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話 ] - 雕蟲詩話 卷四

2021-02-10 水雲心

●卷四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餘受委赴雲和大坪浙江通志館,與越園師令坦祝鴻逵(子孚)先生、華茂春一路步行,從故鄉龍遊出發,五日始抵達大坪,時正屆日寇兩度流竄以後,民生凋落,滿地萑苻,駐守兵丁,尤橫行不法。沿途不勝惶恐,入夜更覺提心弔膽,僱夫肩挑行李亦極困難。只好央求家鄉熟人隨行到目的地,而以倍值付之。幸道途有伴,與子孚先生談藝論文,得以暫忘憂懼。子孚先生言,浙東處茲甌脫之地,人才書籍,兩皆難得,惟有諸暨蔣麟振(宰棠)先生,博覽多才。十六歲時,即高中舉人。故名噪一時,但其後五上春闈不第,康南海見其墨卷,嘗以掄元測之。又謂其詩雖不敢言天下第一,要不出五名之外也。嘗出宰浦江,不久罷去,幸賴越公說項濟窮,得以安度晚歲。尋常多蒙教誨,遂拜之為師。倘有機緣,不妨多多請益也。俟到館日,宰棠先生正從青田南田分館遷回大坪,時已病入膏肓,僅得一見,數日後即告逝世。其間子孚先生忽因家庭變故忽忽返家。宰棠先生遺稿遂由越園師指定命餘董理,且撰寫提要及詩文選輯,刊於《浙江省通志館館刊》第四期中。越園師且云:小時嘗讀過蔣先生墨卷哩。先生友人章乃羹(梅先)嘗來相見,共商為先生遺稿付梓事,越園師深感無能為力也。能選輯其詩文入館刊為《紀念特輯》,已屬不易,際茲物力維艱,遑論其他哉!梅先時任教國立英士大學,有《觀山文稿》上下二冊刻印傳世,蒙賜贈一部。翻閱之下,見其頗以桐城文派自翊,又多引章稜(一山)贊語為重。實則其文未能盡俗,於桐城義法,離之尚遠。宰棠先生文,則馳驟縱橫,筆意至為渾厚,亦具卓見。惟不善修飾,有類萬裡黃河與泥沙俱下之感。《特輯》中選其十文,竊謂已得其精粹所在。駢文則無甚特色可言,故未選錄。先生學術著述雖多,但要而論之,尚是文人氣質,而非學者宗師也。故最可取者,尚在其詩。顧先生平居不輕易示人以稿,又秘不告人以真實年齡。餘從遺稿中得知其生於一八五三年,卒於一九四五年。近人著述中,惟馬敘倫(夷初)多錄譽其詩,不知其何從得見也。餘深恐其遺稿存置浙江省通志館,而此機構實臨時所設,必將隨《通志》之告成而撤銷解散。亟於董理之餘,將其《如園詩稿》十卷,抄撮大半。自笑萍蓬之身,未必能保養不毀。但姑如袁簡齋詩所云:「明知東去留難住,且在儂家過一回。」如是而已,亦無可奈何之聊用自慰語也。

 

《如園詩稿》十卷中,內分六集:首集日《明志》,凡二卷。次曰《思文集》,亦二卷,第二卷又題為《衰樹集》。是集與前集相類,雖多登覽之作,而感慨生涯與夫自傷不偶之意,反較前集為濃重。三日《感舊集》,凡一卷,白題為嘆逝傷離之作,因摭拾舊稿兼及友朋來章,以志一時鴻雪。故是集多懷人之作,而所附友朋簡札與夫贈答之章,幾倍於其詩焉。四曰《懷古集》,凡一卷,又題為《如園諸書題辭》,就其所讀諸書各抒所感而作,凡一百九十九首,皆七言絕句,或合數人為一首,或離一人為數首,以類相從,不拘時代,此在古人,雖有此體,最多不過二三十篇,此則裒然成集,亦可謂為創作。此類題材之本身,什九皆無詩意,書之於文則易,抒之於詩則難,以文無拘束而詩有束縛也。強而為之,使成韻語,真非易事,而先生皆能鉤玄提要,且仍不失其為詩,是為難能也。五日《閒情集》,凡一卷。多記往年風流韻事,純屬發乎情之作,第不若韓致堯之寄託遙深,但讀之不僅可明其身世之住僚,兼可透觀當時社會風氣。六曰《明夷集》,凡三卷,亦為丙子後避居永康、雲和、南田之作。時先生年事已高,更遭寇擾,轉徙流離,故其憂憤益切,而隨意抒寫,不復求工,故所作不逮乎前,然其憂國悲世之痛,溢於篇章,則可取也。縱觀其詩,除五言古風外,大率沉雄悲壯,筆意酷似盛唐;閒適之章,偶有刻意學陶者,而雜以豪氣,別成風格。《閒情集》則緣情綺靡,竟似另一人之手筆。其詩有如其文之同病者,往往漫不經心,重韻、失韻、重字、對仗合掌或偏枯者,時亦有之。此性情疏略之所致,非不明詩律須苛細之道也。今除《明夷集》未錄,《明志》、《思文》,除《特輯》已錄外,各選十之五六。《感舊》、《懷古》全部錄下。《閒情集》則錄其十之七八。時或略抒己見於後,或附志逸事於中,以存當日之真云爾。(原抄都各有圈點,為慮排印困難,悉行削去)。

 

《明志集》、《思文集》(按:合鈔為一冊,此冊已大部毀於十年浩劫,撕碎散落數紙,拼湊得以下數詩。)

 

《燕京詠懷》六首:

 

合向江湖老此生,秋風乍起又來京。燈前萬裡思鄉夢,馬首千山落葉聲。少歲宦情原冷淡,平生志事在澄清。只今日夕彈長鋏,落魄都門載酒行。

 

欲上青天提日月,還投滄海斬蛟龍。醉眠粉黛三千裡,退老東南第一峰。懶學聖賢空學佛,恥為商賈憚為農。百年志事光明甚,攪動愁心暮夜鍾。

 

胭脂坡下千官會,帽影鞭絲落照邊。太尉奈何招惜惜,將軍豈可擁圓圓。海濤籠戰元黃血,帝國鶯歌醉夢天。大好江山誰付記,薜蘿吟望禁城前。

 

寂寥常共狗屠遊,醉到長安菊部頭。五百年來無史筆,九重天外有陽秋。每聞擊築心猶壯,聽到離弦淚欲流。底事摯幹都去國,江湖滿地莽新愁。(按「新莽」失律,乃倒乙作「莽新」,畢竟是疵韻)。

 

當今海內蜚英譽,舊日兒童並侍旁。到此不禁傷老大,眼前已自見滄桑。相逢怕作寒暄語,無意重登傀儡場。回首浣紗溪畔路,耕田鑿井正舒長。

 

駐馬崆峒最上頭,煙霞腳底莽悠悠。鄉心縹緲三千裡,夢雨迷離十二樓。生怕杜鵑啼洛下,愁看烏鳥集延秋。山中長嘯天風起,百道星雲粉碎流。

 

細按上詩,當在袁項城竊國前所作,故有「江湖滿地莽新愁」之句。詩人心情之起伏不平,於茲可見。次首尤見雄壯愴涼。夫抱負愈大,則失落愈重,文士畸才,莫不皆然。故袁簡齋有「寸欲其大,志欲其小」之說,誠處世間唾經驗之談也。 自次首詩,易使人聯想及粱任公之《自勵二首》,詩曰:「平生最惡牢騷語,作態呻吟苦恨誰?萬事禍為福所倚,百年力與命相持。立身豈患無餘地,報薦惟憂或俊時。末學英雄先學道,肯將榮癢校群兒。」其二曰:「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誓起民權移舊俗,更研哲理矚新知。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猶狂欲語誰,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追取之志,奮發之情,宏偉亦自有詩來所罕見也。然純是豪言壯語,詩味殊少,且聲韻俱啞,可視讀而不可吟誦之也。聿棠失生詩則真性流露,詩情韻律,兩皆得之。至於曲終變微,實身世之挫折有以致之。然鬱勃之氣,終勝於黃仲則《都門秋思》之低沉也。先生晚年唯一妾佰隋,病重時,越宜師遣一工友協助照料。其妾乃文盲,惟恐工友雅去,將冬以應付突變,故望其留宿相陪,時先生已近彌留,板言問其妾曰:「你要長陪還是短陪?」妾不知所謂,答曰:「我當然希望長陪。」先生罵曰:「你這不要臉的傢伙!」其妾間之大哭,後泣述於人,不意其將死之際,尚誤會語意,妒心猶熾也。此事對照「醉眠粉黛三千裡」一語,不禁令人啞然失笑。先生卒後,其妾無以為生,適子孚先生悼亡,有同事欲為之撮合。子孚先生以與聿棠先生有師生之誼,娶師妾為繼室,非禮非誼而卸之,侵遂不知下落矣。先生卒後,其子來奔喪,亦是一無知無識之老農畏。士族之易式微,有如是夫。悲哉。

 

《有所思》二首:

 

鷓鴣啼罷已斜陽,蒲葦連天草不芳,無復夢雲來宛宛,不堪秋水又蒼蒼。悽涼南雁沉消息,悔恨東風少主張。腸斷天津橋畔路,棲鴉蕭瑟惜流光。

 

河漢微雲帶雨痕,秋蘭贈佩致溫存。芙蕖洛水陳思夢,斑竹清江帝子魂。殘月曉風懷北裡,繁霜夜雪憶西門。櫻桃街口重來客,舊事欷噓不可論。

 

按:上二詩似無甚特色,徒以《明忘集》抄存已不多,且他處無有,今檢得碎紙中錄存之,用以明其心跡耳。次首芙蕖、斑竹、殘月、繁霜,稍嫌有平頭之病。

 

《滄州》:

 

滄州城外見晴川,片片雲帆落照邊。大野秋風吹日短,長堤遠樹抱沙圓。百年志事垂天鳥,半世生涯清露蟬。此去空教猿鶴笑,金門舊事已如煙。

 

按:此詩前半寫景,後半抒感。以頷聯較為出色。

 

《遊大明湖晚歸》:

 

百花洲畔樹連綿,淡沱雲容欲暮天。灤水清瀾成鏡監,華峰晴翠落樓船。春風草長亭臺外,殘照人歸楊柳邊。當作桃源堪老我,半城綠浪九州煙。

 

晚霞紅帶水西亭,芳樹鶯啼感客星。畫肪斜陽雙漿碧,樓臺雲氣四圍青。悲歡蕉鹿叢中認,清濁滄浪曲裹聽。歸路南園花正滿,行歌澤畔醉初醒。

 

上二詩俱好,第二首尤有深意。

 

《臥龍岡》:

 

南陽胡勿躬耕老,漫想窮途起著鞭。宗社需才難避世,耄年可假看回天。千秋《禮樂》文中意,兩表商周訓誥篇。最是朱(文公)王(船山)多刻論,好將學術詆前賢。

 

按:此論諸葛武侯,最為公允。詩之第二、三句,當作倒裝承接之。蓋謂「宗社需才難避世」,故不克在南陽躬耕至老,遂不得不「漫想窮途起著鞭」也。惜年尚不足中壽,故無法回天,莫非氣數使然。倘與老而不死之譙周年命互換,則世局又當別論矣。頸聯贊語,用筆極重,惜惟嫌合掌,又以「訓誥篇」對「文中意」,亦偏枯而工整不足。「詩律傷嚴似寡恩」,後世作詩之難,尤以七律為最難,信不誣也。

 

《感舊集》、《懷古集》(按:兩集合鈔一冊,已全部毀於紅羊浩劫。僅憑記憶,別錄四絕,原在《懷古集》內)。

 

《題袁隨園集》:

 

不求黃白不參禪,遊戲人間八十年。最是急流能勇退,幹元九二見龍田。

 

絕後空前見性靈,靈光到處半天青。即非紅日當頭照,亦是卿雲爛熳星。

 

遺像西泠鬢髮蒼,一行仕女共扶將。馬卿前事龔生後,並老溫柔孰短長?

 

隨園片石尚殘陽,衰草荒煙莽斷牆。獨往雞鳴山下路,綠蓑紅粉並蒼茫」。

 

按:袁簡齋之引退,初非有所悟覺而為,實有不得已之苦衷在也。顧於題詩作論,自不妨以「急流勇退」許之。又按於清同治、光緒後直至民初,詩壇皆以譏袁為風,更有甚於袁卒後之嘉慶、道光時也。而宰棠先生處於此思潮中,竟不為諸老所左右,亦可謂獨立不移者矣。第二首之評贊,實獲我心。時正讀《隨園三十六種》竟,寫成《袁枚著述提要及其他》,頗有志於為《小倉山房詩集》作注,遂亦作四絕以題諸首端云:「縱橫上下幾千年,閱盡詩家值萬篇。一辦心香何處去?吟魂總在小倉巔。」「主善為師似不師,一年依傍有誰知?可憐耳食紛紛者,隨著他人亂噬之。」「死後是非誰管得,無端世態式炎涼。吠聲吠影今循昔,誰似先生傳世長!」「曾向遺蹤拜墓門,不圖片石竟無存。傷心文物歸何處,獨仰空山一斷魂!」(上四詩原存詩稿中。以詩稿遭難,僅憑記憶得一、二兩首。後二首不知原來如何措語,今所綠實乃一九八○年所補成者)。又先生卒後,董理其遺著,於《特輯》中即本先生此意感賦,聊以當哭。詩云:「先生昔讀隨園詩,憑弔風情感既之;我今董理先生稿,悽然牢落同幽思。先生年少真英俊,文筆縱橫金石振。可憐君子道終窮,漫將懷抱埋花徑。 日居月諸如奔梭,才人老去情猶多。幹戈時擾風塵際,興失當年《團扇歌》。文星終堡荒村內,傲骨從瘞荒山背;黃昏落日怨啼馬,悽涼千古名山事。循誦遺文血一堆,傷心庾信魂猶哀。《華嚴》一卷通異解,四大皆空何有哉!」此詩宋墨庵先生頗激賞之。謂「同幽思」之「同」字可改作「共」字。餘曰: 原作「共」字,作「同」,乃越園師所改。緣師不欲古詩入律句,尤不喜平韻諧平仄。詩中「情猶多」之「情」字,「魂猶哀」之「魂」字,皆是越園師所更易,以為如此始能略存古氣。實則梅村歌行,轉韻昕在,平仄盡諧,斯又何嘗不可,而越園師終以病態視之。嘗與之辯詰多次,終不以我為是也。墨奄先生則與我之所見

 

悉合。後晤永嘉才子王榮年先生,則又與越園師之意如出一轍。此亦各執一見,難於統同者矣。

 

《閒情集》(按:雖紙已破損,幸而大體尚保存完好。為尊重先生本意,姑不論工拙,悉綠而以見其真雲。前原有自序,已撕散難復舊觀矣)。

 

《煙臺舟中望月詠懷》:

 

有所思,乃在滄海北,大江南,縹緲青天碧海間。目送鴻雁去,心與燕飛還。夢魂正顛倒,明月出三山。北鬥搖搖夜將半,明月沉沉過河漠。離恨如絲不可斷,天風吹起春星亂。月落海門西,空中聞天雞。雞啼曙色動,帆影挾雲飛。

 

《紀夢(有序》:

 

辛亥二月,由滬至京,在盛京輪舟中,早夢舟停海岸,平沙漫漫,可數百丈,人語嘈雜。餘登岸瞻眺,仿佛似有一女子前曾為餘蹇修,死而埋香於此,其冢隱約若可辨認,為之欷噓嘆息。即去視舟,尚未開,又徘徊墓間,回頭舟已開行。旁人疑訝,內有一人若知其事也者,絮語移時;又有一老人言遲一二日可有舟來,餘亦不措意,但念行李在前舟中,想同行者必能為之計。正躊躇間而夢醒,則身在舟中也。為賦此詩:

 

海岸風沙卷幾堆,美人青冢一徘徊。蓬萊似有三生約,千裡煙波拜墓來。

 

即教握手亦成空,遮莫花枝落盡紅。此恨浪沙淘不了,亭亭獨立怨西風。

 

按:「了」字原作「盡」,以與次句「盡」字重出,故僭易之。

 

思量從未識芳姿,又似朦朧一見之;何處家鄉何日病,不曾告我葬花時。

 

欲從生死見交情,縹緲神山緩緩行。底怪沙頭人聚語,知儂心事最分明。

 

回首平堤正夕陽,樓船一去海蒼茫。模糊似聽旁人說,明日行舟來渡郎。

 

風急帆飛夢已醒,迷離倦眼臥天青。重洋難覓桃花水,白浪茫茫何處萍?

 

按:「萍」原作「尋」字,自較順當,因非「青」韻,故僭易之。

 

蒙蒙煙雨相思路,寂寂空梁燕子泥。悽斷漢皋環佩影,參橫月落聽鵑啼。

 

春風滿地紅心草,紫玉煙飄剩淚痕。漸愧我無元禮貌,流虹橋下黯銷魂。

 

按:「飄」原作「銷」,「黯銷魂」原作「吊香魂」。竊以為如此一改,始更圓融深切。惟據詩序,夢中埋香之女,僅曾為其蹇修者,而非為先生而死者,則與葉舒崇(元禮)於流虹橋下之所遇異矣。如此用事比擬,殊為失當。

 

絕世文人孰眼青,傷心一讀《牡丹亭》;可能再作《還魂記》,美景良辰話杳冥?

 

按:「孰眼青」原作「誰愛惜」,改之為下韻,以便於吟誦。「話杳冥」原作「話舊因」,以失韻而改。《牡丹亭》即《還魂記》。如此用法,不僅不以重複為病,且具安排之特定巧思也。

 

微雲澹沲曉風清,水擊三千挾夢行,哀樂中年情太過,空花幻影盡無明。

 

按:上十詩大體而言,皆淺顯清麗,情意深長,尤以前四首情景交融,可畫而非畫所能傳,且有類小說之心理描寫。竊以為有類羅曼羅蘭《克裡斯朵夫》中情節,乃效顰為《懺心曲》七古一篇,復又贅以七絕三首云:「營營憤憤幾曾知,未解芳馨應護持。猛憶當年情惡處,空餘今日懺心時。」「香銷自悔心腸狠,未為情牽拜墓門。至竟不知埋玉處,漫將詩淚一招魂。」「百年未必伊無壽,萬悔何堪我作災。但願身亡靈不昧,他年贖罪到泉臺!」餘知越園師不喜婁東體,故僅呈三絕及蔣先生詩與之。師於蔣詩不置可否,惟謂餘詩沾染定庵習氣太重,不之許也。旋即悟師早年即與梁鼎芬(節庵)、陳寶琛(弢庵)、陳三立散原,黃節(晦聞)、林志鈞(宰平)為友,其時已以書畫名世,雖未嘗為詩,而《梁節庵遺詩》六卷,即為師所整理刊行者。節庵嘗為張之洞(香濤)之重要智囊,彼此皆痛詆定公者,耳目濡染,先入為主,至老猶未變也。復以呈宋墨庵、周歧隱諸老,則以一往情深、感人肺腑許之。詩派不同,嗜好之異,有如是夫。

 

《寒月》(按:此首原稿為先生塗去)。

 

寒月疏星雁影稀,風搖銀漢暮雲飛。香車爭出烏衣巷,金屋新妝白板扉。十裡芬芳煙嫋嫋,九天咳唾玉霏霏。歌殘《子夜》人歸去,珠箔飄燈夢雨微。

 

《佳人》:(為剴寶玉而作。餘所見燕京女伎,以此人為最)。

 

無言桃李盡芳菲,略轉秋波更悟稀。但覺雲霞紛滿袖,不知霜露已沾衣。

 

其二:(為張文瑰、文豔姐妹而作。滬上歌伎)。

 

夢將鬥大黃金印,換得婀娜姐妹花。枕底春雷驚睡覺,蕭條孤客在天涯。

 

其三:

 

春江夜月最愁人,燕草絲絲欲斷魂。縹緲青天餘雁影,東風如夢了無痕。

 

按:倘「餘」字改作「惟」字,「如」字改作「飄」字,似更緊湊醒豁。

 

《遣懷》:

 

易水蕭蕭恨未平,年來酷愛是秦聲。東山無復蒼生夢。好把絲桐老此生。

 

模梭厭共京官語,寂寞翻從屠狗遊。一日只拚聽一曲,文章事業兩悠悠。

 

空誦《楞嚴》枉讀《莊》,兩年顛倒唱《迷陽》。感恩每到裙釵裡,我是無聊不是狂。

 

名花第一來招飲,玉樹三株拜下風。他日燕山編《小史》,便書此事足傳公。

 

素薄江都矧子云,不談湯武況桓文。手揮如意西臺下,論定揚州月二分。

 

按:大哉言乎,幾有與倪迂異代同心之高雅矣,惜自身識見,常易境而遷,遂陷於交錯矛盾之中,而無方解脫之也。

 

如花美眷水流年,愁恨千重欲化煙。不帶黃金三百萬,不該生我到情天。

 

按:二「不」字,不惟不足為病,反以是而愈見激情。於此可見重字之宜避,又不可一概而論也。

 

讀書種子何從得!便解笙歌有幾人?不是深情兼慧業,卻還未許踏紅塵。

 

一念惺惺堪救世,愛才如命我平生。即今熱血都無用,灑向鶯花隊裹行。

 

色根漸漸歸平淡,偏是中年酷好聲。說到千秋一搔首,看來儒佛並無成。

 

萬斛牢愁催著述,十年魂夢拜英雄;即教一事無成就,劍氣文光百道虹。

 

按:同世與避世,學儒又學佛,拜英雄又慕少艾,士子之複雜心情,大都如此。吳糙先云: 讀佛書須封美人,以免墮空,其然,豈其然乎?竊謂先生之抑鬱寡敵,苦楚悲痛,實「十年魂夢拜英雄」有以致之。此與「不談湯武況桓文」之旨,不大相背道而馳乎?

 

俗士不如儕盜賊,儒冠未必及倡優。半生看盡人間世,罵座披猖淚暗流。

 

按:此首為先生自行刪去,不知何故。

 

日聽《霓裳》夜看花,手提日月踏煙霞。回頭四海群龍起,赤手如何報國家!

 

兩廡拼教無位置,編詩不欲去《風懷》。定庵遺稿隨園集,我比《離騷》附景差。

 

按:《遣懷》詩,嘗與越園師爭論至再,得以悉數入選《特輯》中,蓋以為可作《閒情集》之序詩論也。惟單逆《遣懷》,讀者或不明究竟,如「名花第一來招飲」一首,尢不知所謂也,故特要求再進二三首,而未之許,以為窺豹一斑,略知其情即可。無可如何,只得作罷,而於心終有所下慊也。按七絕詩似易於落筆,但常會流於浮泛率爾,或則落套而成似曾相識者。而先生《遣懷》十三首,則文情並茂,各有令人動心奪魄之處,是真難得者矣。

 

《燕京諸伶曲》

 

趙秋谷有小詞一卷,將其生平所遇諸伎各為小傳,而系以詞。茲仿其意為詩:

 

《崔松林》:河間人,二十四歲。京城旦角推為第一。操守高潔,兼通文史,明白事理。餘招飲於上海。至京而崔轉請,辭之不可,乃一赴之。回南又欲餞行,作此記之。

 

腳跟帶有九州雲,南北歌聲處處聞。閒與鍾期評子夜,歌喉清亮首推君。

 

殊尤最是清商曲,語語珠聯字字金。但使有情部下拜,普天同此愛才心。

 

吮癬舐痔盡封侯,動物真如貉一邱。蓮葉汙泥終不染,黃塵人海幾清流。

 

按:《莊子列禦寇》篇:「秦王有病,召醫破癱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或為李彥青諸人而發歟?

 

傷心怕讀《桃花扇》,我比侯生更不辰;欲問滄桑前後事,敬亭以外更何人。(崔曾經庚予之亂)

 

自問有如程不識,黃金世界我安之?風塵難得逢青眼,況是瓊林第一枝。

 

十四年前來顧曲,九年以後始相逢;而今再走邯鄲道,夢影依稀一萬重。

 

《馬雲卿》:河間人。十七歲,丰神獨絕。

 

傾城第一在丰姿,最是秋波臨去時。若到藝林論品格,廬陵文集阮亭詩。

 

昔歲都門識馬伶,一聲鳴鳳壓華林。文章慚愧侯方域,孤負天涯握手心。

 

《姚蓮卿》:造化州人。十七歲,貌極美,甲於都城,即小喜翠。

 

雲作衣裳雪作膚,神清似水頰如酥。帝城十萬芙蓉面,可有容光比得無?

 

乍返煙臺又汴梁,驚鴻南北斷人腸。而今不許花飛去,好取金鈐護海棠。

 

 

 

 

 

 

姍姍遲到去匆匆,門巷胭脂落日紅。最是臨歧留一盼,珠簾遮掩有無中。(來先賢寺訪餘,觀者如堵,皆嘆絕)。

 

掩卷初春到暮春,風光一半誤斯人。回思殘照江山裹,便當桃源暫避秦。

 

《姚寶卿》:蓮卿弟,十五歲,唱老生,即小長庚。

 

瀏濰頓挫公孫舞,慷慨悲歌烈士風。俊殺弟兄同一出,鬚眉颯爽粉花紅。

 

《馬繁卿》:與二姚同班,即小荷花。

 

羅襪凌波絕可憐,風流絕世蕩湖船。是時初識春風面,夢影詩痕忽二年。

 

《於永海》:本京人,通文墨。餘之識諸伶,由其介紹。

 

廣武原頭落日紅,神州孰個是英雄。還將駿骨求臺上,恍遇褒公與鄂公。

 

《任慶永》:京南人,十七歲。善秦腔,隸小戲館。知者尚少。餘竭力表章之,遂譽滿京城。

 

蘭芷春風論品格,芙蕖秋水比丰神。聲容色藝都無憾,如此全才有幾人?

 

曲終人散晚風吹,遠送秋波欲去遲。無限嬌羞言不得,斜陽一抹見儂時。

 

百計千方求識面,似曾相識欲如何。黃金難把文姬贖,落日西風一既歌!

 

幽蘭深鎖白雲溪,鏡畔微聞掩面啼。說待三年方許嫁,伯勞飛燕恐東西!

 

百花開盡才相見,錯過風光又一年。此後河山都不管,時時鏈石補情天。

 

長日如年百感生,桃源無路賦閒情。《師師小傳圓圓曲》,我有千秋便有卿!

 

貧賤文章無用處,行行字字奇相思。香心繾綣難圖報,一盼還卿一首詩。

 

早悟空花澹六根,不知空處最銷魂。《南華》一部皆禪理,胡蝶春風有夢痕。

 

慶雲縹緲月華邊,永夜焚香暗祝天。寧可封侯無我分,此生長使對嬋娟。

 

高入青雲下入泉,抑揚抗墜盡天然。自從聽到《陽春曲》,半載詩心繞管弦。

 

楚腰纖細逐風飄,別樣婀娜異樣嬌。不信但看行一步,些些紕縵足魂銷。

 

天半聞歌月下逢,廬山真面勝花容。不堪對此盈盈水,獨立西風唱懊儂。

 

如君技藝我文章,題先嗚草不芳;不可無卿可無我,好將江管寫花香。

 

楊花飛盡榴花開,數到仙山二十回。拍拍胡笳渾不解,為誰憔悴為誰來?

 

香車輾轆向雲堆,鬢影釵光繞舞臺。可是齊心同所願,從來紅粉最憐才!

 

屢喚奚奴問短長,低頭處處為雲郎。世間不少陳公子,解事誰如冒闢疆?

 

慚將衰朽對紅顏,縹緲青天碧海間。一點靈犀自來往,相差十步比千山!

 

未知曾讀幾年書,深淺文心可辨諸?若誦新詩溼青眼,形銷十倍更愁餘。

 

按:此詩除首句外,原作「深淺文心辨得無?若看此詩也下淚,帶圍消瘦又愁餘」。 以「無」字為「虞」韻,非「魚」韻而改,語意也稍作文飾。

 

《鄭慶永》:京東人,十五歲。花旦兼能武旦。餘友楊亮夫極眷之。代亮夫作。

 

劍氣珠光繞舞臺,戰雲瀰漫鼓聲哀。一春常替花愁煞,絕代紅妝入陣來。

 

按:《燕京諸伶曲》止於此,各詩俱有佳處可道。寫任慶永詩特多,感慨尤深。「一盼還卿一首詩」,何其詩才之富也;「我有千秋便有卿」,不知此事之難言也。夫科名是一事,富貴是一事,窮達是一事,學問又是一事,傳與不傳,俞曲園即嘗言之,是又另一回事也。善乎袁簡齋之詩曰:「聰明得福人間少,僥倖成名世上多。」語雖淺俗,實真諦也。

 

《鄭櫻桃歌贈亮夫》:(亮夫名慶益為鄭櫻桃,為作此詩)。

 

櫻桃紅,桃李妒春風;何為妒春風?不如櫻桃紅。櫻桃好,蘭澤無芳草;何為無芳草,不如櫻桃好。感君情意多,為作《櫻桃歌》。

 

按:唐李頎有《鄭櫻桃歌》,見《樂府詩集》卷八十五。命題

 

本此。

 

《感懷》:(為姚郎去京而作)。

 

芳蘭紉佩訪伊人,鴻雁南飛別恨新。舊日巢痕秋色淡,斜陽佇立憶前塵。

 

羌無意緒到歌場,爛熳花開盡不芳。夜月秋衾胡蝶夢,何時再見杜蘭香?

 

按:上二詩似冬甚精警語,以此非選詩,且先生詩於別處已無從得見,姑錄存之,或有仁智之見不同而賞美者,亦難以言也。

 

《遺興再贈亮夫》:

 

覆甕文章數百篇,蟬魚書卷五千年。與君一切都燒去,鬥酒雙柑聽杜鵑。

 

按:「蟑魚」,原作「蟲沙」,不甚切合「書卷」,故僭易之。又末句當是先生誤記。考唐馮贅《雲仙雜記》引《高隱外書》云:「戴願春攜雙柑鬥酒,人問何之?曰:往聽黃鸚聲,此俗耳緘砭,詩暢鼓吹。」餾泰《春日湖上詩》:「雙柑鬥酒聽黃鵬」,即本諸此,非聽杜鵑也。

 

芬芳悱惻屈靈均,知己千秋屬子云:解賦《反離騷》一曲,定知不作《美新》文。

 

按:此乃反用兼翻用其意也,並非考定揚子云未嘗作《劇秦美新》之文。此與上意「聽杜鵑」之性質原不相類,不可等同混淆也。又考陸放翁有《送綽侄住庵吳興山中》詩云:「一杯淡粥不烹蔬,(自註:綽居山,粥飯外,菜亦不食)。自佔雲根結草廬。非佛非心猶坐斷,定知不看夾山書。」按「非佛」「非心」為佛家語,對於即心即佛而言。「坐斷」,猶佛家語所謂「執著」,意謂即心即佛固執著,非心非佛亦猶「執著」也。執著,猶把住之義。竊以先生詩末句句式似本此。

 

鳳城楊柳碧於煙,堤畔同車已二年。他日雲龍無定在,國門息壤是春仙。(慶永、慶益二伶,皆隸春仙茶園)。

 

能與佳人生並世,已為奇福況同城;蟲沙世界吾安仰?賴有花枝照眼明!

 

文章信筆千言就,佳麗當前一語無。是我負卿卿負我,撫心自問兩模糊。

 

按:上二詩,一能敢於放言,一能曲傳寸衷,而情高意真,愜心熨貼,得未曾有也。

 

雙飛黃鵠離哉翻,落日行行共採蘭。還有雄心收不住,寶刀閃爍夜深看。

 

按:定公《己亥雜詩》有云:「廉鍔非關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先生宦後雄談減,悄向龍泉祝一回。」此詩後二句即先生此詩後二句所本,而模擬著跡太深太重,町畦未化,蒙所不取。

 

《蓮郎曲》:(為小喜翠而作也)。

 

黃粱一夢三千日,驚電烈風醒不得。那知哀樂到中年,夢裹遭逢尤奇絕。去歲乘槎抵日邊,桃李花開玳瑁筵,三株玉樹臨風前,(小喜翠、小荷花、小長庚)。蘭苕翡翠容相鮮。就中蓮花似六郎,容華天秀體芬芳。坐我三薰而三沐,衣袖冉冉風露香。夜來尋到藏嬌屋,華燈掩映窗紗綠。回眸一笑足銷魂,從此愁心如轉轂。來朝重訪武陵源,庭院無人鳥雀喧。桃花依舊人何處,聽說移家浮海去。(往煙臺)落花盡日怨春風,飄瓦終宵成夢雨。《四愁》吟罷寄煙臺,索得雲郎小像來。(從煙臺寄照片來)五夜香雲來繚繞,三千煙水獨攜回。秋風我渡成山北,一葉扁舟東海碧。海上之山煙一抹,山前之市途九折。痴心訪到畫中人,握手欷噓話舊因;便借泰山雲作幕,即傾東海水開樽。誰知黃鵠高飛去,(訪之煙臺不遇)露白葭蒼空延佇。斜陽孤棹返中流,倏忽青峰飛秋雨。不意乍入銅馬門,燕泥仍補舊巢痕。(其人仍來京)行到水窮山盡處,又入花明柳暗村。香車小住長巷長,明月下看窈窕娘。惠風拂拂吹衣裳,自謂此樂殊未央。燕雲零露團芳草,王郎又走邯鄲道。(往河南)斯時離恨滿黃河,心似徵鴻飛天杪。陌上花開我北回,彩雲亦返帝鄉來。(二月其人復來京城)蒲萄美酒夜光杯,坐月飛觴又幾回。花容更比前年好,前年消瘦今年姣。一轉秋波萬裡春,一聲咳唾諸天笑。斜陽照見廬山面,更覺風流加十倍。珊珊秀擢一枝紅,四顧芳花盡下風。不衫不履尤媚絕,一笑一顰總不同。最是生平大紀念,天半絳雲飛入舍;竟來床下拜龐公,齊掩珠簾看衛蚧。杏花衫子九霞裳,閒倚紗窗微靦腆。晚風落日欲歸時,登車恨恨不能辭;臨去搴幃留一盼,令我沈沈十日思。

 

按:小喜翠乃女伶,用衛事殊失當。

 

《西城行》:(蓋寄託不遇之意,非真詠一伶人也)。

 

北方有佳人,任家第二郎。九天落咳唾,玉戛而金鏘。幽秀谷中蘭,嫋娜風前楊。一俯兮一仰,儀態兮萬方。前門慶樂園,本是王謝堂。(梅村舊宅)何時改樂部,盛衰良無常。去歲十二月,初見窈窕娘。青山雖則好,毋奈是斜陽。忽然曹部散,眼底見滄桑。彩雲飛天際,杳不知其鄉。蹙蹙長安市,蘿衣帶繁霜。買漿屠狗間,徘徊以傍徨。忽聞鈞天奏,咫尺景山旁。三亭明積雪,百草遂不芳。門巷無人至,行雨四飛揚。窮冬歸南紀,北風悽其涼。海水三千裡,離心引以長。飛書告我友,處處說王昌。願言及歲新,復觀上國光。春燕來舊巢,重問永豐坊。先訪前門街,後及東安場;又至地安門,累累走循牆。蒹葭悲露白,衣履漬塵黃。芳花開陌上,春草生池塘。萬物皆欣欣,此豸竟茫茫。忽見西安寺,赤幟為高張:上書任二郎,下書西單場,其園為舂仙,相去二裡強。鞭馬麗疾馳,春風吹紫韁。入門見之子,羅綺正飄揚。譬如求玄珠,得之水中央;譬如追亡子,遇之歧路旁。芳風吹滿座,衣袖有芬香。又遇鄭櫻桃,容色略相當。年可十四五,流麗雜端莊。雲霞為脂粉,金碧為衣裳。羅襪光緻緻,簪珥聲琅琅。鸚鵡鳴青春,芙蓉耀朝陽。又作《公孫舞》,鼙鼓出紅妝。四座魂魄動,珠翠落旗槍。吾友楊亮夫,顛倒不能忘。從此如驂靳,雲龍上下翔。西風吹楊柳,十裡天蒼蒼。羊車過其中,鬢影醮微黃。欲移雙枝花,醉月共飛觴。愁絕銀河水,欲渡川無梁。先謁崔雙文,再託馬頭娘:鄭重請蹇修,二子謝未遑。黯黯並銷魂,悽悽空斷腸。張衡詠《四愁》,屈原歌三湘。字字蝶戀花,語語鳳求凰。卷之盈懷袖,攜手到歌場。因風寄二美,一握蕙蘭香。愛花兼愛葉,吹噓天半將。似感佳人意,隔簾遙相望;相望不能語,徘徊而方羊。忽過楚王臺,行雲拂我裳。惠風吹我衣,門外正斜陽。眾仙佩離離,魚貫而雁行。採採九畹蘭,踟躕藤陰牆。軟紅飛十丈,花容半迷茫。獨有藐姑仙,天秀婉清揚。姍姍獨後至,眄睞送輝光。相見各低頭,形色轉蒼黃。十步一回顧,嗶緩以迴翔。此日初相識,此後渺難量。醉歌十八拍,暗祝一炬香。花好月團圓,情比長江長。欲訪天台路,昔昔幾周章。端午前二日,天色正清涼。行行指東南,九折似羊腸。遠見蓬菜山,鬱郁兮蒼蒼。千門萬戶開,巍煥坐空王。當關而立者,狺狺若虎狼。揮劍落北鬥,脫帽入西廊;西廊何黑暗,群魔舞洋洋。山魈叫於室,魑魅嘯於梁。掉頭皆不顧,敉入其中堂。搴簾見仙子,顧我乍驚惶。天然去雕飾,清波濯海裳。夜夜碧海心,顏色似悽愴。餘心亦側側,憔悴憫姬姜。回首招我友,嗒然若有亡。往復尋所思,溯洄水一方。竟不見伊人,哀鳴若鵝鷂。行行至前殿,金碧何輝煌。忽遇西王母,黻佩鳴黃梁。遂下群玉山,臨睨吾舊鄉。嗟吾與楊子,今為鴛與鴦;鴛鴦常雙飛,此樂亦無量。得馬與失馬,齊物看蒙莊。吾今作此歌,嗚呼吾其狂!

 

按:此詩似為一了前數詩事之一公案,兼以寓詩人不偶之痛者。然寫來殊覺詞費,且多重韻。如「陽」字、「方」字、「場」字、「香」字、「鄉」字、「黃」字、「娘」字、「旁」字、「揚」字、「牆」字皆是也,故非我之所喜。

 

《帝城行》:

 

東望曉日何蒼蒼,北望白云何洋洋。一行綠柳映紅牆,羊車轆轆過中央:上有飛鳥之翱翔,下有金碧之輝煌。朝朝暮暮,景山之旁;三亭低亞,萬樹成行。淹遲兩載兮綿緲故鄉,吾將歸去兮,又徘徊而傍徨。胭脂巷口百草芳,石剎海內荷花香。芳馨一握,菲菲滿堂。舍此南歸,山高水長;誰可告語,我心悲傷!

 

《前門行》:

 

三千裡外何所有,樹蘭九畹蕙百畝。披蘿帶荔爛醉遊,拂拂香風吹隴首。誰料乘槎碧海頭,天半朱霞還入手。(此指賈璧雲)明媚洛陽花,嫋娜靈和柳。攬衣雲滿身,吹氣香滿口;飽我胡麻飯,飲我桑落酒。此意盡綿綿,此行無負負。流水桃源路不賒,水雲深處擬浮家。鴻雁飛飛,鳥雀啞啞;青山大好,紅日初斜。長歌當哭,淚眼看花。江州司馬怨琵琶,且往青門學種瓜。

 

其二:

 

夜中不能寐,窗外月朦朧。思量平生歡,恍惚如有逢。飛飛庭前雀,上下隨東風。翩翩花間蝶,原來是夢中。風花與幻夢,相引至無窮;幹坤都是可憐蟲,攬鏡自照將毋同。偉哉造物真豪縱,蒼狗白衣弄阿儂。記憶二十餘年來,迷樓縹緲有千重:一境已過一境生,一花乍落一花紅。宛轉其中行老矣,芳草年年豈有終?風流名士,兒女英雄。惟此二語,誤盡群公。貌非衛玢,錢非鄧通。茫茫孽海,矗矗危峰。一落千丈,流轉西東。願借慧劍斬杯弓,彈琴詠歌追黃農,汨然無欲還太空。(以上皆在燕京時作)

 

按:上三詩為不規則七古,古惟鮑參軍、李太白為之最能引人入瞵。」先生三詩亦別具風味,第三首感觸尤深。「幹坤都是可憐蟲,攬鏡自照將毋同」,固也,額人有大患之身,遂無從解脫。「風流名士,兒女英雄。唯此二語,誤盡葦公」,先生之悲憤無以排遣,亦牢籠在「群公」之內也,是可慨巳。

 

《邯鄲夢》:(為王克琴而作也)。

 

辛亥避亂出京,在黃海舟中,鬱伊善感,為作此詩。哀高邱之無女,動彭澤之《閒情》,擬平子之《四愁》,續梁鴻之《五噫》。雖緣情綺靡,而身世飄零,亦可為累。欷噓長嘆,觀者惜其意而略其詞可也。

 

絕世佳人生自北,一顧傾城再傾國。不堪離亂漫相逢,四座莫誼聽我說。王家女子名克琴,本是明妃再世身。六代新聲傳北裡,十年豔幟樹天津。借問何所似?美麗世無比。翡翠戲蘭苕,芙蓉出淥水。皎潔秋月明,燦爛晚霞綺。公子競纏頭,王侯爭倒屣。風流第二賽金花,妖冶齊名楊翠喜。去歲天津橋畔行,梧桐一葉正秋聲。是時乍見驚鴻影,五色並馳奪目精。(庚戌夏於津門天樂園初見克琴,嘆為坤角中第一)。南北經行七千裡,跌宕歌場二十春。如此娉婷何可得,應許花叢第一人。金縷歌殘簾下見,雲屏半掩芙蓉面。身如飛燕語如鶯,來似行雲歸似電。殘照西風烏夜村,絲絲秋柳斷人魂。萬種離情如碧海,一鞭愁影入都門。白河如帶去咫尺,風引舟回行不得。每從花報看題名,常向長幹問消息。愁心鴻雁忽南飛,(餘至京而間克琴往上海)聽到鷓鴣腸斷絕。南山有鳥北山羅,月白風清可奈何。華亭唳鶴歸心緊,江上蓴鱸客思多。燕雲飛雪大於席,驛路漫漫長河急。還從武漢下金焦,一片歸帆如箭激。那知我到吳淞日,彩雲已傍秦淮月。(餘至上海而克琴至南京)鐘鼓銷沈鳳舞臺,兩行紅粉半成灰。烏鵲飛飛三繞樹,哀懷便擬蘭成賦。(滬上為賦詩十絕)飄搖心繞莫愁湖,顛倒魂飛桃葉渡。欲到板橋訪十娘,蕭條歲暮北風涼。茫茫南浦羈人返,寂寂西湖寒夜長。今年欲問金陵路,說道文軒已入楚。(欲往南京而克琴已至漢口)蘭香降後洞庭春,神女來時巫峽雨。枉讀《南華齊物篇》,長吟屈子《離騷》賦。萋萋芳杜怨高邱,採採椒蘭思澧浦。卿似東風我似蓬,蓬飄輾轉從東風;束風倏忽千萬裡,飄蓬偃蹇落溝中。卿如燕子我如鴻,南去北來不相同;及我北來又南去,我如燕子卿如鴻。卻憶小住天津橋,桃花人面太無聊。壞壁題詩春寂寞,楊枝系馬雨飄蕭。耿耿星河天欲曙,殘月曉風驅車去。(餘再至京)行行依舊景山前,宮草宮花留我住。雁魚字字說離愁,胡蝶翩翩飛夢雨。時將小影供香花,懷袖芬芳如解語。津門六月解徵鞍,舊館題痕墨未乾。訪豔醉攜青玉案,懷人捫遍碧闌幹;上視紅塵蔽雲天,下視白河增波瀾。美人娟娟雲水端,欲往從之路漫漫。(辛亥六月,餘復過天津,聞克琴亦至津,尚未登臺,不及待而去)。孤帆南去如飛鳥,天風吹到江南道;江南歌舞幾千人,五嶽歸來眾山小。惺惺半世愛才心,樹蕙滋蘭亮不少。無端燕燕尚撩人,偏是紅紅都說好。秋來重到武陵邊,(七月復至津,再見克琴)。回首前塵已一年。人亦重來月亦圓,神山縹緲見嬋娟。橫波一顧態嫣然,似蘭吹氣不勝憐。羅襪膚圓光緻緻,湘裙紕縵影翩翩。一夜相逢算一年,銀河雲影淡如煙。清霜烈烈江楓曉,巾車仍指京華道。英雄兒女兩無成,鬢影鞭絲催人老。南紀軒然起大風,浮萍桃梗各西東,飛花流出御溝中,胭脂門巷一時空。紫竹林中重走馬,笙歌嫋嫋林之下。何堪子夜奏清商,我是天涯飄泊者。忽憶平生有所思,滄桑重見定何時。到此須留鴻雪影,莫教坐誤白蘋期。再到天台路不迷,珊珊環佩出來遲。(九月餘復過天津三見克琴)嬌鶯乳燕迎春曲,露鬢風鬟絕世姿。秋波一轉如流電,電光到處神都眩。竟垂青眼到羅橫,永夜光輝施睞眄。美人滿堂獨目成,綢繆繾綣若平生。風雨飄搖舟一葉,笙歌清切夜三更。曲終人散江月白,司馬青衫淚痕溼。(是夕下輪南去)在山水清出山濁,黃金誰把文姬贖。遇人不淑感非煙,中道相捐憐小玉。(克琴曾從某巨紳,不容於大婦而去)。綠衣吟罷有啼痕,紅豆拋殘餘淚血。況逢大陸起龍蛇,猿鶴蟲沙事可嗟。強暴誰非沙叱利,義士今無古押衙。早知玉樹將亡國,孰把金鈴好護花。楊花落荊┱梁月,(克琴前為直督楊某所眷)前事迷離無可說。不求十斛贈明珠,翠袖臨風倚修竹。長嘯西山頂上頭,年來常自替花愁。落拓風塵承一顧,欲報春情已無路。海風泱泱山蒼蒼,十年浮浪此還鄉。悽涼風月人千裡,縹緲邯鄲夢一場;風情敢學侯公子,離亂差同冒闢疆。琴心三疊九迴腸,臨流散發唱《迷陽》。未必他年投李靖,且書一紙寄蕭娘。娟娟陌上花,毿毿宮前柳。碧桃滿樹杏滿林,喪亂相捐亦何有!獨有蕙蘭花,容華肖天秀。日夕苦相思,提心常在口。見君令人愁,思君令人瘦。絕代容華生亂世,世事茫茫竟若此!海水五千裡,四顧悲風起。所不思君如此水,海枯石爛未能已。卿家北海北。儂家東海東。亂世常相念,平世再相從。星球耿耿懸天空,此恨綿綿未有終!

 

按:此詩氣勢聲律自佳,惟開端與結束,尚未跳出前人窠臼。又用詞似不甚措意,如「漫漫」、「茫茫」、「芙蓉」、「縹緲」、「亂世」等語,皆一再出現,而未能置換,不免有貧窘之感。為香山長慶、梅村婁東體之難,於茲可見。

 

附:《上海旅次題壁》:(庚戌十二月,自京至滬,亦為王克琴而作)。

 

離心渺渺淡寒燈,愁絕遊絲何處憑?說到秦淮明月裹,夜潮流夢到金陵。(約來滬相見,俟到時已去寧矣)。

 

燕雲鴻影憶新秋,飛到蓬萊最上頭。回首天津橋畔路,鷓鴣啼處不勝愁。

 

江南殘臘我初回,金粉飄零鳳舞臺。嗚咽吳淞江上水,凌波羅襪幾時來?

 

不堪哀樂中年裹,又是蕭條歲暮時。驀地忽添芳草恨,空江落月病相思。

 

按:第一首次句原作「愁絕楊花欲化萍」,以「萍」字失韻而借易之。

 

《天津題壁》:(辛亥二月,自滬至津,亦為王而作)。

 

無端江柳已搖屯阝,門外花恨亂月痕。遙夜孤燈心不寐,前年此地一銷魂!

 

按:次句「亂」原作「帶」,三句「心不寐」原作「思舊事」,改而可使詩情深入一層,且情景更見交融也。

 

《舊遊》:

 

曾佔群芳第一人,南華夢蝶憶前塵。(壬辰入都識一妓名蝶春,時花榜狀元)。青衫落拓還如舊,羞向桃源再問津。

 

綠楊橋畔倚明妝,碧玉春流咳唾香。待我五年方許嫁,琵琶終古怨潯陽。

 

代卸徵衣勸早眠,羅襦乍解玉生煙。華燈掩映紅綃動,帶雨梨花倍可憐。(「動」原作「裹」字)。

 

紅透雙渦最泥人,微嗔淺笑盡成春。神山再到風吹去,況是滄桑劫後身。

 

雙虹樓下垂楊裡,千點桃花月二分。苦憶芳蘭憔悴極,悽涼南雁寄回紋。

 

木末芙蓉識二妃,環肥燕瘦兩依依。即今鸚鵡洲邊過,鶴去江空月照衣。

 

溫柔第一是姑蘇,飲露餐風憶藐姑。只是優曇花一現,酒痕夢影並模糊。

 

阿嬌生小住橫塘,藕花夜開風露香。卻憶採蓮明月下,歸來衣袖時芬芳。

 

花媚珠瑩照女床,包山幽會杜蘭香。綠霞飛去無痕影,春雨春風滿浦陽。

 

飛燕輕盈掌上身,又憐蘇小是鄉親。碧桃紅頰婀娜極,花影沈沈十五春。

 

錦屏攜手淚絲絲,靈藥修成苦恨遲。孤負香情無可說,花開花落一相思。

 

按:此十一首詩特色不甚顯著。

 

《追賦李菱仙事四首》:

 

戊戌至京,識歌者李菱仙,河間人,通文墨,吐屬風流,與崔松林齊名,皆號靈芝草。

 

風流校┥比春航,爭得蓮花似六郎。每向胭脂門巷過,珠簾齊卷看王昌。(末句吾鄉吳亮公先生贈菱仙之詩也)

 

酒闌愛說《紅樓夢》,慚愧怡紅喚我來。暗遞餘桃微靦腆,春風滿座百花開。

 

低唱《西廂》哭宴詞,一天風露送行時。先賢池館梧桐下,掩面輕羅淚暗垂。

 

燕子不來春又去,東風開遍子丁香。(二語菱仙常誦之)錦心繡口還如此,每誦新詩一斷腸。

 

按:晚清末年有名之歌伎優伶,與時俱遷,人多不識,則先生諸詩,是補藝術史之遺,是亦「詩史」之一端,非僅詠嘆國家大事為然也。詩而時可證史,然而詩非史,史亦非詩也。推廣「六經皆史」之義,則社會各界所留之跡,莫非史也。讀先生諸詩,當高屋建瓴以觀賞之,庶不失史料價值之得也。

 

《無題五首》:

 

畫燭雙清想舊緣,瓊瑤金錯幼相憐。夢雲一片神山際,渺渺前程二十年。

 

羅綺春風並採唐,凌波微步過橫塘。斜陽欲下須歸去,月上枝頭卻待郎。

 

曉風吹夢到仙關,鳳尾香羅覆翠鬟。誰把春閨來隔斷,一層紅紙抵雲山。

 

河漢雙星渡有聲,月圓花好百年情。如今風雨空山夜,影事迷離記不清。

 

南山縹緲落朱霞,子夜欣逢萼綠華。一返三清無處所,秋光流水點棲鴉。

 

按:五詩惟第三首「誰把春閨來隔斷,一層紅紙抵雲山」兩句氣勢勃鬱,與前贈任慶永詩「一點靈犀自來往,相差十步比千山。各極其妙。

 

《感舊》:

 

茱萸帳外侍梳妝,豈蔻窗前春意長。半挽雲鬟時一顧,臉波眉月永難忘。

 

臨水登山悵有違,蕪城微雨客初歸。不堪朱雀橋邊過,野草閒花燕子飛。

 

按:第一首首句「侍」原作「看」,用定公「甘隸妝檯侍眼波」意改。次句原作「春色紅酣豈寇窗」,以「窗」為「三江」韻而改。第四句「永」原作「尚」,以「永」字語意為重而改。唯此二詩稍嫌落套,或系未嘗經意而作者歟。

 

《感遇》:

 

婀娜亭中竹,清圓水中月。綿邈意中人,容光殆相若。早春山茶花,潔白色如玉。美人罷梳妝,亭亭花前立。愛好白天然,肌膚似冰雪。橫波精採生,雙渦嬌媚絕。楊柳小蠻腰,芙蓉卓氏色。紅女伴挑燈,翠被常當夕。風吹柳花香,露泣桃根溼。晨夜致纏綿,芬芳良未歇。花開巾車來,花落文軒出。一去已三春,楊花竟化萍。修竹猶無恙,明月最愁人。

 

按:此詩似寄寓曾有機遇而旋即失去之意歟。

 

《天遊》:

 

我昔夢天遊,手持五色日。頓首向媧皇,再補情天缺。逍遙乘雲霓,泱漭踏日月。綺麗蕊珠宮,炯爛黃金闕。河漢微波回,天街曉露滴。尊綠侍我前,雲英伴我側。右顧素娥來,左顧天孫立。丁丁仙佩聲,灩灩翠羽色。呼吸落霞飛,眄睞秋星出。丹桂自飄飄,白榆亦歷歷。枝頭夢雨微,花外香雲密。哀樂猶人間,惻愴不能別。無賴汝南雞,啼破夢迷離。嬋媛聞太息,寂寞臥牛衣。

 

按:此詩乃寄寓詩人遠大抱負而如空中樓閣之隨即幻滅之惆悵也。顧如是之詩,與前首《感遇》詩,早成塵劫,縱著力盡心為之,亦難出類拔萃。惟先生深感自身有志難申,倦倦於心,遂不欲割忍。讀誦此詩,但原其心、憫其遇可耳。

 

《雜感》:

 

青弋江邊漾夢痕,斜陽惆悵薴蘿村。相逢搖落殘秋柳,翠袖寒天獨倚門。

 

按:此詩首句「漾」原作「有」,以「漾」字意象為勝而改。但就全詩而論。當與前二詩同等視之。

 

《讀黎慧中女士粵嫗敬題十九絕句即以奉贈》:

 

湖海飄零萬念灰,惺惺猶自獨憐才。無端姑射逢神女,紉佩秋蘭下拜來。

 

紅塵小謫幾何年,嚮往蓬萊第幾天,明月前身清欲絕,秋山芳杜碧池蓮。

 

群龍無首起江潭,娘子從軍意正酣。此日羅蘭真國士,從容諷議定天南。(曾任議員)

 

文姬幽怨《胡笳曲》,謝女才華柳絮風。悲智雙修來覺世,廣庭說法散花紅。

 

人間何處不銀河,哀豔悽清《子夜歌》。讀到夜闌憔悴語,貞心紅淚兩如何?

 

如花美眷水流年,執扇悲秋更可憐。九轉蕉心言不得,黃昏細雨斷鴻天。

 

西風黃葉卷梁塵,落日荒祠嘆不辰。何止桃花多薄命,最無聊賴是文人。

 

年年無女怨高邱,冷袖空山二十秋。遲暮心情成小草,即今漂泊尚浮鷗。

 

芳草天涯惜別離,金臺九到鬢成絲。不堪更聽清商曲,舊是傷禽世豈知?

 

三年衣袖芬馨在,人海蒼茫一面緣。此後關山千萬裡,願花常好月常圓。

 

麻姑窈窕神州內,滄海桑田幾劫塵。耐可山河留缺陷,勿教淪落有佳人。

 

一聲雙淚歌《河滿》,萬轉千回擬《楚辭》。寄語色聲都幻夢,莫教推挫蕙蘭枝。

 

芙蓉木末要湘妃,太息嬋媛事盡非。倍見佳人空谷意,不教瓜李惹嫌疑。

 

卻曲迷陽百事乖,十年知己屬裙釵。文章慚愧垂青眼,根觸天涯客子懷。

 

登山臨水將歸去,萍轉蓬飛未可知。回首燕雲縹緲極,香妃閣下志鴻泥。

 

再向飛瓊進一詞,大家風範使人思。梅花數點西山路,鄭重冰姿鬥雪時。

 

我是薴蘿山下人,西施鄭旦是鄉親。他年風引明湖裡,便作靈修護法身。

 

交淺言深未可安,書成復毀幾盤桓。畫堂端麗天人樣,不作娉婷女子看。

 

鴻雁南飛請寄書,我心如月照清渠。虯髯平視呼三妹,況是文明曠代姝。

 

按:黎慧中女士所著《粵嫗》,遍覓未見。此十九絕句題辭,大都不甚切合。縱觀全詩,全是內心獨白,且時露求凰之意,何歟?或其時男女社交未嘗普遍公開,而黎女士則大方灑脫,遂使先生起非非之想乎?觀「不教瓜李惹嫌疑」句可知,再證以臨終前莫名之妒心,亦可反證其潛在之跡象也。第十首末句「頤花常好月常圓」句,安置調配貼妥。能化竊臭為神奇,當為此組絕句之冠。

 

《詠懷贈默遠》:(後與黎女士結婚,大學一同學)。

 

幼愛靈均宋玉辭,中年再讀淚絲絲。深情更有如公子,相對惺惺世未知。

 

紅淚霏霏尚在衣,關山千裡夢雲飛。東籬黃菊樽前約,開到梅花尚未歸。

 

亦是三生有夙因,好花良月轉傷神。慈悲心地纏綿意,豈是黃粱夢裹人。

 

悠悠空影轉風輪,簸蕩心魂二十春。飛絮落花無定在,天涯憔悴為誰陳!

 

桑海重來夢已殘,薄帷明月念家山。江州莫下青衫淚,記取楊枝與小蠻。

 

高山流水幾知音,小有差池感更深。尺素好藏懷袖內,雞鳴風雨一沈吟。

 

來朝便是陽關路,回首西山有所思。別後殷勤付青鳥,蒼茫宙合後來期。

 

莫道一池春水皺,南州曾有幾詩人。中唐風雅推元白,記否香山和《會真》。

 

按:此組八詩唯第四首與第六首有沈鬱頓挫之感,誦之足以迴腸盪氣也。

 

《感遇》(此亦為黎慧中作,吏胡默遠):

 

有意還無意,無情卻有情。雨中愁嘆絕,詩句可憐生。明月分悲喜,春風有色聲。幽懷縹緲極,靈照足心傾。

 

鬼擊天還忌,奇才世豈知。何期芳草地,誦我落花詩。修竹寒生早,風萍遇恨遲。頓生文字感,渺渺系人思。

 

昨夕闖新恙,憂愁卻為誰?簾前空月影,門外即天涯。他日應絲繡,明朝減帶圍。此人何可病,保重後來時。

 

道我遲遲去,真成緩緩歸。妙香清俗慮,吹氣襲行衣。燕子傷離別,鸚哥有是非。餘身如落葉,猶繞故枝飛。

 

識面剛彌月,尋君已十回。聞雞才別去,夢蝶又重來。贈稿呵冰寫,歸途踏雪開。天涯孤客思,蕭瑟聽庭槐。

 

見字便知意,聞弦即辨音。微波淡人影,佳語露芳心。燈影離離碧,光陰寸寸金。夜闌說牛女,意態自寧馨。(「音」原作「心」,以重韻改)。

 

但冀通文字,何能怨別離。數行成斷雁,一舸羨鵑夷。河漠微雲起,關山落月時。此時定相憶,相憶不相知。

 

都說紅紅好,春臺正散花。何其一回首,天半現朱霞。雲護蘭香色,風回織女槎。雅懷良可感,惆悵夕陽斜。

 

大士備諸相,廬山面面看。《七哀》懷國士,九晶定名媛。咳唾人猶貴,裙釵良是難。空中造樓閣,迷惑笑儒冠。

 

按:「媛」字「霰」韻,或以鄉音而致誤歟?

 

道我多情思,須居寂寞場。出遊無宛洛,太守莫蘇杭。精力須珍惜,《迷陽》勿永傷。贈言何婉摯,慚愧太清狂!

 

已有彭郎約,何堪念小姑。憐才吾不諱,負友我非夫。一飯三年感,雙修再世圖。作詩當尺素,綿邈盼來書。

 

清狂如畢卓,風義感梁鴻。曉日斜街內,殘星暗徑中。何事曾瞞爾,他年定憶公。河梁在今夕,惆悵鳳城東。

 

按:《感遇》五律十二首,是知黎慧中女士與胡默遠關係確定後所寫,觀第十一首詩詩意可知。詩交胡轉致,而字裹行間,仍一往情深而不能自己。殆亦一泛情主義者乎?

 

《京津行》(為劉喜魁而作也):

 

男兒骯髒不得志,孤身作客三千裡。家山如夢夜如年,潦倒歌場歲暮矣。靈芝已老蘭芳去,姚黃魏紫春無主。畫龍何似見真龍,旦角正宗須是女。天津昔昔產名伶,前有小桃後克琴;劉伶幼稱花魁女,家住東南楊柳青。前年津沽吾重到,初見採春猶嬌小。芙蕖淥水朝霞紅,楊白秦青何足道。杜鵑聲裹舊銷魂,一枕邯鄲有夢痕;復睹傾城如此也,新愁舊恨與誰論?四月鶯啼過白河,青天夜夜訪垣娥。彩雲飛去無痕影,人面桃花喚奈何。帝子迴翔來北渚,萬人空巷走相語。蔣子秣馬欲南歸,聽到《霓裳》行又住。相約羊裘載酒從,願拚百事看紅紅。兩行粉黛無顏色,咫尺關山唱《惱公》。輕盈飛燕迥風舞,驚鴻偏反還相顧;玉樹晶晶照眼來,金蓮步步凌波去。歌聲嬌脆鳳鳴霄,子晉之聲蕭史簫;哭也有懷歌有思,靡曼溫柔不可聊。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墮人間無事事。滋蘭樹蕙是平生,眼底名花都把臂。娟娟此豸獨難求,擬向情天缺處修。一握申椒遺下女,霜寒日暮悵悠悠。市中忽遇黃衫客,對酒當歌彼擊節。許為青鳥到神山,風引舟回經九折。傳得瑤華信息來,要將梅影寄妝檯;婦人好女留侯貌,傅粉科頭子建才。飯顆山頭慚面垢,放翁團扇家家有。敢將衰朽對紅顏,看鏡登樓呼負負。聽說文君新寡居,賣唱養姑意良厚。(劉家懸一小牌為「責唱養姑」四字)何堪同命作鴛鴦,誠知齊大非吾偶。慚愧清狂杜牧之,揚州夢覺又迷離。但求燕子曾相識,便聽鶯歌亦可兒。一點靈犀系我思,秋波眄睞滿堂時,樂府妃稀傳隱語,離心花鳥訂佳期。(約與同遊武英殿)賤子離家經二月,天寒雨雪衣裘薄。回文寄到怨喁喁,敢棄家雞憐野騖。青山雖好奈斜陽,《河滿》一聲雙淚落。來時夢裹燕山雲,別後相思黃河月。酒闌人散四無聲,夜半西風我獨行。碧海青天真愧負,鼠肝蟲臂嘆功名。我是山頭凍死雀,君如谷口屢遷鶯。蒼茫後會知何日,浩蕩長途惜此生。紫竹林中尋小影,是耶非耶燈前間。並求故劍到毛嬙,(並得王克琴照片)相對娉婷成尹邢。海上仙山有宿盟,芙蓉開遍是歸程。京華留滯成何事,前日楊花已化萍。(與克琴約一月而歸,今兩月不能回南,克琴往徐州)。飛絮落英空白惜,如今又作新離別。不恨凋零轉恨開,心事江河無斷絕。

 

詩後有梁蘋香評。據先生文集,知梁為先生友人,籍廣東,工駢文。早卒。評曰:「男兒骯髒」四句,取勢高速,如萬丈蒼巖,瀑布瀉地。起語呼起全篇,如此方鎮得紙住。「靈芝已老」四句,拍合恰當。在京四句,入題委婉,不同徑直。「前年津沽」四句,圓亮。「杜鵑聲裹」四句,忽作九天鶴唳之聲,道緊如四弦裂帛,縹緲鏗鏘,令人為之拍案。「四月鶯啼」四句,趁勢作平筆,亦不懈弛。「帝子飄飄」(按此或系初稿,今作迴翔)四句,平波淼淼之中,更有軒然騰擲之意。「相約羊裘」四句,蹴筆更起,左宜右有。「輕盈飛燕」四句,繡錯綺合,上桃梅都。「歌喉嬌脆」四句,忽又作神龍昂首、彩鸞奮翼之勢,冥心孤寄,一往情深。「我是玉皇」四句,從旁面折落,亦復圓澈。「娟娟此豸」四句,筆勢昂起,有天風浪浪之概。「市中忽遇」四句,略作停頓,神採亦不落莫。「傳得瑤華」四句,渾脫平正,兩擅其勝。「飯顆山中」四句,勁健。「慚愧清狂」四句,解脫元妙,魚山清梵,蕭寺晨鐘,水流花放,禪家悟境,詩家逸境。「一點靈犀」四句,元詞所謂待揚下教人怎揚,只緣繾綣蠶絲,繽紛入夢。遂使淋漓兔穎,燦爛生花。衛叔寶未免生愁,王伯輿應為情死。「賤子離家」八句,音節伉亮,裂石穿雲。「酒闌人散」四句,纏綿悱惻。其聲下而不揚。「我似山頭」四句,悽悽惻惻,似商婦琵琶之響;淫淫款款,疑子野清夜之彈。「紫竹林中」四句,由劉折到王,雙管齊下,情緒周匝。「海上仙山」四句,深情若揭,寄託遙深。粉黛三千,不堪回首;良時三五,只是相思。「飛絮落英」二句,戛然截住。「心事」句樸渾得妙,足結全篇。通篇大氣噴薄,才思繽紛,其走氣如江濤溯湃,其承接如鎖骨玲瓏。至清詞麗句,綺緒幽情,如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如滄海蜃樓,迷離變幻。推李嶠為才子,佳人已經玉尺之量;目右丞以詩王,下走妄訁羽冰壺之鑑。質之大雅,於意云何。按以上評語,未免藻飾過甚,多用駢語,自不得不爾。唯「詩王」乃杜陵之稱謂,見載於《雲仙雜記》,此以右丞當之,當屬評者之誤記。

 

《北行曲寄都中友人》:

 

前次來京楊柳綠,及我歸時梧桐落。杜門卻掃念前修,又被官家苦催促。小山桂子東籬菊,老我山中良不惡。胡為蹙蹙遠行遊,五鬥折腰毋奈俗。是時佳節正重陽,滿城風雨雁南翔。小蠻翠袖牽衣立,酒盡離筵和淚說。如今燕草碧如絲,不顧杜鵑啼盡血。海上雲郎是舊知,座中新識李師師。珊珊環佩燈前影,渺渺微波惜別時。鶴唳華亭催客去,疏星淡月秣陵路。夜看泰岱曉黃河,百二關山飛鳥渡。重到京華事可驚,滿天朔雪凍雲平;長安落魄憐蘇李,宣室陳言感賈生。爰居野性畏鐘鼓,誤來蓬島雲深處。草服黃冠見帝王,鹽車騏驥將安取!知己良難易感恩,馮諼彈鋏孟嘗門;百年喪亂身將老,千載殷憂孰輿論。散發佯狂珠市口,行歌載酒從屠狗。姚郎憔悴奎郎衰,梅郎一去吾何有。更尋舊夢到平康,嫁者已嫁亡者亡;原識人生如夢幻,不堪轉眼便滄桑。嶺南二子忘年友,斜街北去西門首。真如元直訪龐公,彷佛嵇康思向秀。風清月白夜深時,歡喜悲憂盡有之。常把新茶來當酒,偶將紅葉並題詩。菊花雅淡梅花豔,旖旎風流今亦鮮;我是霜天陣後鴻,還為王謝堂前燕。夜夜侯門日送書,康成婢子蕭氏奴。燈花留客子規催,欲行不行意踟躕;踟躕無計聽歌去,女樂闌珊無可語。雲紅麼校ㄕ芬衰,玉蘭痴肥香水武。何意忽逢劉採春,瓊瑤為骨玉為神。應教十萬金鈴護,莫怪三千殿腳盈。最是纏綿杜十娘,聲隨淚下斷人腸。古今多少傷心事,何止無情一李郎。黃金世界天昏黑,親戚妻都不識。我今飄泊亦天涯,負己負人何可說。憶否牛衣對泣時,歸心箭急馬行遲。南華胡蝶浮生夢,野水鴛鴦客子思。轉綠迥黃幾反覆,閨中望斷長安月。關河雨雪歲將闌,猶在濟南行蹙蹙。獨往明湖歷下亭,新知舊雨散星星。形容憔悴霜中樹,身世漂零水上萍。西山落日風如虎,倚劍長號吾欲去。相思南北悵悠悠,壁上題詩志吾過。

 

梁蘋香評曰:「前次」四句,嫖姚迅疾,不粘著紙。「小山」四句,如蜀山障面,鏡湖作曲;如神龍蜿蜒巨壑,秋鷹盤旋雲霄,有欲下不下之勢。「是時佳節」二句,如刀斷結繩,噴薄而下,音調瀏亮激楚,覺梁塵欲落,行云為遏,鈴圓磬澈,未足多也。「小蠻」四句,詞豔情哀,尤令人讀之惘惘。「華亭鶴唳」四句,忽作宮聲,情來興往,淋漓酣恣,有揖草堂而雁行,卑青邱而奴視之意。「再到京華」四句,沈雄豪宕,揮斥八方,體勢至此愈道。「爰居」四句,寫得落魄牢愁,與徐青藤瘦驢狹路、破帽殘衫同一風味,而體勢至此尤峻。「知己良難」四句,用平韻稍作平勢,而畢竟勁氣內涵,如棉裹裹針,鋒梭不滅。「散發佯狂」四句,音節激亮,如老鸛放聲,孤鶴引吭,令人危坐悄然。「更尋舊識」四句,悲愴痛快,音節蒼涼,哀感跌宕,亙古無倫。王虛仲之唾壺,劉越石之笳吹,範蔚宗之琵琶,謝皋羽之如意,合以此詩,遂成五絕。「嶺南」四句,忽作平勢,藏元氣於樸拙之中,亦不冗蔓。「風清月白」四句,飄然不俗,清脆宜人。「菊花」四句,於秋山平遠之中,崗巒似稍起伏。「夜入侯門」四句,用平筆略作停頓,踟躕迤邐,再停再曲。「何意忽來」四句,再作孫登鸞鶴之音,謝尚鴝鴿之舞。飛騰道麗,彩筆幹雲。「最是纏綿」四句,委宛宏亮,響澈雲霄。鵑響千山,猿啼三峽,令人振蕩不怡,煩怨欲絕。而氣體之妙,在一宕字,如黃河之作河套,克虜伯之有拋物繞,益浩瀚而猛厲也。「隱否牛衣」四句,似杜陵作客思家之作,比何遜代人寄內之書,蘊藉纏綿,道符風雅。「歸心」七字,好句如吮,深情若揭,尤為入人之深。「轉綠回黃」四句,勁健悲涼,有楊柳雨雪之情,其妙仍在古樸。「獨往明湖」四句,故作嗶緩之音,以舒其氣。「西山落日」四句,豪氣揮斥,此謂夏聲。風蓮蓬於滄海之上,雷殷殷於大地之中。勒匹馬於危崖,似萬牛之回首,此誠令人俯首至地者也。總閱此作,鱉負鯨哇,魄力雄也;蘭苕翡翠,詞採麗也。緩急相宜,自為節奏,瑟弦動而成連移情,金奏作而卻克驚走,此通於聲音者也。濃淡互錯,相間成章,似伯時金碧仕女,為雲林禿筆寒山,此通乎畫理者也。大抵導源《騷雅》,沿討李杜,故大氣似黃河水,縹緲似三神山,而高岑疏俊,溫李綺麗,萬元長之靡曼,劉庭芝之風流,無不輻輳毫端,紛騰筆底。江花五夜,併入詩心;潘錦千機,織成麗句。因思香奩有以健筆寫者,為錢蒙叟之贈柳如是詩,趙秋谷之贈天津妓,此原於杜少陵之晝靜疏簾、雲鬟玉臂者也。有以譎趣寫者,為王次回,此原於李長吉之鵲辭穿線、花入曝衣者也。至前清厲太素、近人樊雲門,並以西崑冬郎,熔諸爐火,珠探合浦,玉耀崑山。公大體近錢趙,而眾長又復包羅。是則掉鞅文苑,人推同甫之龍;(用擅鬥生評公語)耀藻騷壇,又繡陳思之虎。此筆直能作健,我公未免不廉,第欲窮遊夏之替辭,已作籍浞之汗面。而過承雅愛,屢促評詞,輒逞管窺,貢其芻論。聞弦歌知雅意,周公瑾敢自誇師曠之聰;因急讀得文情,尹師魯乃謬當歐陽之意。鼓持雷母之門,糞著佛頭之上。敢綴蕪雜之辭,藉博方家之笑云爾。

 

《南歸曲》:

 

蔣子夜別歷下門,車中兀坐醉昏昏。四日為官風吹去,(到省即行)千裡懷人月有痕。曉來已到徐州路,大雲披山霜滿樹。生平崇拜幾英雄,此是元黃龍戰處。斜陽在樹渡清淮,樹影波光夢寐懷;(夢中句)淮南始有平山起,湖水清澄洗眼來。臨淮南去滁城口,青林紅葉環山秀。醉翁亭要屬吾家,大笑臨風語歐九。浦鎮停車寒悄悄,一帶屏山無限好。再行十裡是金陵,落日長江還放棹。江頭縹緲見鍾山,分咐羊車到下關。有女娉婷來賣曲,不堪客意已闌珊。風流舊事秦淮水,欲問板橋行又至;何堪對此莫愁湖,客子愁心尚千裡。侵晨西望石頭城,東與天保兩崢嶸。龍蟠虎踞真形勝,故壘荒涼飛鳥鳴。行過重山(有山洞)是鎮江,金焦兩點水蒼蒼。平疇麥秀丹陽路,梁溪遠峰遙相望。馬足車塵半中國,到底江南勝江北;山有姿容水有情,何論江花與江月。虎邱塔影見斜陽,水繞姑蘇自信芳。墓裹真娘勞舊夢,臺中西子是同鄉。吳頭楚尾幾經過,遲遲未踏蘇州路。紅心芳草致纏綿,歲宴懷歸不得住。崑山東下是吳淞,一片平蕪夕照中。繚亂雪泥鴻雁足,飄搖衣帶馬牛風。燕雲回首三千裡,我去都門七日矣。山河舉目新莽愁,緬憶舊遊如夢裹。松江煙景接杭州,為愛蓴鱸作少留。折取梅花付驛使,五日不歸如此水!

 

按:一路記行,最忌流水帳,今先生能參雜自家身世,時局變幻,兼對風物人情、名勝古蹟,一一體會發抒,娓娓道來,感受既深,意味自長。詩中兩見「斜陽」,用以記日記時,遂不嫌其復。「大雲披山霜滿樹」句,「樹」原作「路」,以與上句重韻,或為先生偶未措意,或系筆誤,故改。「披」或作「被」,則用意自少差別,可兩存之。

 

《三疊曲》:(為王克琴、劉喜魁、賽金花而作)。

 

當代女伶誰稱絕,劉伶第二王第一。左袒劉氏亦有人,我愛王卿終不易。王卿相識今五年,感慨前塵心似結。憶昔逃死天津橋,夜雨淋鈴含淚別。曉來散發下滄洲,倚枕高歌手擊楫。歌成海鳥四悲鳴,朋輩和者亦數十。風鶴京津寄恨詞,從此二年無消息。(辛亥九月作《邯鄲夢》寄天津)舊識長安賈璧雲,雙鯉迢迢來我側。說道伊人宛在斯,有約不來寧不血阝。時我山中作狙公,(時在浦江)恨無彩鳳雙飛翼。封金掛印返杭州,一夜飛渡淞江月。(十二月赴上海)月下娟娟見麗華,握手滄桑悲喜絕。妖嬈墮馬見紅妝。縹緲凌雲憐素襪。媚寢幽閒百濯香,叮嚀後會花開日。落紅滿地看春殘,流滯江關行不得。(為浦事牽連不能行)西江禍水到吳淞,群鶯亂飛鵑啼血。華林鳴鳳散如煙,又是經年成契闊。秋月春風付等閒,看花飯酒尤悽惻。聽得雲旗住漢皋,消息傳來心恍惚。(或言已逝,或言已嫁)。嬌枝帶雨略含愁,明月將圓仍復缺。(克琴許嫁一人而不果,以戲資償還其所耗金錢)。誰能不憶武昌魚,只愁已變淮南桔。我時流滯燕京城,歸路欲從盧漢出。(有從漠口來者,言克琴現不登臺,遂不往也)。秋老楓林又北行,江畔重逢成目逆。(九月再赴都,上海見克琴)。盛胡丰容少改觀,珠瑩玉潤猶如昔。琉璃寶帳琥珀衣,娥眉曼綠燕支滑。微波無限致纏綿,我自負卿無可說。烏喙獐頭大腹胡,綏綏河梁求其匹。紅塵一騎到徐州,強暴已曾疑此賊。重過臨春訪舊巢,都說將軍招惜惜。狗盜雞鳴盡爪牙,天羅地網難逃脫。焚琴煮鶴可憐生,馬上琵琶哀怨絕。(某將軍做壽招克琴演戲,後欲逼之為妄,不從,遂禁其唱戲)。夢裹逢君數十回,小影娉婷猶在壁。紅銷難覓崑崙奴,碧玉長悲喬補闕;逢人猶自說真真,燈下還空書咄咄。(以上王克琴)今朝接到茂陵書,去國文姬同一轍。無忌橫行又老奴,誰把此獠來撲殺。行將就木看駘駝,不值一錢如不識。屠刀提處刈椒蘭,長跪乞憐無恥極。圓圓一去事蒼涼,燕燕於飛聲蕭瑟。綠珠墜樓亦可悲,息媽不笑曾何益。最是從容娘子軍,談笑虎狼三寸舌:妾是庶人愧使君,辭以母命智無敵。入水不濡火不焦,逡巡二分懸崖立。(某將軍壽時,劉亦往徐州演戲。將軍欲逼劉為妄,剴答以有母在,待母命而後成禮可也。將軍亦無以難之。劉歸,向母大哭,誓不再到徐州。後劉赴京,將軍使人尾之行,必欲致之。劉於豐臺下車寓馬堡,隨劉者大索京城,無所得乃去。劉至京,二月後始登臺。先是將軍向劉長跪而請,劉堅拒之,事詳京報。某將軍者,即辮子將軍張勳也)。此兒寧馨真可人,深識高門鬼瞰室;採採蘼蕪念故夫,飄飄柳絮悲同列。紅淚唾壺記夜來,馬家殘月豐臺雪。當世皆成沙吒利,如今無復黃衫客。誰知李果代桃僵,竟復移花將木援。(某將軍不得於劉,乃強迫王,卒拒之)。燕臺金粉既飄零,黃浦江潮亦嗚咽。(以上劉喜魁,兼及王克琴)。憐我猶如炊尾琴,溝中擲葉誰收拾。繁華泡影了無因,知是空虛尚感人。欷噓汴水周邦彥,悵望鍾山蔣子文;前事悲涼無足道,移宮換羽為君陳:金花賽氏徽州籍,《孽海花》中詳記述,《彩雲》兩曲出樊山,延壽畫嬙心太刻。要將功罪論平情,新詠《玉臺》存直筆。金花小字曹夢蘭,十四嫁為狀元妾。鵑夷一舸向西洲,金屋妝成常置膝。朱黻晨朝可汗來,文軒暮自昭陽出。(洪使德時,賽亦覲見德王,又與德後極親睦)。驚鴻照影並中宮,十萬金錢購不得。(嘗與德後並照相,後以十萬鎊收回)。飛鳳輕鸞入舞場,一枝紅杏流春色。馬上胡纓白面郎,紫雲一見成消渴。侯門青鎖暗藏嬌,水復山重無路入。西海迴風破鏡飛,之子年華未二十。(洪死時賽十九)歸來大婦不相容,翠袖仳離無所適。楊花飄蕩落青樓,帶水沾泥良可惜。黃巾禍起兩宮行,千裏白河蛇豕穴。碧眼胡兒踞禁城,刀俎魚肉相煎迫。婺弧羽箭上將軍,從前燕子曾相識。願入地獄救生靈,宮中夜半來紅拂。十年離恨夢初圓,並坐御床真奇特。慈航普渡萬千人,當作媧皇來補石。此是雲臺第一功,千秋青史難埋沒。羊頭羊胃滿長安,當時稽首如崩角。一嗔一笑死生分,夜輦金珠投刺入。慷慨手盡百萬金,八百孤寒齊涕泣。將軍返旆欲隨行,國律森嚴畏譴責。三軍之懼桑中喜,可笑支那真減裂。(瓦德西回國,賽欲從之去。瓦言西國軍法中不能有婦人,不能如支那之無道德橫行也)。伯勞東去燕西飛,從此庭前少人跡。斷無凡鳥敢題門,惟買鶯兒為掃闔。(後此婢死,賽幾及於禍。)萍轉蓬飛又十年,春申江上留香屐。我是華亭訪鶴來,滿地鶯花都不屑。夜深竟降杜蘭香,廿載聞聲今始覬。石上三生豈有緣,柔荑一握惺惺惜。相逢陌上慰平生,客子有行中夜發。長途繾綣不勝情,曉星殘月山千疊。宛轉回文寄燕京,行行字字何親切。故人厚祿少詣書,感激芳心成反側。少歲容光花見羞,燕市家家都去覓。廣東名士有胡公,(同學胡默遠)贈我湘君圖一尺。拜賜奇珍遇百朋,臨風三嗅香無歇。重到天台歲已闌,系馬樓頭今四日。清樽畫燭夜沉沉,淚影酒痕襟袖溼。徐娘風致故翩翩,梨花淡白秋蘭碧。言語花前百囀蔫,丰神柳外三更月。為談天寶亂離時,歷歷如數家中物。自道生平似夢中,飄零半世清秋葉。王侯將相盡相逢,富貴春華如一瞥。頗思公子未敢言,願作蔫蘿依木末。姐妹花枝號與秦,款款深深為我說。麟也天涯淪落人,光寵如斯慚薄德。家中亦有糟糠婦,菅蒯絲麻勤。一曲《戾廖》百裡妻,十年井臼梁鴻室。玉人夫婿舊封侯,奴婢千頭任揮斥。天上碧桃長是春,臨風紕縵嬌無力。枇杷花裹閉門居,茗薰爐都整潔。何能日夕對牛衣,他年後悔嗟何及!未有千金報漂陽,九拜九頓銘肝鬲。此後定當長相思,今朝便算同心結。早涼簾後代添衣,夜臥床前來問疾。回首前塵感百艱,如履巖臨溟渤。邯鄲夢影本空花,燕水悲歌憐病骨。唱遍旗亭幾眼青,懷人永夜空頭白。唾壺擊碎醉如泥,微雲河漢今何夕。

 

按:宰棠先生似極重視《三疊曲》,在與友人書信中,屢屢提及。其詩格局雖較別致,蒙卻不甚賞識,以重韻太多,如「絕、「惜」、「側」、「日」、「月」、「結」、「一」等,皆一見再見。次論用詞,如「流滯江關行不得」,隔不數行,又雲「我時流滯燕京城」,「流滯」又「流滯」,殊觸目不快。又其言王克琴卒拒張動,則未知後來之變故,旦實終成將軍之妾矣。先生同鄉友人餘重耀(鐵珊)教授,於民國四年乙卯端午後七日作《莫愁曲題宰棠先生三曼曲後》,夾敘夾議,以刻繪先生之遭際,傷之慰之,至情至性,戚戚動人。且用語工整而暢達,雖一韻到底,而絕無平直板滯之病,是誠難得之篇,特錄之如下:

 

霓裳羽衣《三墾曲》,天上人間想弦索。此曲有聲本無詞,海山蒼蒼天漠漠。君家仙骨何珊珊,步虛聽得鈞天樂。譜作蒼涼三疊聲,碎佩叢鈴敲冰玉;銀浦行雲頹不流,瑣窗殘月夢初覺。曲中如夢復如痴,舊恨新愁堆滿幅。別腸轉轂往復回,幽緒縈絲斷還續。銜碑石闕夜沈沈,汲井銀瓶月漉漉。蕭蕭寥寥思緒深,悽悽切切音節促。乍聞清歌喚奈何,《河滿》一聲雙淚落;再疊清商萬玉鳴,雜以哀絲兼豪竹;三疊琴心調更哀,急管曼音相間作。夜深換譜唱《伊梁》,清淚如鉛墮簌簌。人海萍蓬一葉身,前波後浪相隨屬。迷離一片夢遊春,惆悵三生狂杜絲。曲終江上數峰青,茫茫天水遙┱綠。問君能有幾多愁?海水未可量千斛。我讀君詩思悄然,百感蒼茫忽帳觸:大抵古之傷心人,中年容易感哀樂。憂患都從識字來,人生不材信為福。子有清才如鮑謝,子有文章如鍾陸。弱齡掉鞅遊詞壇,目中餘子空碌碌。三十華年浪泊鷗,四十功名蕉覆鹿。廿年飢走長安道,羸馬敝裘長蹙蹙。殿陛諸郎雨淋頭,侏儒飽死笑臣朔。天門訣蕩晝不開,十上秦書九斥逐。得詭失事偶然,麼盧一擲無定局。韭海雖舉邇正王,東坡竟失李方叔。士不遇時古所嗟,磨劍十年成鑄錯。行年冉冉老將至,窮大失居將安託。天津橋上聽啼鵑,華表月明聞唳鶴。夢回身世又天涯,酒醒山川尚滿目。無可奈何寄此情,美人香草心所蓄。零落酒鉤歌扇場,青衫紅淚同飄泊。身經天寶亂離年,重拾春明夢餘錄。橫海驚鴻照影來,相逢初慰相思酷。輕鸞飛燕一迴翔,橫波無語遙相矚。琵琶一曲憐明妃,感激芳情矢勿告。萬花飛舞遍諸天,祗有幽蘭芳馥馥。目中不識大將軍,翩然一舉如黃鵠。天羅地網奈若何,芳心自誓貞無黷。有美無雙本姓劉,娥眉亦復畏謠詠。義士誰為古押衙,飛花已入將軍幕。秋蘭自秀菊自芳,慧珠在胸機在握。計脫百萬大軍中,兒女英雄亦卓卓。別有飄零孽海花,曾侍校書天祿閣。曹家有女稱書仙,二十年前聞名熟。青天碧海伴星朝,雲錦為衣霧為毅。萬國紅妝拜下風,昭陽同輦承恩渥。海外歸來破鏡飛,情天易老愛河涸。夜來無復鳳凰棲,梧桐葉落風吹捧。延秋門外夜鳥啼,達官潛走王孫哭。虯髯將軍跨海來,覓得名花三薰沐。電掃黃巾返故都,紫髯一去何斂霍!弱水三千不可航,海山十笏風波惡。秋衾銅輦淚闌幹,青瑣重門掩珠箔。滿窗明月滿簾霜,燕子樓中秋寂寞。為感鍾山蔣子文,願作蔫蘿附喬木;解語勸君姐妹花,君情莫化秋雲薄。繁欽叩叩意云何,萬轉千回心自度:文園憔悴病相如,桁無懸衣瓶無粟,頗思桃葉迎渡頭,安得阿嬌貯金屋。此時此夜難為心,地厚天高一踏局。終日織錦不成章,終朝採綠不盈銅。嘔出心肝說與卿,繾綣餘懷空杼柚。填將一幅同心詞,抵他三度空桑宿。半床幽輝照無眠,月落參橫減華燭。繞枝烏鵲曉啞啞,破夢天雞聲喔喔。從此何處長相思?在天之涯海之角。憐才業世有嬋娟,知己感恩同骨肉。塵海何人識馬周,香奩無賴學韓僱。夏蟲語冰我太痴,春蠶作繭君自縛。拔劍斫地歌莫哀,粉碎虛空向寥廓。讀君《三疊》太蒼涼,為君翻作《莫愁曲》。

 

按:餘知鐵珊先生編有《諸暨叢書》,詩文所見不多,而篇篇精鏈。越園師《寒柯堂詩》,序即由宰棠並鐵珊兩先生為之,越園師嘗對我等數人面誦之,且讚嘆不已。餘嘗於寒柯堂一見之,而未及敘談,時越園師欲聘請其為浙江省通志館專任編纂,以不欲放棄教職,遂改聘為特約編纂。《莫愁曲》中,有兩「曲」字,以一在首句,故無礙。一在末句:「為君翻作《莫愁曲》」,以為遙應,更反得其妙也。

 

《前年見劉喜奎於三慶園,曾作京津行記其事,今又見之於中和園,有感一首》:

 

此豸娟娟信可憐,前塵如夢更悽然,神光離合斜陽暮,儀態壯嚴上界天。衰病侵尋逢國色,狂心收斂入初禪。從茲不作《閒情賦》,此後重逢定幾年。

 

《前識賽金花於上海,聞其在京,招之不得》:

 

枇杷花下理殘妝,意態風情自信芳。國色豈隨沙吒利,前生誤嫁狀元郎。相逢江上悲搖落,再訪神山竟渺茫。好把碧紗籠小影,憐卿身世幾滄桑。

 

按:先生曾有《賽金花照像記》一長文,詳敘其交往及凰求鳳詳情,雖較《三疊曲》所賦為具體,而大致實相差無幾。惟言「前生誤嫁」事,與樊增祥(樊山)、曾樸(孟樸)所記之傳說略異。樊之《前彩雲曲》中《小序》有云:「先是學士未第時,為人司書記,居煙臺,與妓愛珠有齧臂盟。比再至,已魁天下,遂與珠絕。珠冤痛累月,竟不知所終。」故詩中有云:「籲嗟乎,情天從古多緣業,舊事煙臺那可說,微時菅蒯得恩憐,貴後萱芳都棄擲。怨曲爭傳紫玉釵,春遊未遇黃衫客。君既負人人負君,散灰扃戶知何益。」是妓名為愛珠也。而曾之《孽海花》第二十四回云:「雯青(洪鉤影射名)咽著嗓子道:『你別冤我!那裹是彩雲?這個人明明是贈我盤費進京趕考的那個煙臺妓女梁新燕。我不該中了狀元就背了舊約,送他五百銀子、趕走他的。』說到此咽住了,倒只管緊靠了張夫人道:『你救我呀!我當時只為了怕人恥笑,想不到他竟會弔死,他是來報仇!』一言未了,眼睛往上一翻,兩腳往上一伸,一口氣接不上,就厥了過去。」是妓名為梁新燕也。曾孟樸為小說家言,自不足據;樊樊山之說,不知從何而得之,而宰棠先生所記,則言妓名為李飛雲,又不知何從而得之?夫聞見固難免異辭,傳言自每多妝點,要之,恐亦絕非空穴來風之談也。詩中「國色豈隨沙吒利」句,自是詩人抬高賽金花之身份,非徒開脫其關係已爾。雖不符實情,而實允詩家之文飾。讀其詩,鑑其傾心,識其私心可耳。姑就詩論詩,則一往情深,明白條暢,而又概括得要也。攻稗乘者寧能忽諸乎哉!

 

《鮮靈芝,伶人丁劍雲之姨也。丁妻死,據其姨而有之,以事為丁所疑,吞金幾死。觀其演劇,有感二首》:

 

載酒聽歌又一旬,溫柔婉麗算斯人。平生芝草三經眼,(戊戌識李靈芝,丁酉識雀靈芝,今見鮮靈芝)。彷佛梅蘭再化身。(鮮意態頗似梅郎)彩鳳隨鴉愁影過,哀蟬落葉淚痕新。人間多少傷心事,吹罷參差一愴神。

 

亂離天寶公孫舞,悽咽長安蔡女笳。弱質不禁柔似水,淡妝已覺豔於花。金樽檀板人將老,卻曲迷陽事盡差。我比香山蕭瑟甚,何堪清淚下琵琶!

 

按:此亦觸事傷情兼自傷之意。首律三句「三經眼」語原作「三回見」,以語太率意為之,改而兼可與下句「再化身」對仗相稱。

 

《歸自中和園,購得劉喜魁集感賦二首》:

 

何曾燕子曾相識,不料泥鴻又漫逢。臺上優曇花閃閃,夢中蝴蝶影重重。十年湖海傷春目,一種施嬙傾國容。最是橫波臨去際,聲聲無賴景陽鍾。

 

出山泉水事模糊,面首風流事有無?公子涎涎簾外見,將軍冉冉府中趨。空疑弄玉隨蕭史,(好事者欲以喜奎配梅郎)何物彭郎配小姑,記取黃塵人海裹,燈飄珠箔看香車。

 

按:第一首較有意味。頷聯有如彈指華嚴,令人想望無窮。

 

《劉伶美矣,又見女伶鮮靈芝於廣德樓感賦》:

 

不恨凋零轉恨開,衰年景事使人哀。那堪離亂重來日,又見風流絕代才。願送河山求一笑,(中日交涉亟時,時都人士看鮮劉戲,舉國若狂)。卻忘桑海變千回。鮮劉王爵還如舊,(京報封二伶為王)玉殿昭陽已劫灰!

 

按:此詩感慨深矣。頷聯流水對極佳,後四句又轉為沉鬱悲痛。

 

《到京後無事可言,惟觀劇而已。今將去,作此別中和廣德樓》:

 

開遍芙蓉落盡楓,斜陽回首雁來紅。愁看銀漢相思月,無奈神山引去風。臨別蕙蘭加婉娩,重來勞燕恐西東。荒臺雲雨他年夢,付與齊煙九點中。

 

功名何與長生殿,哀怨常聽《子夜歌》。眼底厭看新世界,曲中猶見舊山河。百年禮樂衣冠盡,十度京華影事多。愁絕金臺殘照裹,酒闌人散意如何?

 

按:二詩第一首能概括達意,然無甚新意。第二首流暢靈動,頷聯尤為警策。

 

《橫塘曲六十一首》:

 

君年十五六,夜夜橫塘宿。我亦住橫塘,咫尺千裡若。

 

陽溪蕭蕭雨,君向屏風去。窗畔一逢君,相望不相語。

 

燕子尋舊巢,飛向庭花去。若為主人來,何為花間語。

 

月黑夜黃昏,持燈送到門。此時郎不語,妾意與誰論?

 

東西飛勞燕,五年不相見。狂風吹我南,山河都改變。

 

國破家何處,復向江村住。竟作對門居,就是橫塘女。

 

紅霞在半天,可望不可即;玻璃窗外花,可看不可折。

 

枝頭雀啞啞,花間鶯滑滑。鴛鴦相背飛,不若鶯與雀。

 

銀漢水盈盈,雲景渡雙星。忽被風吹散,淚眼看天青。

 

窗前巧笑磋,讀書何為者。好往後門看,花片紛紛下。

 

綺窗憶半開,春風撲面來。紅潮浮臉際,為郎第一回。

 

盧家有少婦,嬌小見丰姿。為約同居住,姐妹相呼之。

 

落日照青江,女伴相將走。花柳滿長堤,步步隨君後。

 

酒後嬌無力,燈前臉斷紅。愛從眠後看,細膩過花容。

 

枕畔低聲問,從前有幾人?春風九十日,我已是殘春。

 

花裹閉門居,除郎更有誰?看我紅綾被,還如新嫁時。

 

楊柳依人綠,荷花帶水香。溫柔千種色,瞞不過燈光。

 

愛穿元色衣,薄搽雪花粉。月下理梳妝,黑白光相映。

 

無力倚闌幹,前宵恐受寒。纏綿經一月,憔悴鏡中看。

 

疏慵分外嬌,轉瞬可憐宵。許願麻姑廟,求醫花線橋。

 

道妾顏已衰,不可見郎面;扶疾到窗前,只恐郎心變。

 

曉起對梳妝,風來滿屋香。天然自愛好,左右看衣裳。

 

道郎曾伴我,苦裹一分甜;何福能消受,薄命是紅顏!

 

偶取琅紙,書就鴛鴦字。待君楊柳邊,莫誤桃花水。

 

孤客知夜長,低昂看北鬥。忽聽玉人來,正是春分後。

 

先問板橋邊,後到吳江下。黃姑送紫姑,風車兮雲馬。

 

十載懷春夢,歡娛在此時。抱來驚瘦損,知是苦相思。

 

香羅覆幾重,清淚夜溶溶。今日合歡被,明朝西復東。

 

鬢雲偏半面,夢雨散千絲。恨殺武林雞,今朝偏早啼。

 

買得白絲來,打個同心結。此物隨君身,見此如見妾。

 

好好閉羅幃,莫教東風吹;東風吹門戶,傍人有是非。

 

清早梳頭罷,為郎去買衣。如郎身大小,長短宜不宜?

 

書成和淚奇,書到淚已乾;郎若知妾淚,照向燭中看。

 

郎身如楊柳,柳絮隨風去;妾貌似蓮花,蓮子心中苦。

 

月裹偷靈藥,燈下搗元霜;我身如潮水,夜夜到錢塘。

 

暫住便能肥,小別就能瘦。妾身不自知,肥瘦在郎手。

 

前日郎身重,今日郎身輕;郎身輕與重,是妾最分明。

 

看遍鳳城花,香車日影斜。春風吹客夢,飄蕩自歸家。

 

流水繞離宮,宮花別樣紅;折花寄之子,顏色與君同。

 

封侯事不成,落拓長安道。子規叫聲聲,歸隱西湖好。

 

紅葉染霜痕,胡為又出門?菊花一樽酒,秋雨夜黃昏。

 

重作邯鄲夢,還逢上苑花。何曾瞞一事,悔路走三叉!

 

窮冬歸客至,纏綿寒夜長。一月無消息,道有新嫁娘。

 

少時對明鏡,顱盼自芬香;誰知花半老,還為君子裳。

 

桃李在空山,虧我年年度。芬芳有幾時,恃君以歲暮。

 

今夜月如眉,正是歡會時。更樓已二鼓,君尚欲何之!

 

吾生何草草,又問金陵道。梁間雙燕子,笑我風塵老。

 

回看花婉娩,無奈意纏綿;並坐猶嫌遠,如何路萬千!

 

無補眼前瘡,割卻心頭肉。海水多風波,哥哥行不得。

 

徘徊復徘徊,燈花故故開。今朝雙照影,與子共深杯。

 

燈前重掠鬢,爐上再添香;莫漫拋紅淚,悲思後正長。

 

每苦春宵短,常嫌春日遲。千金圖一刻,莫管閒是非。

 

嬌軟花千態,迷離月半窗。春蠶絲乙乙,蝴蝶影雙雙。

 

燕逐春風去,鴻飛海上來。電燈終夜照,弦管四邊催。

 

座中千百人,秀雅如君少。江月映垂揚,第一風韻好。

 

羅帳怯春寒,挑燈細細看:膚色如紅玉,吹來氣似蘭。

 

事事盡從心,言言可抵金。暗香來枕底,深淚下宵深。

 

紅日杲杲出,悽悽與君別。斷腸復何言,但道自愛惜。

 

雲鬟亂如蓬,送我到車中。臨行一回首,灩灩眼波紅。

 

明月照鍾山,離人到下關。尺書雙淚落,孤枕一宵殘。

 

回頭真似夢,隨口成詩句。莫怪病相思,懷哉多情女。

 

按:此《橫塘曲》六十一首,似有意仿樂府民歌而為之,設無新變,焉能代雄,此明李於鱗之擬古樂府,近代王壬秋之擬八代聲詩,總如唐臨晉帖,遠不及明李賓之為得也。故竊為蒙所不甚取。

 

《帝京行》:

 

憶昔計偕來京室,裘馬翩翩發似漆。薰香傅粉對邯鄲,佔到上林花第一。是時海內尚承平,爛漫長安九十日。上書報罷不知愁,酒痕滿袖雲滿屐。(以上壬辰)戊戌二月再來京,神州氣象遂蕭瑟。東瀛鯨鯢有餘腥,(甲午事)南海蛟螭剛出穴。鳴鳳班中識馬伶,彼歌秦聲我擊節。臺下楓林郭隗魂,樓前虹影荊軻血。西風吹落燕山雲,南冠仍戴鏡湖月。(以上戊戌)庚辛之歲黃巾起,杜鵑夜啼聲悽絕。我時落拓湖海東,流淚浪浪看北極。擊楫渡江歌莫哀,長劍倚天眥欲裂。歲在丁未我北行,款段蹣跚重望闕。六街道路如砥平,四面樓閣連雲出。舊年回紇滿城來,前門內外都掃減。公孫舞罷說玄宗,夜兩淋鈴行不得。麥飯滹沱獻至尊,萬裡河山鈞一發。醉訪高陽舊酒徒,驚喜死生成契閥。前日王昌鬢有絲,看我風塵仍短褐。李廣元來相不侯,五戰春官都詭失。(以上庚子至丁未)蒼生耿耿尚迴腸,秋雨蕭蕭空病骨。自問長為舞鏡雞,不當再學摩天鵲。無端吹浪動雲根,又送駘駝探月窟。首尾迢迢十九年,馮婦重來真奇絕。前塵似夢有千重,身世如煙輕一抹。心事綿綿不可說,門外紛紛滿天雪。

 

按:此詩可作先生片段小史觀。詩有二「絕」字重韻。

 

《夢天行》(傷不遇也):

 

我昔晝夢飛上天,手提日月幾迴旋。霎時九天開閭合,長風浪浪掃雲煙。仙人五城十二樓,下有萬裡之長川。紅霞照水紫瀾勤,始知身在銀河邊。中有楞嚴十種仙,陸離上下態萬千。就中仙人藐姑射,遊龍矯若驚鴻翩。剛健婀娜最可憐,壯嚴明慧莫之先。我時相似證初禪,不言不笑亦有年。乍逢帝醉樂鉤天,我歌綽約衣蹁躍。青天為紙書百篇,篇篇躑地聲鏘然。文昌老死蚩尤大,箕口簸揚能為禍。北星有鬼南鬥牛,天上文章誰知者。西南忽有紅光起,天狼ㄦㄦ噴巨火。倏忽我身化為龍,心欲飛天身在野。浸假我尻化為馬,峻坂鹽車蹄足墮。群魔大笑億千場,靈獨目餘為餘下。我心寥寥秋曼高,我發種種舂花謝。三薰三沐以華子,窮途日暮如君寡。相約共往蓬萊宮,驅車遙指東海東。白榆萬樹葉初綠,扶乘千丈日正紅。金銀宮闕福┱起,使者龍形顏色銅。海中大神啟玉齒,童男振女紛相從。贈我椒蘭手一握,懷袖馨香三年中。同舟欲拾滄海月,並轡來引神山風。連鑣接軫三千裡,雨意雲情十二峰。自言生共蝸皇歲,四千年來那過電。春隨燕子自飛來,秋向南天隨鴻雁。看到星球幾壞空,何論搪海桑田變。女媧螺祖是前生,黃度觀音同後院。年年曾在上清居,下界繁華無一盼。萬裡清空起點塵,謫墮化城由此念。與君緣禽是三生,莽蕩乾坤能一見。從此晨夜抵山房,神光離臺陰復陽。章牛織女時相望,中隔銀河雲洋洋。眄睞微動紫電芒,履舄經行舂春香。欲往從之似遁藏,麻姑狡擒不可當。七星尋丈縱復橫,那知道路千丈強。君心明淨暴秋陽,我心綿邈清江長。

 

《後夢天行》:

 

餘忽忽其若有忘兮,去口多而愈道;池荷翻翻以零落兮,桐一葉而驚秋。蟪蛄之聲十裡兮,非其罪而見尤。思漫遊於莽蒼兮,至南極之南洲。山在天外兮,水皆西流。黃鵠高舉冥冥兮,探樹黑暗而舞鵂留。敕雪為彈兮,斷虹為矛。搴白云為車兮,御風為舟。摘繁星以當飯兮,清露以為餞。美人贈我七襄之錦兮,被服優搔。微雲委宛而過銀漢兮,別淚落乎中州。,約共望中宵之明月兮,有如白玉之勾。小別離似經一劫兮,微病連蜷之三秋。出門復入門兮,寤寐相求。明月團圓兮,人在高樓。落日期乎上阿兮,夜將半兮綢繆。神芒寒而色正兮,忽綽約而溫柔。日御西海之風而過兮,夕探珠於驪龍之喉。攜赤松為杖兮。借函谷之青牛。裳明霞之爛爛兮,佩瓊職之殍殍。纖腰紕縵若修篁兮,美雲發之油油。忽煩憂如春草兮,情思如獨繭之抽。分我以玄霜兮,身輕舉而若浮。九霄之甘露兮,瓊漿溢乎金甌。微醉而薄怒兮,信風度之清幽。朝羨鳳凰之梧桐兮,夜聞窗樹之鳩。悠悠自得兮,如春水之浮鷗。天高地厚縱橫上下兮,曾何羨乎封侯。俄黑雲之蔽天兮,群星隕而稠稠。轉瞬十日並出兮。神人亂而雜糅。振衣千兮,凜乎其不可留。示我以平等鏡智兮,可捐棄乎恩仇。謂鳳凰其可持兮,鴉雀不可與謀。微聞鄉澤兮,如寒夜之重裘。長跪以致辭兮,擦涕泗之橫流。虎豹搖狺九閽兮,陰兩颼颼。略現神通兮,五象低眸。深言苦語兮,勒馬崖頭。悲歡離合兮,昨喜今憂。曾不異乎塵世兮,萬緒紛投。終不可懷吾初服兮,浩蕩天遊。忽然夢醒兮,日在簾鉤。

 

按:《夢天行》與《後夢天行》,亦《帝京行》之影事也。一則實寫,一則虛敷耳。唯此類設喻,亦早成塵劫,未易萌生新意。尤以騷體之作,唐後已成強弩之末,屋下架屋,殊無意味。即就騷體論,此作不能算長,而韻已有二「流」字相重,詞已有二「鳳凰」相復,理宜避忌-按賈長沙之《吊屈原文》最有激情,而文中前雲「驥垂兩耳,眼鹽車兮」,後又雲「使騏驥可得繁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又前雲「鳳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後又雲「鳳凰翔於千僅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亦隋珠之類,不得以有先例而踵其失也。

 

《紀夢一》:

 

姑射有仙人,肌膚若冰雪。蓮花出丰姿,秋水比芳潔。神人好樓居,高高去天尺。蒼崖峻千仞,流澌數百曲。垂老下凡身。高麗難企及。因風忽寄身,謂願薦枕席。纏綿百丈絲,殷重千縷帛。要我夜光珠,副以照乘玉。迷離豈夢中,受寵真驚絕。道尺魔一丈,推排亦多術。攙槍橫天起,怪雨當門入。一波復一波,千折復萬折。遷延事未成,玉人心不易。青鳥奇回文,天孫手自織。上言長相思,下言緣會日。旦旦信誓詞,夜夜幽歡及。一字三年香,一語千金鎰。風車雲馬來,委宛銀河側。雲羅綴作衣,霞裳綺千疊。鳳鳥翼而隨,雎鳩方營室。忽然波旬至,四野飛沙礫。帝子競回車,自日為昏黑。

 

《紀夢二》:

 

城北有佳人,好似採桑婦。(音走)清麗空谷蘭,紕鰻臨風柳。相見十年前,相逢三春後。軒車來何遲,憔悴亦已久。載以一葉舟,酌似薄保ㄆ。翠鳳碧玉環,縴手親系肘。自言榴花開,端陽又來復。是妾欖揆辰,春華今已落。願以衰謝容,留影明湖麓。忽夢三神山,海水紅鸞浴。微風引舟去,正遇鈞天樂。三畫復三夜,同坐同行宿。月落鄰雞啼,為歡尚未足。鯉魚長尺半,旨酒方新漉。食我胡麻飯,飲我防風粥;取我舊青衫,酒痕為擀濯。窗外正斜陽,竊窕倚修竹。莊語見清標,薄嗔示風骨。何以答深情,雲錦裁一幅;何以道相思,秋雁書斷續。要結後來期,兩家春楊綠。兒女互提攜、桑榆深相託。忽聽曉鐘聲,夢斷秋星落。

 

《紀夢三》:

 

只聞鳳求凰,乃有凰求鳳。忽夢一麗人,天際微波送。然北渚來,婉娩為光寵。幼小曾似識,待年行復別;一別已三春,倦倦為吾說。妾昔名如願,本在龍宮側,過失墮人問,廿年經小謫。弱不嫻農桑,未解飢絲織。年年作嫁衣,未能飽朝夕。溪邊日浣紗,天寒指頭裂。煮豆燃豆箕,同根相煎急。對鏡惜容光,中夜襟袖溼。知君肯收血阝,相投學紅拂。幽會甚分明,夢醒模糊失。

 

按:三夢實夢而非夢,亦非夢而夢。妄念痴心,非無上正覺,孰能免之,又孰能悟之。惟如是作喻,古亦多矢,出類拔翠,畢竟為難也。

 

《無題》:

 

為天孫作,即武雅仙也。天孫為餘所取名,乃二十年前之女朋友。此詩在北京大學作。寄杭州,彼時在未嫁時,後以通家禮相見。

 

相思相望已三年,夢襄尋歡覺自憐。今日相逢還似夢,挑燈子細憶從前。

 

黃花菊酒昔重陽,萬首詩添紅袖香。從此年年逢此日,秋懷繾綣九迥腸。

 

耐可時時來夢襄,不堪刻刻到心頭;頻年滴盡傷春淚,今歲春風十倍愁!

 

一笑嫣然便絕塵,無言更自見丰神;名花多少曾經眼,如此幽閒有殘人?

 

長安陌上柳如梳,月落吳山憶我無?分明許織回紋寄,望斷飛鴻不見書。

 

病中說把紅箋寫,未及成書力不支。敢負郎君心一片,時時誦復寄儂詩。

 

按:此六首組詩第二首首句「昔」原作「憶」,以第一首已有「憶」字而改。次句原作「贈到新詩衣袖香」,以過於率意而改。第四首末句原作「第一幽閒算此人」。竊按宰棠先生情詩固有人所難及處,然除《三疊曲》中說「當代女伶誰稱絕,劉伶第二王第一」以外,讚譽他人,見這個說「第一」,那個又是「第一」;這個「首推」,那個又是「絕代」;這個「溫柔婉麗算斯人」,那個又是「第一幽閒算此人」。不唯空泛難徵,且屢見而易生厭,此「第一」遂濫而不值一錢矣。故改。

 

《無題》(為天孫作):

 

思量一事終相負,密約同居愧未通;亦是惜花無限意,不教狼籍付東風。

 

世亂兵荒積感多,要將心血付山河。香情孤負難圖報,風雨長江一慨歌。

 

按:詩之第一首次句原作「相約同居愧未從」,以首句已有「相」字,又「從」為「冬」韻,故改。

 

《與天孫》(浦江作,時為浦江縣長):

 

雲一絹,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淺笑見雙渦。秋風多,秋雨多,人間無處不銀河,聲聲喚奈何!

 

浦江秋,浦江流,流到杭州古渡頭,帶去十分愁。南雲收,北雲浮,仙姑山下雨颼颼,獨倚最高樓。

 

夜沉沉,燈熒熒,月圓花好百年情,前夢甚分明。聽二更,又三更,輾轉秋衾睡不成,蕭蕭落葉聲。

 

按:此乃寄調《長相思》之詞,附於《閒情集》之末。先生詩篇極富,而詞僅見於此。然此三詞,第一首僅更易李後主詞之數語而成。李詞云:「雲一絹,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羅。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次首上關即套用白香山詞而成。白詞上闕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其他語句,亦多濫熟,雖下作可也。考《詞林紀事》眷三引《花庵詞選》,略言宋祁(子京)過繁臺街,逢內家車卒子,有搴簾者曰:小宋也。子京歸,遂作《鷗鴣天》一詞曰:「晝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新編簾中,身無彩單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全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都下傳唱,達于禁中。仁宗查問得之,竟以此內人賜之,且笑曰:蓬山不遠。然詞之上片末二語乃李義山《無題》(《玉豁生詩詳註)卷一之頡聯,下片之木二語亦為李詩另一首《無題》(同上卷二)之末聯,如此連用二語入訶,除有別解新意如《宋稗類鈔》卷六《詼諧》類載宋政和年間邢俊臣所作《臨江仙》詞,末句必用現成律詩兩句作結,皆未之許也。而子京其時乃以此而反得奇遇,亦屬偶然之幸也。若翠用一句,如此詞之「車如流水馬如龍」句,乃李後主詞中之句,自可沿用不妨,蓋詞中單獨沿用成句,原以單詞視之,兩句以上,則未許通融矣。

 

宰棠先生《閒情集》,大略盡備於此。於其小處,疵摘雖多;轉觀其大,竊謂可與王彥泓(次回)、吳偉業(駿公)、黃景仁(仲剛)、孫原湘子(瀟)、龔自珍(定庵)並駕千秋,而自樹一幟也。間嘗私論情詩,《葩經》巳夥。初由選儒緣飾,盡以美刺解之,詩味遂失,詩心亦傷,此一厄也。及《楚騷》代興,託為美人香草,後有作者,立競遂更有憑藉,而臨穎之際,不免左顧右盼,詩贍遂怯,詩情亦枯,此二厄也。六代風華,淫靡受斥,後有深情,憚於盡發,此三厄也。致堯《香奩》,倔起衰世,後人重其品格,恐白璧為玷,遂生和成績託名誣賢之說,此四厄也,殊不知太上始能忘情,最下者不及情,情之所鍾,豈僅限於親子之痛哉?此情持之所以終能不絕如縷也。五代北宋,新聲鼎盛,情詞特多,或雍容華貴,或清淺細膩,皆能各極其妙,令人醉心。姑可勿論。單諭豔詩,則冬郎而後,當首推王彥泓為翹楚。此後清初江左三家,緣各有豔遇,遂各有詩存。學者多推蒙叟,予則獨尊駿公。易哭庵頗惜芝麓為蜂腰,而情語實未嘗怯弱也。朱秀水極以《風懷》自重,而遜其詞遠甚。唐堂《香屑》,人巧勝於天工,與《蕃錦》之為詞,司稱千古無偶之雙絕。顧於詩詞而論,終為出奇制勝之別詞。樊榭有動人之篇,而為數無多:仲翟有感傷之什,而微嫌粗率。袁樹(鄉亭)追踵《疑雨》,偶有奪席壓倒者,終不能如李光弼入郭令公軍,而使旌旗變色也。

 

今姑論吾所特好諸家:次回詩細膩清雅,沁人心脾,惟才力無多,長篇未濟。又常好代人作答,多讀生倦。駿公詩凝重大方,濃妝豔抹,面目未容細視,神光先已奪人。吾初以自然、自如、自得為美之極詣,故最崇尚「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有失之者皆不之取。及讀駿公詩,乃稍變吾之初衷,或淡妝、或濃抹,設能著其善而掩其未善,亦不可唾棄之也。仲則最能化用前人詩句及典故,而有時格調過於低沉。有故不欲事讓人知者,故悅恍迷離,難以捉摸,非細味深求,無法知其大略也。駿公、仲則,此類詩皆受長吉、義山影響,而時有出藍之處。人多尊古,不敢言之耳。子瀟之詩,性靈獨出,機杼自存,不唯《外集》豔體詩如是,《天真閣全集》佳處極多,其啟蒙師雖是道華夫人;道華固是隨園中最佼佼之女弟子,而其夫詩文之造詣,要而論之,終非道華所能企及也。定公情詩,亦瑰奇肆放,高吭傳情,一洗綺靡香澤之風,而讀後仍有餘音繚繞之感,此其所以難能也。宰棠先生詩,則將家國之痛,遭際之悲,揉合為一,語淺情深,沉鬱憤慨,而長言以詠嘆之,亦足使人迴腸盪氣,無限低徊。實足成一家之詩。且以駿公、仲則之詩言之,大都朦朧恍惚,猶如霧裹看花,縱不若《錦瑟》難明,亦頗類小山重疊。定公如匣劍帷燈,半明半暗,依希┥辨,真面難窺。宰棠先生則掃清迷霧,平視由人,遮掩全無,真相畢露,顧仍有含蓄在,有詠嘆生,此其所以尤難為也。倘以新詞語言之,駿公、仲則,皆小半透明體、定公則大半透明體,宰棠先生則系全透明體矣。管窺所及,得不為大方所譏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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