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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力
古龍在《多情劍客無情劍》裡寫過一個橋段,走投無路的鐵傳甲無意中走到了菜市場,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枴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各式各樣的人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鮮明而生動,他的心情突然明朗開來。
於是,古龍得出了一個結論,世界上那麼多想尋短見的,絕沒有人會在菜場裡自殺,再心如死灰的人,一進菜市,定然厄念全消,重新萌發對生活的熱愛——這話雖誇張了些,但意思是對的。
菜市場曾經是大媽和師奶的戰場,現在也是文藝青年對一個城市的幻想,他們說,要在裡面混跡過,才會曉得這座城市的筋骨血脈。
這場轟轟烈烈的「重返菜市場運動」最早得益於觀光業的深入,那些去泰國旅遊的人,在當地人的帶領下走進菜市場,拗口的食物和陌生的香氣,賣菜的大叔多送了一小把香茅草,仿佛就真的向當地人借來了一段時光。
沒有上遊的泥土,也不需要身陷在此之後廚房裡油膩的困頓,這是食物最單純美好的時光——天知道這些人在國內是不是真的逛過菜市場,總之,隔著安全距離的獵奇,他們眼中的菜市場,多多少少帶了點主觀的美化。
庶民生態升華成了小資情杯。日本築地魚市場,幾百條與人差不多大小冰成石頭的大吞拿,一條條躺在地上活像化成鹽柱的美人魚,把整個魚市場裝點得像一個深海世界,小攤位裡的檔主用長長的武士刀將新鮮吞拿切成壽司片,囫圇吃下,如同將大海吞下肚子。摩洛哥的市集是一檔檔的七色香料,墨西哥農貿市場擺賣著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南法的那些小菜市,簡易攤位上吊著野兔雉雞馴鹿,麇集著一城豐饒。
能將這種奇異的美好印象原原本本轉移回本地菜市場並代入真實生活裡的人,都是有著紮實生活經驗的人,或者說,是那些對菜市場有鄉愁的人。遠離家鄉,獨自生活,無休止的城市化,名正言順地失去安全感的人,這種時候,反而是回望過去的日子,會有些許溫暖。
對於大多數脆弱的人來說,如果有了回歸家庭、回歸鄉土和回歸本原的願望,菜市場是把可以隨時撐開的保護傘。
比如說作家韓良憶,小時候她家住在臺北北投,當時不少本地人還種菜,收穫了,就拿到菜市場去賣,她還記得和阿嬤去買肉,「阿嬤挑了一塊肥瘦相間、象牙白脂襯著瑪瑙紅的『三層肉』,賣肉的阿伯接過,用姑婆芋葉包起來,拿草繩紮成一個碧綠的包裹。」
對他們來說,菜市場就是小時候的「動物園」,滿眼都是雞鴨鵝,還有活蹦亂跳的魚,鱔魚,還有大塊大塊打著印子的豬肉。長大之後,這是一個最熟悉的地方,小販知道你的喜好,這裡菜肉的品種遠比超市豐富得多,那些超市裡難尋到的四角菜、蕨菜,這裡都能買到。道理很簡單,考慮到栽種、裝運和口味,果菜公司的採購意願不強,那麼,它籤約的菜農就不會栽培。
如果你要了解一個地方,這當然是個不錯的切入口。每個地方的菜市場都是這個城市的內在。香港是個華洋交匯城市,街市裡東西南北口味雜陳:印度咖喱葉黃姜、泰國香茅魚露、北方川椒茴香、歐陸迷迭香九層塔,五味紛紛嘈嘈切切如一罐子老醬缸。頑固的廣州人也差不多,他們不愛在超市買菜,他們只愛他們的街市!轉角的那一家海鮮魚檔的老闆熟手熟腳地殺魚;肉檔老闆更好,會建議你如果要煲豬骨湯的話,就買筒骨,要做鼓汁蒸排骨就非小排莫屬。那些城市裡每天臨近飯點就散發出來的關於吃什麼的憂鬱病,一到了市場,一瞬間煙消雲散了,變成一個很好解決的問題。土雞很生猛,可以做個沙姜雞,牛肉也不錯,買一點洋蔥,再到旁邊蔬菜攤買一把通菜(空心菜),來個腐乳炒通菜。
早兩年,臺灣資深文青劉克襄寫過一本《男人的菜市場》,探討食物與當地風土、環境汙染以及現代農業耕作方式。他自己常去郊區北投和木柵的菜市場,那裡有菜農自家種植的蔬果。他認為,當我們的視覺和味覺習慣了大生產鏈下外表光鮮、豐碩甜美的菜蔬果品,重返菜市場,並不是一下子的猛烈擁抱,積極地尋找,合理地質疑,或許才是更加良性的態度。
不要把菜市場的美好放大。要接受那些碧綠生青的菜蔬、那些油光鋥亮的瓜果,也要包容海鮮魚肉的腥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出的那種說不出的氣味,這才是「小確幸」們不會告訴你的,菜市場的常態。總之,文藝有難度,小資請謹慎。你什麼時候學會用日常心對待菜市場,才算是真正懂了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