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蔣廷熙,網易歷史頻道專欄作家。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有這麼一位昭和青年,東京大學經濟學系學生,前途無限。他酷愛閱讀,精通德語,偏愛文學、哲學、美學、政治學和經濟學。他反對本國發起的侵略戰爭,經常私下痛斥軍部,反對為天皇捐軀,甚至贊成馬克思主義的部分內容。
如此看來,在幾乎全民狂熱走向戰爭的日本,這樣的年輕人實在很另類。不過,就是這樣的人,從東京大學入伍當學生兵,戰爭末期自願參加神風特攻隊,發誓以「一人、一機、一彈換一艦」,當了炮灰。
踏上不歸路的理由無他,儘管他對日本現狀有諸多不滿,但他依然深深愛著日本,那是心中理想化的日本。他以為自己的徵途,依然是星辰大海。只是,他死後四個月,祖國就無條件投降了。
他名叫佐佐木八郎,出生於1923年,在1939年3月考入日本最好的高中——舊制第一高等學校(簡稱一高),在1942年3月考入日本最好高校即東京大學。殺入這兩所學校,是日本頂尖學霸的必備履歷。
當一高通知書來到家裡時,佐佐木正在樓上睡覺,母親接到通知書後,興衝衝上樓,拉著兒子的手,對這個爭氣的兒子不斷說謝謝,說著說著流下喜悅激動的眼淚。母親對兒子的愛和尊重,讓佐佐木難以忘懷。考入東京大學,又是讓全家引以自豪的一個時刻,激動不已的母親出席了兒子的新生開學典禮。這一次,佐佐木為母親的激動情緒感到茫然,為母親的那份自豪而感到困窘。
價值觀的對立讓父子關係一直僵硬,父親信仰資本主義,兒子服膺社會主義。父親讚賞別人家的孩子從軍報國,卻竭力反對自家孩子入伍,他不希望兒子為戰爭而死,他還指望靠兒子養老送終。兒子為父親的小算盤感到恥辱。最終,當父親染上肺結核,兒子才在悲哀中認識到逐漸老去的父親為這個家庭含辛茹苦了一輩子。
「雖然我沒有照顧到你,但明天我就要為日本而死了。」佐佐木在出擊的前一天給父親寫信述衷腸,「雖然我從沒說過這事,但這是最後的機會,讓我說一聲我愛你。」隨後,白髮人送黑髮人。
看一下這位年輕炮灰的驚人閱讀書單。
哲學、政治學和經濟學領域有:狄爾泰、恩格斯、費爾巴哈、費希特、黑格爾、卡爾·希爾逖、康德、卡爾·考茨基、特奧多爾·李普斯、馬克思、尼採、蘭克、埃裡希·馬裡亞·雷馬克、叔本華、文德爾班、威廉·詹姆斯·阿什利爵士、邊沁、阿爾弗雷德·馬歇爾、約翰·穆勒、亞當·斯密、克羅齊、柏拉圖、蘇格拉底、盧梭、列寧、託洛茨基、克魯泡特金、內村鑑三。
文學領域有:歌德、黑塞、曼、席勒、拜倫、託馬斯·卡萊爾、小泉八雲、莎士比亞、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奧斯卡·王爾德、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裡、託爾斯泰、屠格涅夫、羅曼·羅蘭、安倍能成、有島武郎、樋口一葉、川端康成、國木田獨步、宮澤賢治、森鷗外、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田山花袋、山本有三。
科學領域有:愛因斯坦、馬克斯·普朗克、牛頓。
社會學領域有:馬克斯·韋伯、齊美爾。
除了部分贊同馬克思的觀點外,佐佐木很讚賞列寧和史達林,他希望「在日本也有像他們那樣的人」。如果平行世界裡的另一個佐佐木參加的不是海軍,而是陸軍之關東軍,戰敗後體驗西伯利亞的古拉格之「美」,那就更有趣了。
更難得的是,學霸佐佐木不是死讀書的書呆子。由於家境不錯,他有錢去週遊日本本土很多地方,還去了中國東北和其他日佔區。
比佐佐木高兩年的東大學長大內力,是佐佐木的好朋友,他在戰後成為東大教授、著名左翼學者。大內送給學弟一本日本版的恩格斯著作,作為佐佐木考上東大的賀禮。日文版的譯文很糟糕,佐佐木乾脆直接讀德文原版,被深深吸引。
大內寫給佐佐木的一封信裡,他詛咒日本戰敗,他深信戰爭只會有利於日本帝國主義,而對普羅大眾無益處。大內告誡佐佐木,千萬不要為戰爭送命,希冀通過參戰獲得英雄主義和感傷主義是一種愚蠢的行為。
不過,佐佐木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與正統者有不小差異。他篤信英美代表了資本主義的黑暗力量,日本不僅在跟邪惡勢力作戰,更在被資本主義腐蝕。祖國最可貴的是傳統精神譬如武士道,正是日本傳統精神在拼死抵禦資本主義。
「一個新時代有一種新的精神氣質作為標記。儘管新時代的物質基礎已經具備,但我們不能不注意到舊的資本主義的遺產。如果舊的資本主義力量不那麼容易擺脫,是不是可以通過戰敗來將之打碎,我們正在將一場災難轉化為幸運的事件。我們正在尋找如『浴火重生的鳳凰』一樣的東西。縱使日本再三失敗,但只要還有日本人,日本就不會滅亡。」
佐佐木在1943年5月寫道。時值美軍反攻阿留申群島中的阿圖島,2665名日本守軍只有27人活下來,日本第一次在戰報上使用「玉碎」,佐佐木為守軍的壯舉感動得流淚。他發誓:「我們必須戰鬥到最後,日本人靠自己可以創造一個新時代。我們不能屈服於『紅髮綠眼』。」
就在太平洋戰爭初期,當全民沉醉於皇軍偷襲珍珠港、橫掃東南亞直至佔領新加坡這一系列巨大勝利時,佐佐木對此充滿厭惡。剛進東大校園,他在日記裡寫下憤怒心情:「軍部是個大混蛋!」
戰局日益糟糕,日軍要徵召更多人,天子驕子如大學生也不能豁免。1943年12月,僅3天時間內,東京大學被徵召了500個學生。佐佐木是其中之一,他於19444年1月28日去谷田部海軍航空兵基地報到。父母知道他參軍,但不知道他隨後自告奮勇加入了神風特攻隊,而他明明可以留在基地當會計並安然無恙活到戰後。
青年的慘死時刻來臨。1945年4月14日,海軍少尉佐佐木八郎第一次參戰,也是他執行最後一次作戰任務,這是有去無回的自殺性攻擊。佐佐木戰死的這一天,正值衝繩戰役拉開序幕沒多久,美日兩軍在衝繩本島陷入激戰。
就在4月7日,日本海軍的掌上明珠、全世界最大的戰列艦「大和」號,被美軍艦載機群炸沉。「大和」號沒有裝載用於回程的燃油,它一樣執行無歸路的特攻任務,如果能順利抵達衝繩,它將擱淺在近海,用令人敬畏的460毫米主炮支援島上守軍。
時代變了,海戰規則發生翻天覆地變化。失去空中掩護的大艦巨炮,在輪番而至的轟炸機、魚雷機、戰鬥機面前,不過是待宰的羔羊。日本海軍乃至整個國家的象徵、聯合艦隊最後的家底、海軍高官們一直捨不得投入惡戰的寶物——「大和」號,順理成章地被擊沉,就像日本海軍的陸基轟炸機於1941年12月10日輕鬆炸沉英國海軍的驕傲——「威爾斯親王」號戰列艦。
「大和」號沉沒一周後,佐佐木要駕駛飛機出徵了,成功撞擊的概率是很低的。他在內的自殺機群,首先要突破美軍戰鬥機的獵殺攔截,其次要面對美軍神秘武器即裝了近炸引信的中口徑炮彈,然後是由40毫米、20毫米機關炮火力構成的天羅地網。缺乏訓練而倉促上陣、只憑一腔熱血的神風特攻隊員很難突破這三重防禦。
神風特攻隊在4月14日出擊的最大戰績,是一架飛機撞上「弗萊徹」級驅逐艦「西格斯比」號(USS Sigsbee ,DD-502),驅逐艦重傷,依靠自身動力成功返航,死亡23人。該艦正執行雷達哨戒任務,相當於用艦載對空雷達為艦隊提供遠程預警,但孤艦得不到艦隊防空火力支援,容易淪為犧牲品,這是前預警機時代的無奈措施。饒有歷史傳奇意味的是,「西格斯比」號的艦長是一位華裔,名叫戈頓·派伊亞·鍾雲(Gordon Pai'ea Chung-Hoon),他在1959年以少將軍銜退役,是美國海軍的第一位亞裔將軍。
擊中「西格斯比」號的不是佐佐木,佐佐木撞上了蔚藍洋面,或者被美軍火力打得凌空爆炸,肉體碎塊灑落海面。徒勞的出擊、殘酷的結局,正是絕大多數神風特攻隊員的歸宿。佐佐木與那些信奉為天皇捐軀的同仁們,都把自己比作絢爛櫻花,怒放後零落成泥碾作塵。
只是,年僅22歲的佐佐木不同於他人,他不覺得自己在為天皇而戰,也不想進靖國神社,他深信自己只是為了祖國而戰。但這點思想差異又如何,曾經的學霸、書痴、文藝青年就這樣死了,這些昭和青年都在生命最美好的年華裡化為累累白骨,給侵略戰爭殉葬。
參考資料
《神風特攻隊、櫻花與民族主義:日本歷史上美學的軍國主義化》
(美)大貫惠美子 著
商務印書館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