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方丹南方人物周刊今天
原標題:
「我不是救世主,我就是一個客服」
(IC photo/圖 )
B站的客服人員們自己也未曾想到過,一家視頻網站客服中心的聊天埠,漸漸成為了遭遇種種困境的年輕人們尋求出路的庇護所全文約7360字,細讀約需20分鐘
許多個深夜裡,B站會出現一些想輕生的年輕人。他們有的在動態裡寫下遺書,有的坐在高樓天台上直播,與素不相識的人工客服傾訴痛楚。
B站客服人員們自己也未曾想到過,一家視頻網站客服中心的聊天埠,漸漸成為了遭遇種種困境的年輕人們尋求出路的庇護所。
你為什麼不怕死
8月末的一天,B站的90後客服北金收到一條信息,「我要告別這個世界了。」
她撥通了對方的電話。電話那頭是17歲的男孩小羊,正坐在河北承德的一間網吧裡。「其實你打這個電話沒什麼必要。即使繼續生活,我還是會有那種想法。」
小羊說,自己的母親被父親騙婚。他出生後,沒有一個人喜歡他。父親想把他送人,沒成,被母親攔下。多年後,兩人離婚,母親失去工作,自身難保,讓小羊自己出去謀生。
他告訴北金,自己在外打工的兩年,認識了4個網友,談了一段戀愛,女生嫌他工作不穩定。獨自生活時,他住封閉的單間,除了上班之外不會說話,一醒來就覺得疲憊。
崩潰時,他也約網友們打遊戲,尋求安慰,然後繼續崩潰,繼續尋求安慰。時間久了,他覺得這對別人是種麻煩。
他發來一張火車上的照片,說為自己策劃了一次旅行,準備花完身上的錢後,「放鬆、從容地」離開。
嘈雜的背景音裡,他語氣平靜。「我不喜歡沒有目標的奮鬥。為了什麼?為了自己?那為什麼不早點輕鬆地離開?」
北金問他,那你為什麼不怕死?
小羊說,所有人都怕死。軍人不怕死,是因為他們要保衛國家。有些人做危險的工作卻不怕死,是因為他們要養育家庭。我不怕死,是因為我死了也就死了。
難以啟齒的煩惱
在每月1400多位進入客服中心「能量加油站」的B站用戶們眼裡,北金的身份是「夏日雪糕」,一位人工客服。每天下午1點到凌晨1點,她與另一位客服「夏日冰沙」輪班,回復進站用戶的信息。
在客戶端點擊「我的」-「聯繫客服」,就能找到能量加油站
工商管理專業畢業後,北金先在一個婚戀平臺當了幾個月諮詢師,後來到B站面試了一份業務客服工作,負責回答UP主們關於投稿的問題。
去年,業務客服部門遇到一件難事。一個福建用戶每天來找一位女客服聊天,每次持續8小時。三個月後,客服提交了辭呈:她沒有權利拒絕這位用戶,但一直陪他聊,她的業績無法達標。
2019年中,能量加油站就這樣在提議下上線,初期目的很簡單,「讓閒聊的人有個歸宿,提高工作效率」。
可是,在調來這裡工作後,北金髮現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能量加油站很快成了網際網路情緒變化的晴雨表。羅志祥出軌上熱搜那天,很多女孩湧進來,傾訴相似的經歷。七夕節,很多人覺得大家都過得很好,只有自己過得很差。「網抑雲」成為新梗被群嘲的時候,進線量從每天平均100人左右上升到200人,大部分是抑鬱症患者。「我們已經這麼困難,為什麼還要被網絡消費?」
甚至有人告訴她,想自殺。
進入能量加油站,點擊「轉人工」後,會收到這樣的回覆
來諮詢的用戶,晚上比白天多,夏冬比春秋多,嚴格來說,「每天10點鐘就開始了。」季節差異的出現,是因為寒暑假。今年7月的進線人數就超過3000,是平常的兩倍,「不用每天想著上學,問題就來了。」
問題都是些什麼?最多的話題是「家庭關係」、「情感諮詢」。其次,還有「被媽媽責罵」、「分享好消息」、「性傾向焦慮」、「謾罵」……部門經理多多在電腦上展示總結好的話題標籤,有點不好意思,「用戶聊的話題很廣泛,什麼都有。」
來這裡傾訴的,通常是日常生活中難以啟齒的煩惱。年輕人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真實情緒,客服們天天都在感知著。對於某些問題,處理起來已經駕輕就熟。
一位初中男生傾訴,我不過是帶別的女生出去開了一個房,女友就發飆了。我對她那麼好,有什麼可生氣的?
北金哭笑不得,「第一步要說的是,和14歲以下的女生發生關係是違法的。其次才是價值觀問題。」普法結束後,對方擔驚受怕,說再也不敢。
一個男生痛苦地說,自己一直當舔狗,我上班送下班接,買水送飯,她怎麼還不喜歡我?
北金問他,你父母一樣無條件付出,但你會一直愛你的父母,永遠不發脾氣嗎?
情感問題是最好解決的一類,最要緊的是要記住,「感情裡面沒有客觀事實」。總有人進來要她評公道,將伴侶的罪狀列出一二三四。可是,到底什麼是事實?「你說的也不現實,他說的也不現實。公安局不受理這種糾紛,但我也不是青天大老爺呀。」
一個10歲的女孩問她,爸爸媽媽一直說我是垃圾桶撿來的,這是真的嗎?
北金也沒有接受過科學完整的性教育。她去看相關的紀錄片和科普文章,告訴孩子,爸爸媽媽相愛之後,爸爸在媽媽身體裡種下了一顆種子,長大之後,就長成你啦,不過你最好再請教下身邊的老師。
回過頭來,北金又想,「其實她早就知道答案,到處都能搜到。她只是想看你怎麼回答,會不會像爸媽一樣矇騙她。」
但還有一些問題,令客服們感到棘手。北金記得一個99年生,在上海打工的男孩。家裡人欠下了巨額債務,要他去償還。生活成本高於工資,他的債務沒還,反而越欠越多。
他講起許多讓他崩潰的細節。每天晚上,獨自回到合租房做飯,再去衛生間排隊洗澡,洗完回來,飯就涼了。在公司,前後的人都講上海話,他聽不懂,也沒有人和他做朋友。長期失眠後,他確診抑鬱,一位同事得知後說:父母期望這麼大,你死也要死在上海。和父母說起病情,對方的反應則是:你就是矯情。
終於,在七月末的夜晚,他進線對北金說想自殺。
工作人員發現,一小部分當代年輕人遭遇嚴重的心理困境後會在網絡上抒發情緒,B站也是他們選擇的出口之一。有用戶在動態裡上傳割腕的圖片,有用戶發視頻朗讀自己的遺書,更有甚者,坐在高樓天台上,在站內直播跳樓,看到的用戶急忙找到客服求助。
聽著電話那頭的小羊反覆說自己不怕死,北金問他,你才17歲,人生剛剛開始。你覺得這樣對自己公平嗎?你缺乏穩定的支持關係,童年需要父母,走上社會需要同事愛人。
「我希望成為你在社會上的支持,希望你能重新規劃你的生活。」北金說,「我姓金,黃金的金,這是我真實的姓。你有什麼想法,再來找我。」
我們確實能救到人的命
電話掛斷後的隔天,小羊進線說,他的旅途結束了,最近在找工作。
北金不確定,一通來自陌生人的45分鐘電話,真的可以影響一個人的生死嗎?
這個疑問背後,一個更大的問題是——當工作人員發現用戶在站內出流露出輕生的念頭,要不要進行幹預?
大家討論後做出了決定。一旦發現這類動態,審核需要第一時間轉報給電話客服幹預。客服經理多多選上了客戶投訴組的人,「因為他們處理過一些用戶的複雜訴求,溝通能力最好。」
諮詢結束後,用戶發動態感謝雪糕
實際上,在能量加油站出現前,平臺對心情低落、有傷害自己企圖的用戶的幹預已經作為一種常態,持續了一年半。幹預工作由四百餘位審核人員、10位之前處理客戶投訴的電話客服共同實行。
90後女孩似似是電話客服的一員。六月的夏日凌晨,她收到審核人員傳來的信息:一個男孩正在直播燒炭自殺。
她趕緊撥通電話,聽到的是一個未成年的男聲,虛弱、喘不過氣、聲音模糊。
你把窗戶打開,好嗎?可以告訴我你家的地址嗎?你去看看門還能開嗎?似似想拖住他。
男孩喘著氣說,我不想打開,手機快沒電了。
打電話的同時,她進入後臺查詢信息,ID地址顯示在貴州的小鎮。就在這時,電話掛斷了,再打過去,關機。
她急忙撥通貴州警方電話。報警是所有自殺幹預中最後一步的應急機制。接通後,對面講方言。似似聽不懂,「你講普通話,普通話……沒時間了,你能不能換個人跟我說?」10分鐘後,鎮上警察打電話來——人找到了。
第二天,男孩發了新的動態。照片裡,他掛著鹽水,坐在病床上。似似知道,「救回來了」。
似似(右)和其他客服在工位上,左邊放著接聽電話的座機
時隔十個月,似似講起這件事來,仍然語速急促。「誰也不想看著他,在自己手上出事呀。換誰都難受,都著急的。」
這次營救也在審核人員的群內傳播。自殺、抑鬱、跳樓……這些關鍵詞在他們的電腦上以鮮豔顏色標出。每天,他們要在B站坐班12小時進行站內內容的審核。在此期間,一旦發現任何一條彈幕、評論、動態、投稿出現相關內容,他們會第一時間上報給電話客服。
第一次看到用戶動態裡的割腕圖片時,一個年輕審核嚇了一大跳。上次看到這麼多血,還是在他拔牙的時候。「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到底遭受了什麼,要這樣對自己?」
心情真正好起來,還是聽到客服們的反饋。他還記得自己看到燒炭男孩被救時的心情,「我第一次知道,我們確確實實能通過做的事,救到人的命。」
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
B站的客服人員們自己也未曾想到過,一家視頻網站客服中心的聊天埠,漸漸成為了遭遇種種困境的年輕人們尋求出路的庇護所。
一個女孩被身邊一位熟人長期性侵。幾年後,她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她在網上發帖求助,看到有人回覆:這麼長時間,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的問題?此後,她再也沒和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一個高中生男孩痛苦地說,自己被初戀女友劈腿,感覺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一個異性,「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坎」。他精確地列舉自己為女孩付出了什麼,對方回報了什麼,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遭遇背叛。
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嚇唬北金說,你必須馬上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跳樓。她急忙撥過去,結果發現對方用的是電話手錶,「晚上十點後根本接不通的那種」。男孩說家裡只有還在工作的爺爺陪著他,很長時間沒見過爸媽。除了吃飯時爺爺回家,其他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在家,他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一個家境優越的研究生女孩進來,說自己的頭髮一把接一把地掉,沒有辦法再讀博了。但父母一定要她繼續。似乎爸媽一直在研究一個「世界難題」,只要自己稍微再繼續研究一點,「我們家就名垂青史了」。
北金坐在電腦前,一時失語。「我連研究生都考不了,有什麼資格評價她?」
諮詢結束後,一個中學男生自發為能量加油站的四位客服創作了漫畫形象
為什麼他們不去找專業的心理諮詢師?北金髮現,很多人並沒有情緒問題。講述自己的故事時,他們平靜、理智、邏輯清晰。有時,北金給出自己的建議,對方回覆:你根本不理解我的處境。
讓他們感覺無助的原因在於,問題根源不在自己。有什麼必要去做諮詢?
那為什麼還要來找客服?
打自殺幹預電話時,似似發現了同樣的問題。八月一天的傍晚十點,她給一位在站內發動態宣布要自殺的男孩打去電話。對方在寢室接起,「你們要幹什麼?我做錯了什麼?」以為自己發了違規信息。似似闡明來意後,他才開始講述,語氣低落,吞吞吐吐,「他們都睡了,就我一個人。」
在學校,他沒有朋友,回到寢室,沒有人願意和他一起玩。前兩天,他因為壓抑在衛生間嘗試割腕,老師發現後卻給父母發去警告,「建議退學,出了事,我們可承擔不起責任。」爸媽忙於工作,不願處理,相信他只是出了「青春期問題」。
「老師也不愛我,同學不和我玩,父母不理解我。」深夜睡不著時,他會在B站看其他用戶的動態,和大家聊天,發現自己不是個例。那天,他看到另一個用戶發了很消極的信息,突然有感而發,發了一條動態傾訴自己的感受。話說得嚴重了些,只是想和更多人交流,「其實沒什麼。」
似似也不知道怎麼辦。聊到凌晨一點,男孩語氣好轉起來,「自己講完就去睡覺了,講完就好了。」掛了電話她才明白,原來男孩並不奢望從她那得到解決方案,只是從來沒有人可以聽他傾訴。
B站動態#抑鬱#話題
「現在的家長忙於賺錢,覺得讓孩子衣食無憂,上好學校,就是最大的付出。但是,他們忽略了對孩子精神世界的參與。」一位心理諮詢師說,「何況,競爭壓力大,重點學校的孩子更是如此」
「他們好像只剩下B站了」,似似說。「如果是別人說這句話,你可能感覺誇張,但許多孩子,真的這樣告訴我。」
天南海北遭遇相似困境的年輕人在網絡空間裡聚集在了一起。在動態頁面的#抑鬱#話題下,6.3萬個用戶投稿文章、發布動態,講述自己的感受。有人從住院開始寫日記、拍Vlog,有人製作視頻,講述自己與抑鬱抗爭十年的經歷。
UP主@抑鬱症記錄 投稿文章,講述自己的經歷
下班後,北金去問經理多多。我們有沒有辦法和這些遇到問題的孩子建立聯結,定期關心一下?
「我們的目的是讓專業的人來做專業的事,平臺只能盡到我們該盡的義務,」多多說,「但確實又沒有人知道,到底,要做到什麼程度?」
2019年10月,多多找到上海團委下屬的公益心理熱線12355的志願諮詢師,尋求合作,申請了兩個新的客服帳號。一旦加油站的客服們發現用戶有嚴重問題,就轉接給熱線的心理諮詢師們處理。三十多歲的諮詢師青鳥平常在銀行工作,下班後來到公司值班,對接這些「高危用戶」。
就連專業的人,面對龐大的問題集,也捉襟見肘。「這不是光靠心理諮詢師就能解決的事,」12355的諮詢部長說,「我們需要各方面社會資源的聯動。」
她希望,接到危機幹預信息時,能有社工上門核實;遇到不讓孩子上學的父母時,有關部門能幫助;緊急時刻,能有立刻對接得上的警察;遇到不想帶孩子去看病的家長,能推薦建立聯繫的醫院。
「希望整個社會的資源整合起來,去保護這部分人。不然單靠我們……」她面露難色。
「如果沒有幫到他,真的晚上睡覺都睡不好。」青鳥接上話。
夏天,審核組平均每天會發現50個需要自殺幹預的用戶,再流轉給電話客服組的10個人。似似最近每天打三四個電話,長的三個小時,短的二十分鐘。掛掉電話的瞬間,她也回不過神。「持續半小時,一直想這件事。」
到後面,她不再想了,告訴自己,「不要一直沉浸在這裡面」。
體驗到一種無力感
每個工作日凌晨兩點,北金離開公司,到家三點。太多無解的問題盤繞在她心中。
那個進線幾次後就不再來的抑鬱症女孩,生活有沒有變好?那個被父母拋棄的男孩,應該怎麼謀生?對那個想自殺的人,我有沒有什麼說得不好的地方?
在家時,她看電影和脫口秀疏解情緒,也自學法律,嘗試在其中尋找答案。好的時候,五點能睡著,壞的時候,整夜通宵,直到第二天夜晚到來。
多多反覆和客服們確認:你們想不想做這個工作?能不能做好?我們自己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上班時,他時常去問客服們每天的情況,也為他們安排心理諮詢和技能的培訓。
2019年底,多多為一線客服們做服務技巧培訓
工作時,北金的情緒大多時候都非常理智。但她仍然害怕沉默的對話框。大多對話在最後,都留下一個明朗的尾巴,客服娘謝謝你,我好受多了。有天晚上,一個計劃跳樓的男生說到一半,突然下線。她趕緊聯繫電話客服打電話。
好在最後得知,對方只是去睡覺了。
「我無法確認,他最後到底怎樣了?」北金蹙緊了眉頭。她最難接受的是,一個人在生命消逝的前一刻,是在和她對話。
為了不讓最害怕的事情發生,北金輪班之間的休息日也被心理學書籍填滿。最有用的是抑鬱症患者們的自傳,其次是諮詢師們的案例手記,心理學理論書籍。她最近看到焦慮症、抑鬱症的診斷手冊,看來看去,「好像自己也是那些症狀」。
前幾年,北金心情不好,在日本千葉縣的海灘呆了一夜,等待一場海上日出
四歲時,媽媽送她去芭蕾舞團學習,希望她能跳進國際舞團。舞團最開始三十多人,末位淘汰,過了七八年,只剩下十二人。高一時,她排練時從隊友身上摔下來,斷了腿,再也無法跳舞。她插著尿管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打激素治療,看著自己從75斤暴漲到140多斤,皮膚撐開,出現西瓜一樣的花紋。但她還是挺了過來。
這段經歷幾次被她講述給進線的用戶,「不是說我有多勵志。而是說每個人都會經歷挫折,我也經歷過。」
但有些人的挫折,超出了她的經歷和想像。
在二十歲的小彭的自述裡,「我的身上沒有好事發生」。他出生時,面部殘疾,媽媽患精神疾病,爸爸很早就離開了家,母子倆的所有經濟來源是兩份低保。從他十歲開始,那些幫忙照顧媽媽的親戚逐漸離開。15歲那年,社區的阿姨們突然發現,小彭很久都沒有來領過低保。
阿姨們到了他家,看見小彭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幹,三四天沒有吃過飯,也不管媽媽。阿姨們和他講話,他始終沉默。
小彭被確診為重度抑鬱,社區阿姨要求他堅持吃藥,要幫助他出去找工作。他去所有崗位面試,都因為面部問題被拒絕。今年疫情,經濟變得更拮据。
小彭最恐懼的事在於,他只有20歲,媽媽有精神問題,「她會始終活著。以後的那麼多年,都是痛苦的。」進線那天,他對北金說,他不敢想像將來會怎麼樣。
你說我這樣的人,配活在世界上嗎?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他問北金。
「客服娘相信會好起來的。」發出去這段話時,她的手在顫抖,深深地體會到了一種無力感。
我不是救世主
那天晚上說完,小彭就下線了。
北金感到難受,跑去和組長喝了一夜的悶酒。回家以後,她躺在床上想,到底有什麼辦法幫他?
有時,她寧願自己沒有接過這個電話。「如果我不知道,就沒有這麼大心理負擔。我知道以後,就天天想,今天他有沒有怎麼樣?有沒有把他媽怎麼樣?」因為惦記他的情況,她好多天睡不著覺。
情緒不好時,她不得不離開工位一會兒,去樓下抽一支煙。晚上,替補客服有時不在,她便拿著電腦下樓去,坐在花壇上,電腦放在腿上,以免錯過新的消息。
難過的時候,她想起爺爺。在她的回憶裡,爺爺自律、積極、對生活充滿希望。她腿部骨折恢復期時,爺爺每天陪著她上下樓,自己走在前面,不扶她。過路的鄰居看見都埋怨,小金都拄拐了,你還不扶著?爺爺搖頭說,一定要她自己走。十二年後,她想到心理諮詢常說的一句話,「助人自助」。
去年,爺爺過世了。北金時常因為別人的故事而情緒鬱結,但又因為習慣性的自控和理智而哭不出來。一次,她看到一個老爺爺因為沒有健康寶而上不了公交車的視頻,眼淚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她想到了爺爺。哭出來的瞬間,她感覺暢快。
這成了她的法寶。每當心裡鬱結時,她就去找任何能讓自己想起爺爺的視頻,大哭一場。過段時間,她發現自己看這類視頻也不會哭了。是變得更堅強,還是更麻木了?
與小彭的聊天斷斷續續持續了兩個月。小彭說,他喜歡電影裡的世界,那裡有他所有的快樂。他常幻想,自己是電影裡的主角,像他們一樣完美。每次想放棄時,他又想,自己已經堅持到了現在。可是,之後的生活,就會好起來嗎?
北金聽著他的敘述,回復,我相信奇蹟的發生。
北金回憶起三年前看到的那場海上日出。「等了一夜,就為了看那一眼」
北金回憶起三年前看到的那場海上日出。「等了一夜,就為了看那一眼。」
悄無聲息很久之後,小彭再一次進線了。他告訴北金,「我打算找一個工作了,」語氣平靜。
「這是我這麼長時間以來最開心的一件事。」後來,北金試著說服自己,真的想死的人,沒有機會讓你看到。只要他們來找她,只要他們在這裡留下了痕跡,「就總歸是還有希望」。希望值也許是80%,也許是0.1%。但總歸沒有絕望。
她也逐漸開始接納沉默的對話框:他們不再來了,也許意味著不需要她了。
諮詢結束後,一個用戶給能量加油站寄來鮮花
諮詢結束後,一個用戶給能量加油站寄來鮮花。
七月的一天,北金12小時內,接了20個抑鬱症患者的電話。接到最後幾個的時候,她很難再說出一句安慰的話了。她開始忍不住地想,如果這些遭遇真的放在我身上,我會怎麼樣?他們會不會,甚至比我堅強?
她想到爺爺,覺得自己就像那些人受傷時的一根拐杖,又或者,只是在前面陪伴的人。「在有限的範圍做我能做的事。」
「沒有人不需要他人的幫助。」她說,謝謝你,聽我講了這麼多,今天你就是我的客服娘。
說服自己的第一步,是承認自己的普通。「我不是救世主,我就是一個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