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03 10:29 |浙江新聞客戶端 |記者 孫雯
飛來峰的山坡上,有一座翠微亭。
遊人來往,卻不大有人會想到,這座亭子的過往中有一段1142年的往事。
1142年,也就是南宋紹興十二年。
這一年的新春來臨之前——紹興十一年的臘月二十九,嶽飛被害。翌日除夕,就是立春。
嶽飛遇害兩個月之後,韓世忠讓兒子韓彥直寫了一則「翠微亭題名」。
如果不是因為六舟拓印的《韓世忠翠微亭題名》,這一題名以及由此傳遞出的那個時代的喟嘆,就不會結實地出現在後世學人的面前。
那麼,六舟是誰?
六舟的出世與入世
王屹峰說,1998年之前,他也不知道六舟是誰。
2018年4月23日,由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浙江省博物館研究館員王屹峰撰寫的《古磚花供——六舟與19世紀的學術和藝術》(以下簡稱《古磚花供》)獲評「2017中國好書」。
十五六年前,本抱著「玩玩」的心態開啟尋訪六舟之旅的王屹峰,沒有想到這本書會獲獎,也沒有料到這個不期而至的獎項帶給他的忙碌。
剛剛過去的五月,王屹峰的業餘時間被有關六舟的講座佔滿了。
杭州,深圳,上海——每一場,都有不同的主題:六舟的蹤跡、智慧、藝術、交遊、獨創性……六舟的豐厚,成就著當下講述的豐厚。
在《古磚花供》的封底,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朱良志,這樣評價六舟——
六舟和尚是一位具有很高品味的藝僧,也是真懂得中國藝術的人。他一生痴迷金石,遍訪天下名跡,與大量藝術家有交往,並創造或豐富了全形拓、古磚花供、八破等藝術形式。他的藝術探索的道路是清中期以後傳統藝術發展的一個縮影。
誰也未曾料到,1799年,由母親褚氏沿著海寧的二十五裡塘河送至白馬廟的六舟(時年九歲),會成為中國文化史上一位隱逸卻有分量的人物。
紹興十二年的喟嘆
六舟拓《韓世忠翠微亭題名》(局部)
浙江省博物館藏
六舟不是第一個著錄翠微亭題名的人。
根據浙江省博物館藏本六舟題跋可知,「此題名於康熙年間孫治修志時曾採入,乾隆年間丁敬重新訪得並記錄於《武林金石記》,此後便再也無人知曉,六舟也曾說『來杭數年求此題,亦不可得』。」(引自《古磚花供》)
六舟是個要強的人。王屹峰說,六舟要做的,都是別人沒有記載的,或記載有誤差的——他有強烈的野外考古興趣和熱情,奔忙於實地訪碑,棰拓考證。
從21歲到64歲(1811-1853),六舟在杭州訪碑40餘年,足跡遍及飛來峰、石屋洞、虎跑寺、靈隱寺、淨慈寺、萬松嶺、三天竺……對於翠微亭的題名,六舟認為,丁敬所拓不精,導致釋讀有誤,因此,他每次入山便造訪翠微亭附近,只是,苦求而不得。
清道光七年,機會終於來了。
這一年,靈隱寺需要續修寺志,總纂沈鑅彪邀請六舟協理。六舟由此可以從容拓得飛來峰遍布的題名。藉助工作的便利性,他共拓得一百四十餘種,包括《韓世忠翠微亭題名》。
「排突山梯,剪竹剔苔,手拓精本,糾誤前志,不勝欣喜,即組長句」,這是當年六舟獲《韓世忠翠微亭題名》時的心情。
從六舟的拓本上,可以清晰讀到這則出自當時年僅12歲的韓彥直之手的碑文:「紹興十二年,清涼居士韓世忠,因過靈隱,登攬形勝,得舊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為遊息之所,待好事者。三月五日,男彥直書。」
翠微亭的由來,應與嶽飛曾在池州所作過的《登池州翠微亭》一詩有關,在那首詩裡,嶽飛這樣寫道:
經年塵土滿徵衣,特特尋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
只是,當已賦閒的韓世忠站在飛來峰上的翠微亭時,大宋已經翻過了一個篇章,眼前雖然還是好山好水,只是寫詩的人再無歸日。
他們都在「找」
「找」,是考古學者的習慣。
六舟之後,翠微亭的題名又隱於竹苔之間。1957年,傑出的文物專家朱家濟帶著老拓工張小毛前來探訪,因苔蘚所封,未曾訪得。
如今,王屹峰也在找。每次到飛來峰,訪一訪這百餘年未曾面世的碑石,已經成了他的規定動作。
「找」也貫穿了《古磚花供》的始終,數十萬字之間。
王屹峰明知道六舟「舍俗為佛弟子」的白馬廟,已經不復存在了,但他依然要找。「正因為別人說白馬廟沒有了,我要去看看。」王屹峰說,考古人要的是實證。
他根據資料,復原了白馬廟的建築平面圖,標註出了六舟住的房子——這間房子放置著六舟歷年來的收藏,匾額為阮元所寫。不幸的是,在六舟去世兩年後,太平軍的到來將六舟的住地摧毀。
王屹峰竟然尋訪到了與六舟有關的遺物、碑記……以及那個尋找白馬廟的坐標之一:大深潭。
他便在欣喜中找了下去,除了白馬廟,六舟曾長住過的演教寺、滄浪亭、淨慈寺,以各自的方式,記憶著屬於六舟的時代。
在王屹峰看來,六舟上人是位非常有趣的人。
曾從事過野外調查、記錄、保護、維修和考古發掘工作多年的王屹峰,很容易與六舟的訪碑行蹤與實證態度產生共鳴。
道光年間,六舟曾數次到蕭山祇園寺,訪碑、會友、下榻。
讓王屹峰頗感巧合的是,祇園寺的僧房曾是他的辦公場所——在這裡,他由祇園寺東西方塔出土兩個顯德五年的銅製阿育王塔的研究,關注到了一則銘文上的落款「達受」。「達受」正是六舟的字。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王屹峰開始走近六舟。
兩位實驗家
對於普通人而言,六舟的過人之處,集中於他富有創舉性的藝術形式。
比如《百歲圖》,六舟的「八破畫」系椎拓而成,只不過後期源於他的同類題材通常都是用毛筆描繪而成。
又如全形拓,要求拓技者不僅會椎拓,而且還需懂得透視的繪畫原理,才能把整個器物的立體原貌,轉移到平面拓紙上。六舟的時代,金石學逐漸成為一種文人圈的社交語言。由於照相技術還未傳入、普及,想窺見到一件別人收藏的青銅器非常難,青銅器全形拓就這樣流行起來。
六舟看這些,卻是淡然之心。把各種金石拓在一起,他認為不過是一個小小智慧;《剔燈圖》記錄了六舟剔雁足燈的故事,六舟被縮小畫於燈的盤底上,他自嘲為「未免孩兒氣象」。
但是,當這些作品展現於當下,我們不得不驚嘆於六舟的審美所具有的持久性。
這裡引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中國藝術部主任白鈴安女士的一句話:
六舟本人就是一位開拓者,也是一位優秀的視覺藝術家。在深耕中國藝術傳統和書法的同時,他也頗具實驗性,竭力超越傳統,甚至開始創作與繪畫無關的作品。當然,這一切都與繪畫、書法息息相關,但他還創作了源自拓片的作品,並且將拓片與繪畫結合起來,這無疑是一場革命。
這種革命,不止在當時,又對後世的藝術產生的影響。同樣的「革命性」還在於王屹峰的尋訪與寫作。
「從很多方面來講,我覺得王屹峰就是六舟。他充滿熱情,是開拓者,也是實驗家。他從不流俗,敢於冒險。」
這樣的看法,不止於白鈴安女士的評價。
在一場場講座中,觀眾看著PPT裡的六舟與講六舟的王屹峰,也會有這樣的對照感。
「像嗎?得再畫上兩撇小鬍子。」王屹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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