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在羅浮宮金字塔前。圖片來自羅浮宮博物館微博
美國時間周四(5月16日)凌晨兩點,「世界現代建築最後的大師」貝聿銘在醫院去世,享年102歲。他的弟子林兵告訴新京報記者,「他是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世的,走得很安詳。」
貝聿銘1917年出生於被媒體稱為「可能是中國唯一富過15代的家族」。他對故鄉的記憶是雞頭米、醃篤鮮、紅燒肉、也是獅子林、西花橋巷、還有八歲時從祖父那兒得到的教誨——「全力以赴」。
17歲,貝聿銘前往美國,先後在麻省理工學院和哈佛大學學習建築。38歲時,他建立自己的建築師事務所。此後一生,他將自己設計的建築留在了4個大洲、10個國家的土地。
貝聿銘小時候在獅子林。
1979年,由貝聿銘設計的美國甘迺迪圖書館,耗時15年最終建成。這座黑白分明、由純粹幾何形態構成的現代建築轟動了美國建築界,開啟了"貝聿銘年"。
同年,在遠離故國40多年後,貝聿銘設計了北京香山飯店,他向摯友陳從周分享從地形、建築位置、庭園設想到樹木保存的方方面面。竣工之時,有記者問陳從周:「對於香山飯店,你從建築角度來說有什麼看法?」陳從周回答:「雅潔明靜,得清新之致。」
貝聿銘向世人展現他的建築觀:「建築的目的是提升生活,而不僅僅是空間中被欣賞的物體而已,如果將建築簡化到如此就太膚淺了。建築必須融入人類活動,並提升這種活動的品質,這是我對建築的看法。」
但他也曾遭受質疑。1983年,法國羅浮宮翻修擴建,貝聿銘設計的新建金字塔形入口,遭到90%的法國人反對,連法國文化部長都公開批評,羅浮宮前的這座金字塔是「一顆寒磣的鑽石」。
五年後,玻璃金字塔落成,貝聿銘被授予法國榮譽騎士勳章。他卻只是回應:「我和我的建築都像竹子,再大的風雨,也只是彎彎腰而已。」
「那對於他是一段艱難的歲月,」他的兒子貝禮中在後來向媒體回憶當時的情形,說:「可是,他非常自信,他能很好地理解別人、理解各種不同的爭議。爭議對他而言不是壓力,而是說服他人的挑戰,他有很強的說服他人的能力。」
貝聿銘在建築上的這一行事原則,在後來回到羅浮宮的一場講座,充分展現。「建築師要堅持自己,如果成功了,很好,如果不成功,就再試一次。」
2002年,85歲高齡之時,貝聿銘回到故鄉,「給自己一個了解老家的機會」,他設計建成自稱「最疼愛的小女兒」——蘇州博物館,建造的四年間,他一共回到蘇州五次。直到百歲之際,他還常常會問自己的弟子林兵:蘇州怎麼樣?想再嘗一嘗兒時雞頭米的味道。
2006年10月6日,華裔建築大師貝聿銘參加蘇州博物館新館開館儀式。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現實生活中,貝聿銘有四名子女。他曾公開對媒體表示,他不希望兒子走自己的老路。他告訴兒子們,建築師是一種老年人的職業,只有到了四五十歲,才能取得成績。但在他的影響下,三個兒子還是選擇繼承父親的職業。
貝禮中對媒體說起,在父親那裡學到的東西比在學校裡學到的任何東西都有用。「它讓我知道,要設計好的建築,不僅僅需要創意,還要有訓練、要遵守規則,那是在學校學不到的。」
儘管作為公眾視野中的一代大師,但跟隨貝聿銘幾十年的助手依然說:「貝聿銘交遊甚廣,但他把自己的私人生活包裹得嚴嚴實實,能透過層層圍牆、重重密室真正了解他的人寥寥無幾。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我對貝聿銘一無所知,雖然我與他相識已有30多年。」
《貝聿銘談貝聿銘》的作者蓋軟·馮·波姆在深入訪談他五年後感慨,「宇宙和貝聿銘之間有個共同點:我們對二者皆了解甚微。」
這位建築大師只把自己的一切展現在建築中。我們採訪了幾位建築師,他們向剝洋蔥講述了貝聿銘的建築和他的不同側面。
「喜歡吃紅燒肉,想回國吃好吃的」
林兵,貝聿銘弟子,1998年至2010年在貝聿銘所創辦的美國貝氏建築事務所任職
我是(北京時間)今天早上知道貝先生去世的,他的兒子也給我打了電話。我得知,先生是在美國時間周四(5月16日)凌晨兩點,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世。最後是在醫院,年紀大了,各方面功能可能衰竭,但走得很安詳,沒什麼痛苦。
我最後一次見到貝先生是在今年3月底,我去家裡看他。他狀態很好,講話興致很足。我和他待了一個多小時,一起吃了午餐,聊了會兒天。
晚年貝聿銘。
他關心吃的,一直很懷念中國菜,特別是比較講究的中國菜。在美國很難吃到非常入口的,所以他經常跟我說想到香港、蘇州去吃好吃的東西。
他很喜歡粵菜,也很喜歡蘇幫菜,特別喜歡紅燒肉。以前有機會到蘇州的時候,他還喜歡吃蘇州的雞頭米,這當然在美國吃不到,也就是想想。
那天拜訪,他請了中國廚師為他做菜。有紅燒肉,還有江浙一帶的醃篤鮮——筍、百葉和鮮肉,他吃得津津有味。我們還喝了點啤酒。他喜歡喝紅酒,如果吃西餐就喝紅酒,吃中餐喝點黃酒,吃日料喝點清酒。他飯量一直不大,吃得不多,但對於一個100多歲的人來說,已經足夠大了。
我們什麼都聊,唯一不聊的可能就是工作。
以前,我是他的助手,幾年前我去見他,他也會問問我們在做什麼東西。有時候,我們也會聊起此前做的一些項目,比如說蘇州博物館。後來,更多聊的是其他方面而不是工作。他會跟我聊聊自己小時候中國的事情,比如蘇州、他的老家等等。
貝先生最後一次回國,應該是2012年來香港。那時候他在日本美秀美術館邊上做了一個小殿堂,應該說是他最後的作品。
最後一次來大陸是在2006年來蘇州,當時做蘇州博物館。從2002年到2006年,蘇州博物館建造期間,他一共來了五次蘇州。我當時代表貝氏事務所及貝聿銘先生擔任蘇州博物館項目駐現場代表。
貝先生建造蘇州博物館並沒有簡單地想到建築本身。他考慮的是建築跟周邊環境的融合,跟蘇州歷史的融合。同時,他也會想到未來的營運等問題。業主想不到的事情,他都想到了。
蘇州博物館。李俊鋒攝
就建築而言,他從來沒有單單為做建築而做建築,相反他是把建築作為一個整體來考慮。我覺得他的作品能夠成為經典,跟這方面也有直接的關係。
他一直說,他做的一切,希望大家在建築當中去感受。我記得蘇州博物館完成後,我回美國,他問我大家喜歡嗎?我告訴他,蘇博開幕的第二天,有一位老人去,說覺得很舒服。貝先生說,這個感覺是最好的褒獎。
其實在2006年離開中國的前一天,貝先生曾提出想在下午4點前去蘇州博物館,一個人走走看看。因為他很希望看到自己的作品和觀眾的關係,觀眾走在博物館裡,他也想在旁邊觀察一下。同時,他也希望自己最後能再看蘇州博物館一眼。
那天下午他去了,但不是一個人,有記者、領導什麼的,很難有機會自己單獨一個人。這也是我比較遺憾的事。
2006年,先生離開蘇州的時候,已經90多歲了,年紀大了,很少有機會再回來了。他一直說想回中國再看看,最近一次看到我還在說這個事。他說,我已經退休了、不工作了,沒有必要再待在美國,我要回中國去,想在那裡吃好的。
「先生推崇的是『蘇而新』的設計思路」
邵甬,同濟大學城市規劃系教授
我的導師阮儀三和貝先生打過交道,他說貝先生非常優雅謙遜,而且很博學。
從他設計的蘇州博物館新館就能看出他謙遜的特點,不張揚,創造性地將蘇州民居的特點融入蘇博的設計,用蘇州傳統的坡頂景觀取代大屋頂,白牆黑瓦的搭配也充分表現了江南水鄉粉牆黛瓦的風情。
貝先生推崇的是「蘇而新」的設計思路,就是建築要有蘇州當地特色,同時又有現代化創新,這一理念阮先生也推崇備至。
貝先生不管參與哪個城市的建築設計,都會很用心地學習當地文化,比如羅浮宮項目。這也能體現他的博學和謙遜。阮先生認為中國的建築設計師該多向貝先生學習。
「他是我們這一代建築師的啟蒙者」
葉依謙,北京市建築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總建築師
作為一個建築師,尤其我們這一代,從七十年代末到八九十年代這20年間,不可能沒有受到貝聿銘的影響。他對於我們來講,就是一個啟蒙者的角色,我們對建築的所有理解都能從他的作品中得到印證。
我們上學時受到的教育都是在學他,他的設計、理念。他的很多經典作品,上學時都要自己畫草圖、透視圖等,一個個去學、去畫。他對於我們這一代的意義非同尋常,他不僅是一位建築大師,同時又是一個華人,又有著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背景,這和其他所有的在世的、去世的大師都不一樣。
貝聿銘的作品有著強烈的現代主義風格,特別理性,但是作品裡永遠又都有著中國式的文化基因存在,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是貝聿銘的作品」,這是他的獨特性,我們作為中國的建築師,又特別能理解,特別被打動。
可能有人說,他在美國、西方的很多作品外表上看不出來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比如他的成名作,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館,僅僅從外觀上看是一個非常現代主義風格的建築,強調幾何化的形體,十分簡練。但是當你進入到美術館的室內,尤其是進入到中庭部分,就能感受到和其他西方的美術館、博物館都不一樣。
西方式的美術館室內空間相對來說是一種靜態,但是貝聿銘的作品會有一種東方園林的感覺。在這個空間裡隨著位置的變化,他的空間感、光線、視覺效果,包括你看到的景觀都會變化,有一種強烈的東方式的理念在。
更具體的手法,比如開窗的方式,也有中國傳統景窗的意象。從窗外看,它一定有一個對景,不管是一棵樹還是一塊石頭,都有這種感覺,這已經是深入骨髓了。
甚至包括羅浮宮,雖然外表就是一個簡潔的金字塔,但是如果你走到室內,包括我剛才說的變化感,中國傳統園林式的院落感都有。
1989年3月3日,法國巴黎,建築大師貝聿銘在他設計建造的羅浮宮金字塔前留影。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這和他同代的西方現代主義大師都不一樣,和其他人對比,他都多那麼一種中國東方式的文化底蘊在,所以他的房子永遠看著都不枯燥,總有內涵,這些都是他自己獨有的特點。
當時他在做西單的中國銀行總部時,我們組織過去參觀。還未完工,他們的駐場設計師帶我們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給我們講貝老設計的細節,他是怎麼考慮的,具體又是怎麼控制的。
這和我們常規地去看已經建設完成的房子是不一樣的。當時聽駐場設計師講,地面的石材分割與牆面的分割有些因為施工原因,構造出現了一些偏差,如果是國內的設計師,可能就這麼著了,但是他不行,得返工,重新弄。還有中庭裡的一些石頭,也都是他自己跑到南方親自挑的。
還有東南角的半圓形玻璃穹頂,實際的設計方案其實並不是這樣的,當時都已經建好了,貝老下工地過去看,覺得不滿意,又都砸掉了重新建了一個新的。他對於項目的苛刻以及精益求精,實在是令人敬佩。
「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香山飯店的震撼力」
劉淼,北京建築設計院副總建築師、第七設計院院長
我和貝聿銘的二兒子貝建中接觸過幾次,他和父親的樣貌很像,已經70多歲了。貝老逝世的消息出來後,我給他發了一條微信,勸他節哀。
在我看來,貝聿銘很好地詮釋了現代主義。很多人給貝聿銘貼標籤,說他是後現代主義,他不認同,就說自己是現代主義。但是他又不是做得很呆板、非常枯燥無味的現代主義,他把中國的文化,包括自己對場所環境特殊的理解,非常極致地與現代主義融合在一起,可以說是無與倫比,到達了一個高峰。
他在國內的作品不是很多,但是僅有的幾個,香山飯店、蘇州博物館,西單及香港的中銀大廈,都反映出他試圖把中國文化與現代主義結合在一起。但是他在美國、在巴黎不是,他是在用一種東方人的智慧(但是手法並不是東方的)去化解這種現代性。
我們這一代建築師和貝老的接觸不多,更多還是去閱讀他的作品。我現在還深深地記得90年代讀書時,第一次看到香山飯店的那種震撼力,記憶猶新。
進入冬季,香山飯店內的一處冰瀑景觀,成為飯店的美景。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那時中國剛剛打開國門,建築風格完全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國家還沉浸在計劃經濟下,建築物都是標準圖,千篇一律的,即便也有一些新的建築出現,但也都是舶來品,加很多玻璃幕牆,感受不到共鳴。
但是你看香山飯店,能夠深深地體會到裡面的詩情畫意,他對情感、對環境詩一樣的解讀,這種解讀又與現代主義的建築結合在一起,然後又融合在香山的環境裡,這種震撼是之前完全沒有感受到的。
他的創作期時間很長,很年輕就有作品,一直到八九十歲還有作品出現。仔細觀察你會發現,他會伴隨著當時的環境、材料更新、社會進步,不斷地運用新的技術。
比如他在盛年時,在美國做了很多混凝土做建築,到了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東館時,又開始用石材、玻璃幕牆,再發展到了巴黎的羅浮宮,裡面都是很精細的幕牆的處理,當時所能應用的材料,他都能駕馭得了。
並非他自己變了,他變不了。可能我們去閱讀他的時候覺得很不一樣,但是他對建築的理解對環境是一樣的,他不過是自己不斷地在批判自己、升華自己,他對一個事物的價值觀,應該給一個地方帶來什麼樣的好建築,這些本身的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貝先生討論的是傳統與現代的關係
王澍,普利茲克建築獎獲得者(1983年,貝聿銘獲得有「建築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普利茲克獎,是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華人)
貝先生有完全不同的兩個側面,一方面他完全受的是西方英美系統現代建築教育,所以他有非常西方化的建築設計表達;另一方面,主要是在他晚年,年輕時候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變得明顯,而且回中國做建築,所以80年代以後的作品越來越多考慮和中國園林、院落的關係。
我們都得到了普利茲克建築獎,首先肯定是因為建築有純粹的藝術質量,更重要的,超越中西方文化區別、全世界共同面對的問題是:傳統與現代的關係。傳統與現代的建築語言如何建立聯繫,這是我和貝先生共同的討論。
貝先生在羅浮宮建築中敢用金字塔的形象,在現代建築中是不可能用的,要引起軒然大波的,因為歷史形式回來了,但是他用得非常成功,最後大家都認同了,這是他西方的一面。
另一個很重要的貢獻是中國文化和現代建築融合,80年代他設計建築的香山飯店可以說是中國現代建築和中國傳統結合的第一個,而且是劃時代的突破。他把中國現代建築和和院落、園林結合得非常有創造性。
他骨子裡受非常優雅的中國文化影響,即使在西方做的建築都非常優雅,比如美國國家博物館華盛頓東館,這是很重要的中國傳統文化對他的滋養。
他身上有種中國傳統的貴族氣,不是簡單的文人氣,那種氣質在現代中國非常少見了。他的建築形式優雅,材料處理細膩大方,光線處理微妙,既優雅又準確,好的建築就是這種非常高度的中和。
作為華人,在西方世界從事建築設計,肯定會遇到很多困難,但他堅持下來了,這也是很不容易的。
但我最佩服他的一點,中國的建築師都該向他學習的一點,是人該有自己的追求。貝先生當年畢業後是從事商業地產的規劃和設計,但後來他自立門戶,轉向小型建築物的設計,這和大房子的設計是完全不同的,他相當於放棄了以前所擁有的一切,從頭再來,這非常讓人敬佩。
新京報記者 薛星星 王洪春 實習生吳婕 梁文雪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陸愛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