的車在路上看到藏羚羊,不要說停下來,連鳴笛都不鳴笛,直接開過去。所以有的時候就會發生藏羚羊被車撞傷的事故。
藏羚羊被撞傷以後,如果它失去了自主進食能力的話,它肯定是活不了的。我拍過這樣的傷羊,拍完三天以後,它就去世了。
所以我很想呼籲大家,不要和野生動物去搶道,因為對於它來講,我們的車真是太強大了。其實有的時候只需要我們踩一個剎車,挽救的就是一條生命。
非洲象、北極熊、美洲獅……人們可能對這些動物的名字再熟悉不過。但是卻很少有人意識到,因為我們人類的活動,幾乎每天都有物種在滅亡。
過去40年,光中國的陸生脊椎動物,就已經消失了一半。有很多物種,甚至從來沒有機會被影像記錄下來。
我們為什麼拍野生動物?不是為了得到一張好看的照片,一段優美的視頻。每個物種都有它存在的道理,都與我們息息相關。
了解野生動物,了解它們和人的關係,其實是讓我們更了解我們生存的這個地球。記錄本身,就是為了保護。保護野生動物,也就是保護人類自己。
我的父母都是空軍,我從小就渴望天空,喜歡飛翔。
在從事野生動物攝影之前,我是一名滑翔傘飛行員,加入了國家隊。從2003到2009年,我狂熱地飛行了6年,四次獲得滑翔傘女子全國冠軍,第一位創造了中國女子滑翔傘點對點直線越野的百公裡紀錄。
2009年,在一次國家隊的集訓中,我發生了飛行事故,腰椎第二節骨折受傷。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之後,暫停了滑翔傘的事業。
之後,我開始尋找其他的興趣愛好。我長居在深圳。2011年初,我和朋友一起去拍鳥,拍到了深圳一種珍稀候鳥——黑臉琵鷺。
看到鏡頭中它起飛的那一個瞬間,我突然感到,自己飛翔的夢想和情感,隨著黑臉琵鷺的飛翔,又回到了天空。
飛滑翔傘的人,都把自己戲稱為「鳥人」。我感到,如果我拍鳥兒,也可以繼續當一個「鳥人」。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都投注在拍攝野生鳥類上。5年來,我的足跡遍及七大洲四大洋,拍攝了1000多種鳥類,作品被收入世界最權威的鳥類全書《世界鳥類手冊》,其中很多都是難得一見的珍稀種類。
為了能夠拍到它們,我凌晨三點一個人負重三十公斤爬山,在南太平洋食人族的原始森林裡一待就是21天。
拍鳥兒的同時,我也慢慢地擴展到拍攝所有的野生動物。
2015年,我到南極拍攝帝企鵝,一呆就呆了18天,創下了獨立攝影師在南極帝企鵝繁殖地連續拍攝時間最長的紀錄。
其實那一次,我們是被厄爾尼諾現象帶來的暴風雪困在了裡面。當時被困了八天,有一個機會可以離開,所有其他的攝影師都馬上收拾行李走了。我決定不走。
因為我費勁周折才來到這裡。而且我聽說,後面還會有更多的暴風雪。我想留下來,拍暴風雪裡的帝企鵝,那才是它們最真實的生存狀態。
事實上,南極是地球上風力最大的地方,也是已知的溫度最低的地方。常年都在刮暴風雪。
然而進出南極的帝企鵝繁殖地要坐飛機,都要選風和日麗的天氣,所以其實以往大部分人都沒有拍到這個常態。
我看到,暴風雪中,許許多多的小帝企鵝剛出生就死去了。每一場暴風雪過去,都有成群的小帝企鵝的屍體留在地面上。
我拍到一隻小企鵝,它被暴風雪颳倒了,但是它有生存的欲望,一直扇它的翅膀、蹬它的小腿,想站起來。
最終,它還是沒能站起來。我的照片拍完幾分鐘,它就死去了。
通過我的作品,我希望大家不僅僅看到野生動物的可愛,更應該了解到它們生存的危機。
那一年進南極之前,我還偶遇了著名的英國探險家亨利·沃斯利。
他是一位極地經驗非常豐富的探險家。他當時要獨自一個人,歷經南極點,徒步穿越南極。所有的裝備和補給,他全都自己帶在身上,整個過程中不接受任何外來援助。
這其實是一百年前,另一位英國探險家歐內斯特•沙克爾頓曾經嘗試過的路線。沙克爾頓當時是率領一整支探險隊,而亨利·沃斯利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有人問他,為什麼選擇明顯更加危險也更加困難的獨行,沃斯利說:「我以這句話作為自己人生的指引——『去嘗試你可能會失敗的東西』。我們都在做自己能輕鬆完成的事,卻很少將目標門檻設定得比自己能確定完成的事更高,那正是我此行的動力所在。」
我見到他、和他合過影的第二天,他就進了南極。等我回國之後,最後得知他的消息,就是他已經不幸去世。那個時候他已經走了一千多公裡,只剩下幾十公裡,差一點就要完成他的壯舉。
他留給世界最後的話是:「我的身體耐力逐漸被耗盡,如今終於要付出代價了,我不得不悲傷地宣布這次旅程到此為止——距離我的目標是如此之近。」
我非常敬佩他。我在新聞裡看到他給自己拍攝的最後一張照片,是那麼憔悴,和之前看到的他簡直判若兩人。他真的是已經完全拼盡了自己最後的一點力氣。
其實從事滑翔傘運動的時候,死亡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我飛了6年,身邊因為滑翔傘事故離世的就有14位傘友。
但是我從來沒有因為死亡近在咫尺而想要放棄滑翔傘。不如說,我早就有了為滑翔傘運動付出生命的心理準備。因為這是發自心底的熱愛。
滑翔傘更多的可能是挑戰自我,實現自我的價值。現在我拍野生動物,傳達保護野生動物的理念,我覺得這更加有意義。
如果有一天,我因為野外攝影而不幸失去生命,我也是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因為這是我熱愛的事情,付出一切我都覺得值得。
生命非常可貴,也非常脆弱。每個人都會有走的一天,關鍵是你要怎麼樣精彩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