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一個傍晚,我沒有我的事,他沒有他的會。我說:我們去看《岡仁波齊》吧, 評分那麼高。他說:好!沒有看影評,沒有看簡介,沒有看演員,甚至不知道是國內還是國外的片子,就買了票扎進去。我說,買個情侶沙發座!買最後排中間!我要視覺聽覺屁股覺三覺合一!他笑笑:好!檢票進去,已經接近開映時間了,偌大的放映廳零零星星點綴著那麼幾個人,我們相視而笑:嘖嘖!專場!
這是怎樣的一個隊伍,一個沒有走出過大山的耄耋老人,一個大著肚子的孕婦,一個走路有點跛的屠夫,一個自幼殘疾的少年,一個九歲的女孩兒扎扎,還有一個因車禍而一蹶不振的父親…不斷有人找尼瑪扎堆:我兒子想跟你一起去朝聖可以嗎?我女兒想跟你一起去朝聖可以嗎?扎堆都是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了下來。每每此時我都會想:啊?孕婦!啊?孩子!啊?…這些人都帶著要怎麼搞?路上很麻煩的吧。
不過從扎堆的表情上來看,不善言辭的藏族漢子顯然沒有我這麼多顧慮,他心裡似乎只有一個字:走!終於要出發了。「突突突」,拖拉機裝好了大家的物資。村民們目送他們離開,朝聖隊伍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磕起了長頭,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終於知道了他們為什麼要做個「羊皮長肚兜」,終於知道了他們為什麼削那麼多木頭板兒,終於知道了他們為什麼一口氣買了幾十雙解放鞋…施先生說:不會整部電影就是在看磕頭吧。
我沒回答,心裡卻越想越激動:也許等下就有劇情的跌宕起伏,路上遇到各種狀況,驚心動魄:最好涉及到生死的大考驗,有人勇敢面對,有人幾欲放棄,有血有淚;最好再有點利益的誘惑,有人貪念叢生,有人堅持本真,有爭有搶;中間再穿插點兒感情戲,或者日久萌生新情,或者天長復燃舊情,有矛盾有衝突。不過不管發生了什麼,最終還是團結一心,攜手共進,克服了重重困難,到達了勝利的彼岸,
彎彎曲曲的山路,似乎望不到頭,他們果然一直在磕頭。從黑夜到白天,磕頭,喝水,吃饃,念叨這疼那疼?繼續磕頭,搭帳篷,喝水,吃饃,念叨這疼那疼,睡前念經,睡覺,起床,磕頭,…開始覺得導演在搞什麼,劇情這麼無聊,前排的兄弟在玩「王者榮耀」,再前一排的妹子在刷朋友圈,我一邊覺得無聊,一邊又不自覺被它吸引。彎彎曲曲的山路,依然望不到頭,偶爾有一些大貨車呼嘯而過,剩下的,就是他們一次一次磕著長頭,用身體丈量著這條朝聖路。
天氣漸漸轉冷,迎著風雪,老人轉著經筒走在最前面,孕婦戴著帽子默默跟在旁邊,而在他們身後,不論是有點殘疾的少年,還是才九歲的扎扎,一步一作揖,一步一叩首,沒有一個人有質疑,沒有一個人想放棄。屠夫累了,在地下趴著休息了下,扎扎經過他身邊,輕輕說了聲:加油!稚嫩的面容,稚嫩的聲音,篤定地吐出這兩個字,顯得那麼擲地有聲。畫面依舊安靜,我跟施先生說:應該好幾個月了吧,都冬天了。就是磕頭而已,可是不知道怎麼,我突然有點想哭。
孕婦要生了,沒有撕心裂肺地大叫,沒有興師動眾地恐慌,幾聲隱忍地呻吟:可能要生了,男人們開著拖拉機「突突突」地把她送到附近的衛生院,孩子出生了,是個兒子!我驚訝於電影的真實,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到裹著胎脂的,臍帶還沒有剪短的新生兒;也驚訝於這件事本身(前面部分孕婦衣服比較厚,並不知道她是即將臨盆的孕婦)。
想想我們從孕期開始各種注意各種營養,挑醫院挑醫生挑病房,而於這些藏民來說,「生」,似乎和吃,睡一樣,是我們生命歷程中很自然很尋常的一件事,沒來的時候,該幹嘛還幹嘛,來了,就接受,來了,就面對。爺爺來了,奶奶來了,原以為孕婦和孩子會被接回家,沒想到,她們繼續上路了,帶著剛出生的孩子。於產婦而言,她開始的朝聖之路,不會因為任何事半途而廢;於孩子而言,他在朝聖路上出生,在朝聖路上長大,這是眾人眼中無比的福氣。這是怎樣的力量,怎樣的虔誠!我有點擔心女人和孩子的身體,心中卻在不知在什麼時候,悄悄地綻放了一片靜謐安寧的小空間。
生活,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按套路出牌」,上一秒還是按部就班,下一秒就冒出一個突如其來,有可能是驚喜,也有可能是驚嚇。蜿蜒曲折的山路上,這一行人,不論男女,不論老少,依舊一步一作揖,一步一叩首。不知什麼時候,新生的孩子成了拖拉機上除了行李外的唯一乘客,媽媽很快就加入了朝聖隊伍。「嘭」!緊接著傳來了嬰兒的哭聲。拖拉機被撞到一邊,擠得變了形,司機扎堆捂著胳膊掙扎著從駕駛位出來。
肇事的麵包車司機跑過來:我為了躲另外一輛車,不小心撞到你們了。我車上拉著危重的病人,要送到醫院…那你走吧…幾個藏族漢子輕飄飄吐出幾個字。啊?就這麼走了?人受的傷受的驚嚇?拖拉機受的傷?車上還有小寶寶!要是有事兒你賠得起嗎?
我腦海中閃過經常在媒體上看到的類似場景,真的是不按套路出牌啊。這不應該是「撕逼」的橋段嗎?就…走了?幾個人把拖拉機扶起來:頭不能用了,也沒地方修,好在離拉薩不遠了,我們把頭扔了,拉著車廂走!男人拉車,女人磕頭。看著他們眼睛中透出的乾淨無比的堅定,我感覺心中的那小片空間,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慢慢地氤氳開來…大屏幕上,男人們拿繩子綁著車廂,像岸邊的縴夫,吃力地拖著車前行。我暗暗叫苦,這樣拉到拉薩,真是夠嗆啊,看他們的表情,可不是很輕鬆的一件事兒。
男人們拉了一段車,突然放下繩索,氣喘籲籲地回到初始的地方,居然開始磕頭!要把沒磕的頭補上!天哪!你看!施先生忍不住驚呼起來。我扭頭看了一眼他:他坐得正正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握著我的手,明顯用力捏了一下。我輕輕靠在他肩頭,看著這些男人,沒有一絲猶豫,身體匍匐下去,重重划過大地,一下,又一下…這一下,又一下,也撞擊著我們的靈魂。我們都覺得生活多艱,安頓下這顆跳動著的急功近利的燥熱的心,才發現生命中有著這樣最簡單質樸的感動,這份感動,洗淨著我們靈魂深處的小小斑點。
畫面一次次切換到那望不到頭的彎彎曲曲的山路,從黑夜到白天,冬天過去,天氣似乎轉暖了。他們在河邊曬被子,商量著要把厚的收起來。陪著他們從寒風凜冽的季節走過來,暖風盈盈的季節似乎多了些愜意,大家換上了輕薄的衣物,談笑風生,臉上的表情似乎也輕鬆了許多。路上有一片水窪,一輛輛車經過,濺起的水花有一人多高。他們停下來:要繼續磕嗎?磕!大家脫掉厚重的皮革圍裙和外套,歡快地撲進水裡,一下,又一下,伴隨著大家的陣陣歡笑聲,我想起了小時候和小夥伴戲水的場景。
每個人,都是發自內心的快樂,真好,我們多久,沒有這樣笑了。每個人的世界,都是這樣簡單純粹,這樣乾乾淨淨的感覺,真好!很多人說他們愚昧,很多人說他們可悲,可是我卻好羨慕,羨慕他們有如此乾淨的靈魂。都說,越長大越孤單,越長大越不快樂,我們都曾如此乾淨過,也都曾如此簡單過,卻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多了那麼多扭扭捏捏,多了那麼多矯揉造作,多了那麼多心事重重。
這一路,他們在草地上圍著篝火跳過鍋莊舞,也在結成冰的湖面上玩著滑冰的遊戲;這一路,沒柴的時候去附近的村民家借柴,沒水的時候在湖面刨冰,累了和當地蓋房子的村民圍在一起喝茶聊天,去當地老人家裡借宿,幫助老人春耕…這一路,錢花光了,男人打零工賺錢,女人燒水做飯,就連九歲的扎扎,也儘自己所能,帶著蹣跚學步的弟弟,幫忙晾曬衣服;他們答應房東大姐幫忙磕一萬個頭,寂靜的夜裡,大街上只剩下他們木板敲擊地面,身體划過大地的聲音,那一刻,全身的每個細胞,肅然起敬…
這一路啊,有出生,有死亡,生命中的那些故事,無常,原本就那麼自然……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不同的是,睜開眼,發現楊培爺爺永遠不會再醒了。沒有嚎啕大哭,沒有驚慌失措,沒有出乎意料,沒有不可接受。就如同平靜地接受孩子的出生,他們一樣平靜地接受老人的離去。請喇嘛,天葬。老人的身體彎曲著,像蜷縮在母親體內的胎兒,怎麼來,怎麼去。我一直覺得天葬很殘忍,這一刻,釋然。靈魂離開肉體進入新的輪迴,身體便成了無用的皮囊,什麼葬,也只是活人的一種選擇吧…
不卑不亢,不悲不喜,流轉於生死,流轉於悲喜。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去做就是了,往前走就是了。當有一天你停下來回頭看的時候,可以笑著流淚:我盡力了,就可以了。所謂的結果,所謂的成功與失敗,就像在前行路上撿到的小石子兒,出現了,就拿著,沒有,也是自然。藍天,白雲,草地,油菜花,雪山…我一次次想到小時候。
眼前浮現出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趕驢車出門的情形,天麻麻亮,我睜開眼,聽著驢蹄子「咣咣咣」敲擊著馬路,「走親戚」三個字刻在腦子裡,懵懵懂懂;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大片的油菜花田,金黃色的一片,像給大地鋪上了金黃色的地毯,延向天邊。我高興得又蹦又跳,恨不能融化在它懷裡,引得旁邊的藏民們直笑:這城裡娃,見到這莊稼這麼稀罕,送給你拿回家種!
我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去抓喜秀龍草原,花草在我耳邊跳舞,大片的羊群在我不遠處聊天,我翹著二郎腿,嗅著陽光的味道,躺在草地上慵懶地曬著太陽。然後晚上回家,發現整個鼻子都變黑,被曬脫了皮;我想起當時藏民們神往的「馬牙雪山」,傳頌著它的傳說它的神奇,我不止一次地盯著遠方那個白白的「尖兒」想像著它的全貌。我想起長大後回到老家,跟著舅舅去放羊,跟著舅媽去摘棉花。大熱的天兒,她們帶著頭巾,裹得嚴嚴實實,在地裡勞作。旁邊放著一壺茶,幾塊饃,便是他們一天的乾糧。
我坐在地埂上,看著她們重複著已經快重複了一輩子的工作,看著她們邊忙碌邊談笑,心裡,湧起些許的悲涼:這就是她們的一生。我看著遠處盯著羊群的舅舅的背影,想起小時候舅舅參加高考時住在小縣城,也曾是意氣奮發的少年,不禁替他唏噓不已。這個時候,不認識的村民開著拖拉機「突突突」經過,搬下來幾個西瓜,咧著嘴笑:來來來,吃瓜!我剛摘的!摘棉花的放下手中的活兒過來了,遠處放羊的舅舅笑著跑過來,大家用手掌拍開西瓜,就那麼蹲在田頭兒開吃了。
談笑打鬧的聲音,吃瓜的聲音,招呼旁邊村民的聲音,找筷子的聲音,然後每個人臉上洋溢著的,都是滿意而富足的表情。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的世界。他們滿意著他們的滿意,快樂著他們的快樂,而我,已經沒有讀懂他們人生的能力。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神山」岡仁波齊,每個人,也都執著地行進在自己的朝聖路上,有些人為了救贖,有些人卻是為了逃離,有些人為了父母,也有些人是為了眾生,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生活方式是完全正確的,我們所要做的,便是尊重,與接納。
施先生看我走神,說:我的心靈導師,用PET來P一下。我指著正在帶孩子的扎扎:我好喜歡她。我說:這個孩子她從一開始,就被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著,她就是她,並不依附於誰。她就是一個和成人無二的個體,她被人信賴可以完成自己的事,她被人需要可以幫助別人,她獨立她自主,她有自律性和責任感,這就是她成長中自然而然收穫到的。
我看到的,是這兩千多公裡走來,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完成的。搭帳篷的時候,大人說:扎扎,來幫忙。她二話不說,全力撐起自己的那一角。路上頭疼了,媽媽說,到前面給你買藥,你要磕頭,磕頭好,能行嗎?她說:行!遇到別人累了,她會輕聲安慰,悄悄送上「加油」兩個字。大人們在忙,她主動擔負起照顧弟弟的責任。帶弟弟學步,媽媽說:扎扎,去晾衣服,她把弟弟交給身邊的大人,端著盆子去晾衣服。
很多時候,不是孩子真的不行,而是我們認為他不行;不是孩子不懂得感恩,是我們沒有讓他體會到付出的快樂…尊重,接納,每件事,每個人。不刻意,不強求,才會不焦灼。看完電影好久了,心裡總是一點兒一點兒泛起浪花。阮胤華老師在群裡說了一句話「一個人心不定的時候,容易被其他人的安定所吸引。」我又不小心被撞擊了一下下,是哦,那些感動,也許根本是來源於羨慕,羨慕你的虔誠乾淨,羨慕你的清澈純粹。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動向都在發生,若是心境足夠清淨,便不會被它所吸引。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朝聖路,以自己的方式,誰都無法替代誰。
活在紅塵中的人,只要想得明白,都是殊途同歸。在各自的主流文化中找到歸屬感,有份踏實感,就不用朝聖了。原來,朝聖在每個人心裡…喜歡這幾句話:「神山聖湖並不是終點,接受平凡的自我,但不放棄理想和信仰,熱愛生活,我們都在路上。散場的時候,我們聽完了樸樹的歌才離開,意猶未盡。感謝《岡仁波齊》,願我們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文化血液中找到那份安寧,那份,返身即是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