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海南,大多數人的腦海裡浮現的,應該是陽光、沙灘、海浪、美女,一派明媚的度假風光。
1千年前,海南島卻是個流放之地,環境惡劣,暑熱潮溼,蚊蟲鼠蟻極多,完全不能住人,更別提去那裡旅遊了。
第一個算得上遊客的人,便是鼎鼎大名的蘇軾,我們熟悉的東坡先生。
其實,他並非來此遊玩,而是被貶謫流放到這裡的。
儘管環境惡劣、水土不服,他卻是靠著樂觀豁達的性情和才情在海南玩出了花樣。
在古代,官員遭受貶謫,就會往南邊流放,越往南越偏僻,條件就越差。
海南在最南邊,是流放的最高級懲罰。那時的海南島,雖然在宋朝的統治之下,卻沒有多少漢人,島上居住的都是黎族人。
吃喝都成問題,除了海什麼都沒有,還要被毒蚊蟲蟻啃咬,不餓死也會病死,所以許多官員寧願殺頭給個痛快,也不想被流放到這樣一個蠻荒之地。
但是蘇東坡偏偏被貶來到了這裡,幾百個被貶謫的官員裡面,他是唯一的一個,也是被貶得最遠的一個。
他也不是一開始就直接被流放到這個非人的地方,說起來也怪他自己太豁達、樂觀了。
人家被貶謫是遠離故鄉,鬱鬱寡歡,不是病弱,便是積惡成疾,他卻貶到哪裡就玩到哪裡,完全沒有為此苦惱抱怨過,反而像遊山玩水,順便搞基層建設。
被貶到黃州時,沒錢吃牛羊肉,把有錢人眼裡低賤的豬肉拿來,又是搗鼓東坡肉,又是自己釀酒,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吃遍山珍海味,養的白白胖胖的。
再讀他的詩,哪裡有半點困頓,窮苦之意?全是豪放之氣、肆意快活。
什麼「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被貶到惠州,已經很南邊了,他卻說自己吃荔枝吃上了癮,不介意長期留在嶺南,都不想回去了。
真想對蘇東坡說:你是痛快了,凸顯了自己不畏艱難、通達開放的心情,又賺了一波好名聲,你想過陷害你的人是什麼心情嗎?
朝中看蘇東坡不順眼的官員本來就嫉妒他的才華,心中怨恨難消。
本來費盡心思陷害你,就是為了讓你不好過,結果你快活得像個神仙,那我們豈不白幹了?
這可不行,喜歡吃是吧,那我讓你流放到一個連吃的都沒有的地方。
所以就一貶再貶,越貶越遠,最終到了海南。
蘇東坡去的地方是海南的儋州,也就是如今的儋州市。
要知道,那個時候蘇東坡都已經有60歲的高齡了,還要如此長途跋涉,先到雷州再渡海去儋州,一個不留神,可能在路上就一命嗚呼了。
蘇東坡自己也清楚,這次貶謫與以往不同,一去可能是生離死別,於是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很明顯,他知道自己年齡大了,去了荒蕪的海南,很難在有生之年回來,已經跟自己的兒子訣別了,連後事都交代了,遺言也留了。
他做好了死在海南的打算。
在海南島上荒野求生,對於一個60歲高齡的老年人來說,不亞於酷刑。
環境差到什麼程度呢?
「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唯有一幸,無甚瘴也。」
吃的喝的沒有,住的房子沒有,病了藥也沒有,什麼都沒有,冬天沒法取暖,夏天沒法衝涼,這日子怎麼過?
真的是窮途末路了。
但你以為他自此就不再瀟灑快活嗎?那你就錯了。
沒有飯吃,那就去海裡撈海鮮吃,他發現了新的美食——牡蠣。
有這樣的記錄:
「東坡在海南,食蠔而美,貽書叔黨,曰: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
他發現牡蠣真是太美味了,於是寫信告訴自己的三兒子蘇叔黨,而且還專門叮囑,千萬不要讓朝中的那些士大夫們知道了,不然恐怕他們要爭著跑來海南,跟他搶這個人間美味呢。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夠開玩笑,真的不得不被他的幽默和樂觀打敗。
不止如此,他還會玩得很,把椰子殼劈開,改裝成帽子帶上,拉風到不行。不僅自己玩兒,還給貶到雷州的弟弟蘇轍寄過去一個,蘇轍收到後也是玩性大發,寫了一首詩:
「垂空旋取海粽子,束髮裝成老法師。」
哈哈,敢情這幽默樂觀是家族遺傳嗎?
這哪裡是流放,明明是度假!
如果你讀書蘇軾的詩和札記,你會發現從中體現出來的樂觀和快活,往往會讓人以為他的生活條件似乎沒那麼差。
但事實上,他在海南島上吃了不少苦頭。
蘇軾是這麼記錄的:
「嶺南天氣卑溼,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
又潮溼又熱,夏天像蒸桑拿,冬天像浸在冷水裡,想想都難受。更別提他的房子還漏雨,床板兒也被白蟻蛀了洞。
但即便是這樣,朝中奸佞的小人依然不放心,還要派人去察看蘇東坡的近況,只要發現他過得不夠慘,就繼續往死裡整。
海南的太守張中,就因為讓蘇東坡住了官舍,被罷免革職。
被趕出官舍的蘇東坡又沒有地方住了,他只能到椰子林自己動手建房子,好在當地的居民都熱情地來幫他。
好不容易茅屋落成,他給自己的新家取名「檳榔庵」,便又開始寫文抒發快意人生,依然不見有半點兒抱怨:
「初至僦官屋數椽,盡復遭迫逐,不免買地結茅,僅免露處,而囊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為一笑而已。」
沒地住還沒錢,怎麼就不足道?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對蘇東坡來說,生活除了一貧如洗,也沒別的毛病了,日子倒是輕鬆自在,他就沒閒下來過:交友、養生、行醫、研墨,樣樣都沒落下。
說到交友,這位名震天下的大才子人氣是真的旺,四處逢源,到哪兒都要出去交際一番。
除了前面提到過因為幫他而丟了官職的太守張中,他最愛拉著當地的居民百姓一起高談闊論。
別人沒什麼文化,不想理他,他就讓對方講鬼故事,一邊啃著芋頭一邊拉著別人講。
有一次,他頂著大西瓜在田邊走路,一個70多歲的老太婆,問他:「翰林大人,你過去在朝當大官,現在想來,是不是像一場春夢?」
這話換別人聽來,估計要尷尬死了,但蘇東坡卻哈哈大笑,給老太婆取了個外號「春夢婆」,從此就這麼一直稱呼她。
還有養生,倒也是神奇,連飯都沒得吃,怎麼養生呢?
他在自己的札記中記錄了《辟穀之法》,說有個人發現,黎明的時候動物都會將頭轉向陽光,仿佛要將陽光吞食下去,於是這個人也模仿著動物吞食陽光的動作,自此便不知道飢餓為何物。
「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食之憂,欲與過行此法,故書已授。」
沒錢買米吃,都被逼到去吃陽光的地步了,他還能把這個當做養生辟穀,這樂天派簡直了!
此外,許多人不知道的是,蘇東坡還一直在練瑜伽。
越原始的地方就越迷信,海南當地的居民生病了,都是請江湖術士來看病禱告,卻不知道如何用藥。
曾經在杭州建立了第一所公立醫院的蘇東坡,決定改變這種風俗,不僅將常用病的一些藥方分享給他們,同時自己還經常去鄉野採藥,甚至記了滿滿的幾本醫學筆記。
他最得意的是,自己找到了古醫書上治療風溼的蕁麻,因為名字不同,別人從未找到過。誰能想到,這位大文豪竟然還能行醫問藥?
不管在哪裡,蘇東坡從來都是筆耕不輟,在海南也一直產出詩詞文章,還把《尚書》和陶淵明的詩給注完了。
但海南的條件太差,連吃的都沒有,就更別提好的筆墨了,於是,蘇東坡決定自己研製。
這裡面還有一個小插曲。
有位制墨專家專門到海南島來,說是跟蘇東坡學制墨秘法,回去之後,他的墨價就比別人貴兩三倍。別人以為是蘇東坡傳授了他什麼秘訣,去問他的兒子蘇過怎麼做,真實的情況是,那位專家,不過是借著蘇東坡的名氣賣墨而已,而蘇東坡卻差點把房子給燒掉了。
原來蘇東坡也有不擅長的事情啊!
難怪林語堂先生說蘇東坡是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他真的太能找樂子了!
一貧如洗,家徒四壁,甚至家裡連牆壁都沒有,他依然能夠活得如此快活,這心胸真的非常人能及。
我們總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但蘇東坡卻能夠做到,窮的時候也在兼濟天下。
當時的海南是個未開化的蠻荒之地,而大文豪蘇東坡的到來,將中華文化移植到了這片海島,從此海南的文化教育不再是一片空白。
他在自己居住的載酒堂開展講學,一時間掀起了讀書的熱潮,整個海南的讀書人紛紛慕名而來,不遠千裡到儋州聽他傳道授業解惑。
其中有一個學子,名為姜唐佐,他跟著蘇東坡學習了6個月,頗受蘇東坡賞識。蘇東坡評價他的文章是「文氣雄偉磊落,倏忽變化」,他的言行則「氣和而言遒,有中州人士之風。」
後來,姜唐佐不負所望,考上了舉人,成為了海南有史以來的第1位舉人,此前從未有人能夠在科舉考試中獲得如此成就。姜唐佐後來又過了殿試,被賜為進士。
可惜的是,蘇東坡離開海南之前,曾寫下半首詩贈予唐佐:
「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
還對他說:「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意思是等你高中,就為你把這首詩補完。
然而當姜唐佐考中科舉之後,蘇東坡已經與世長辭了。最後是由弟弟蘇轍為他補足了這首詩的下半篇:
「錦衣今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
1100年,也就是蘇東坡在海南呆了三年之後,他被大赦北歸,離開前他寫了一首《別海南黎民表》,裡面有這樣的一句: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
他已經把海南當成自己的家鄉了,用盡全部的心力去經營,開創文風,授業勸學。蘇東坡真的做到了「進退不過是一時之事,只有文化的薪盡火傳才屬於不朽」。
直到今天,儋州古城中的東坡故居,已經成為一處遊覽的景點勝地。
走進載酒堂,看到書院的大殿和兩側展覽著他的書稿墨跡、文史資料,想像他在這裡讀書講學的樣子,我仿佛看到千年前他播下了一顆種子早已開了花,仿佛聽到那蠻荒之地,因為蘇東坡的到來,傳出了朗朗讀書聲。
再看著石碑上刻的字,是蘇東坡對自己人生功業的總結: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儋州的短短三年,對他而言,卻是人生功績重要的一部分。
再回想起他這一生顛簸途中,心志不改,一直保留著樂知天命的豁達,他的幽默、他爽朗的笑聲,我內心的感動不禁要奪眶而出。
看著大殿中東坡講學的彩雕人像,我突然很感激現代的技術,它讓每個人心目中的東坡先生有了生動的模樣。
「宋蘇文公之謫儋耳,講學時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
是蘇東坡開啟了海南文化教育的先河,在他之後,海南考中科舉的人才越來越多,經統計,之後宋元明清幾代裡,還能共出過767個舉人,以及97個進士,這都離不開蘇東坡的巨大貢獻。
是蘇東坡讓海南從蠻荒之地變為人傑地靈之地,下次去海南,不如也去儋州看看,在這文化故居裡感受一下文化傳承的力量,和東坡先生對對話吧。而且,如果你能完整的背出6首蘇東坡的詩來,還可以免門票。
你會發現一個怪事兒,蘇東坡有很多家鄉。
他本出生四川,在杭州任太守時,百姓說杭州是他的第二故鄉;可當他到了惠州,又說自己「不辭長作嶺南人。」最後他到了海南,又留了一句詩「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
每到一處,每一處的百姓都爭先恐後當他的家鄉人,因為蘇東坡真正的把百姓放在心裡,「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
一路貶謫,一路建功立業,文化、民生、醫藥,凡民之所求,他無不有所建樹,這就是他作為士大夫的使命感。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裡真吾鄉。」
海南的三年,只是他偉大人格的一個縮影,蘇東坡的精神彪炳千古,在我看來,他是歷歷代代中國人的故鄉人,是我們所有人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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