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李嘉
圖為講解員對著全貌圖向遊客講解爨底下村概況。 韓亞棟攝
記者 韓亞棟
這是一組漂亮的數據:今年上半年,我國旅遊總收入突破1.28萬億元,同比增長17.3%;國內旅遊與入境旅遊總人數也分別攀升至15.5億人次和6625萬人次……這意味著,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三大入境旅遊接待國,並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國內旅遊市場。
但景點的講解卻往往不能令人滿意,其中,神說自然景觀、粗鄙媚俗者有之;胡編傳說、以訛傳訛者有之;戲說歷史、生拉硬扯者,亦有之。廣大遊客嘖有煩言。
作為旅遊景點「形象代言」的解說詞,緣何被貼上「景區牛皮癬」、「人肉大喇叭」之類的標籤?正處於蓬勃發展中的旅遊業,如何為傳播中華文化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這些都是亟待思考和解決的問題
諸葛亮死後葬身於此?
剛剛還拽著張春生在崎嶇隧道裡「噌噌噌」猛往前躥的張玲玲,走進平谷京東大溶洞的瞬間,卻在左顧右盼中放緩了腳步。
這裡是號稱有15億年歷史的「天下第一古洞」。在這裡,一截長約1釐米的鐘乳石,也比觀賞隊伍中年齡最大的人更年長。更誘人的,還有一幅幅絢麗多姿的自然奇觀:長長的鐘乳石自洞頂倒掛下來,宛如巨大的冰柱從天而降;鱗次櫛比的石筍直立洞中,晶瑩剔透,錯落有致;密密麻麻的鵝管,色若白玉,質似凝脂,連綴成一片,在昏暗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洞內溫度很低,大家的興致卻很高。這支12人的觀賞隊伍,落在最後的王浚夫婦身著短袖,不自覺地拿手搓著胳膊,二人的眼神兒裡,滿是驚訝和讚嘆。「5個多小時的顛簸,還是很值的!」王浚感慨地說。
「後面的快跟上!」解說員一聲催促,將大家從美妙的遐思中猛地拽回到眼前,「這裡是關公『刮骨療毒』的地方:鐘乳石上端坐著的,就是關羽。看這兒,這是他的長髯。再看上邊,這是他緊鎖的雙眉。這兒呢,是他挽起袖口,正讓華佗刮著呢……」
大家愣愣地圍在四周,順著她快速移動的電筒光線走馬觀花。
「我咋就這麼沒想像力呢?」張玲玲嘀咕道。
「不是你想像力太匱乏,是他們想像力太豐富。」爸爸張春生有些無奈。
「豐富個啥!這跟我兩年前在雲南看鐘乳石聽到得差不多,難道全國都用一個稿?」緊隨其後的蘇鵬輝一句話,把大伙兒都樂翻了。
說笑間,不明所以的解說員又指著一個景點「繪聲繪色」地發揮起來:「唐僧師徒四人歷盡千難萬險,最終來到這裡:露著肚皮的,是豬八戒;最前邊探路的,是猴頭猴臉的孫悟空……」
接二連三,大家紛紛走神兒。張玲玲和張春生議論起「石筍有沒有生命」的話題;一位中年大媽則指著一旁的石筍問蘇鵬輝:「小夥子,石柱是不是就是這個呀?」眼瞧著下一批遊客就要跟過來,掉在後面的王浚夫婦趕忙快走幾步……
解說員的聲音還在耳邊打轉兒:「這裡是定軍山,諸葛亮死後就葬在這裡。平臺上邊,就是諸葛亮死後的墓。他死後在天庭之上,仍為蜀國的前途而憂慮。這兒呢,就是天庭上的諸葛亮,你們看,他頭戴綸巾,身披鶴氅,羽扇靠背,手捻長髯……」
不是離地三尺自吹,便是裝神弄鬼諂媚
京東大溶洞中的「解說」,不過是文化旅遊市場「文化缺位症」的一個縮影。其中最常見的作法,便是將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造化附會成歷史上的名人或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記者走訪門頭溝區爨(cuàn)底下村,解說員生吞活剝的講解,讓人哭笑不得。她在解說中硬是將獨具一格的明清古山村「推銷」成了風水寶地:踏在青石紫石鋪就的地面上,便叫作「腳踏青雲、紫氣東來」;置身於堪稱天然屏風的兩座大山之間,又稱為「前有照山,後有靠山」;就連村頭的三座小山,也被看作是「福祿壽」的象徵。講解員講道:「最左邊這個山是只老虎,咱們叫它威虎鎮山;中間這山像只烏龜,你看它仰頭朝天,我們叫它神龜嘯天;右邊這個是蝙蝠山,蝙蝠獻福,福到眼前,中間長著的那棵樹,是蝙蝠吐出來的一口氣,那就是福氣……」
這種對自然景觀的解說,顯然融入了當下比較時髦的觀念和價值判斷,突出了祈福、吉祥、長壽、發財等心理訴求。評論家邵江天數年前也曾撰文批評個別景點:明明乾隆和劉墉都未涉足此地,卻偏要編造出一個「乾隆劉墉對弈處」來;明明範仲淹沒在這裡潑過墨,又非要在一方本來還有幾分看相的荷塘邊立塊木牌,當成「範仲淹洗硯池」。這裡暗含的無非是皇權崇拜和名人崇拜。旅遊研究專家呂正龍直言,時至今日,解說員在講解之時仍會通過戲說歷史、拿經典開涮來擴大影響、招徠遊客,「我自己就曾碰見過,明明是皇帝祭天用的蒼璧,有人非要將其講解成檢測皇帝奶媽乳房是否合格的測量儀。」
備遭詬病的,還有編造民俗傳說的作法。在談及村莊由來時,爨底下村解說員給遊客講了一則「推石磨」的傳說:有一年,洪水衝毀了山村,只有一對同宗同族的青年男女倖免於難。近親攜手,還是各奔東西,他倆懸而未決,陷入兩難。這時,他們遇到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老人掐指一算,沉思半晌,然後說,這事兒還是由天意來決定吧。你們各背一塊石磨到山頂,同時把石磨推下山,如果兩個石磨滾到溝底,合在一起,你們就結婚,否則,便各奔東西吧。這兩個年輕人經過千辛萬苦,終於把兩個石磨背到山頂,然後one two three推下山去。當他們趕到溝底時,果然看到兩塊石磨合在了一起。於是,他們結婚生子,繁衍成這樣一個村落。
這個故事聽上去很美,但對今天的聽眾來說,卻有很多不科學之處,特別是對青少年來說,只能造成思想的混亂。數月前,在蘇州寒山寺,便有解說員「與時俱進」地調侃起當時的熱點人物:「韋馱是很能跑的,劉翔小時候經常拜韋馱,所以成了世界冠軍;後來不再拜了,所以連續兩屆奧運會都沒拿到名次……」
旅遊作家羅昭倫評價說:「無論是借戲說歷史朝自己身上貼金,還是靠胡編民俗給景區歷史添料,本質上都是脫離實際、不負責任的瞎發揮:它不是離地三尺自吹,便是裝神弄鬼諂媚。」
寫解說詞,就像是寫廣告
這種不倫不類的景點解說詞,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呢?
據北京聯合大學旅遊學院教授徐菊鳳介紹,景點解說詞的編制並沒有統一做法。重要的景區,如故宮、兵馬俑等,往往會請一批專家深入論證;而一般景區,則多是邀請當地專家操刀創作。
爨底下的解說詞,就是老村長韓孟亮完成的。只有初中文化的他,生於京西山區的貧寒之家。如今他已年近六旬,回憶起自己上世紀90年代創作解說詞時的情形仍很激動:「我當時並不懂古建築,只好自個兒想辦法!那時,每次到城裡,我都先奔書店,但凡講古建築和民俗的書,我全都買了下來!」
不過,與書籍相比,一些「歪打正著的東西」對這位鄉村能人更有吸引力。在村頭那棵大槐樹下,爨底下人總會滔滔不絕地講起一則「解手」的段子——為了防止這些人半路逃跑,就用繩子倒掛著手先捆起來,再用繩子連成一串兒,由官兵押送。半路途中,想拉屎的、想撒尿的,打報告把手解開,完了重新捆上,所以到現在咱們這裡仍然把上廁所說成解手……「其實,這並不是爨底下的民俗,而是一次到親戚家串門,我從一堆廢報紙中偶然讀到的,那篇名叫《大槐樹移民》的文章裡談到了『解手』的由來,我覺得跟咱村很貼切,也就用上了。」韓孟亮說。
「我也看過幾本《北京導遊》、《全國導遊》等學導遊的教科書,那些東西太缺乏趣味性和幽默感了。我走的完全是野路子。」韓孟亮舉例說,創作之初,他曾聽村裡老人說起過爨底下後生替康熙出家的事兒。「我就買了本《康熙大傳》,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也沒見講咱村那點事兒。」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活靈活現地鋪陳故事:「有一年,康熙得了場大病,久治不愈,就到廟中許願:『為國事、家事,弄得病魔纏身,久久不愈,等到病好以後,我寧可不當皇上,要去當和尚討個清靜。』可經過一段調理,他的病好了,他感覺還是當皇上好。當皇上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小妞兒倍兒多;當和尚一個媳婦兒都不能娶,很清苦。不想去了。那許的願怎麼辦呢?只好找個人替他去。爨底下村一個後生叫韓守德,到北京趕考時被康熙選中,就到龍鳳寺出家當了和尚……」
對於虛構故事的創作,韓孟亮自有一套理論:「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幾百年後,大伙兒還是這些想法。那就得舉一反三。景點美不美,全靠導遊一張嘴!」山上長了荊條,他立馬便能「來事兒」:豎一小木牌,上面寫道:「荊蒿子,取諧音,淨好子,意為淨生好兒子。」還要添上功能作用:能編簍編筐;荊條花的蜜,純正而有營養價值;墳地裡栽個荊蒿子,期望後代不出傻子,不出敗家子,全出好子……
平谷作家胡永連是京東大溶洞解說詞的創作者。他和一幫京郊文人還曾給平谷老象峰、京東大峽谷、丫髻山等地貢獻過景點命名和解說詞。胡永連直言不諱地說:「寫解說詞與搞文學創作完全是兩碼事兒:每每寫作散文和小說,我都會尋找新的立意;解說詞則不同,它常常是在半天或幾天之內草草完成,更像是寫廣告詞,只要想方設法勾起遊客興趣就成。」
20年前,由於條件、知識所限,韓孟亮、胡永連們這樣創作旅遊景點解說詞,尚可理解,時至今日,如果仍然延續這種創作方式,就很難讓遊客滿意了。
應重視景點解說詞的創作
聽到這類令人哭笑不得的解說詞,甭說遊客,就連一些景區的管理者,也覺得頗為不當。京東大溶洞創建人陳玉舒便直言:「我是個莊稼人,但我也早早就看出咱的解說詞編得有毛病:它只是簡單地打比方,至於地質、科普方面的知識,則沒怎麼涵蓋。」
引人深思的是,他眼下並無改善解說詞的計劃,「我也想請旅遊專家重起爐灶,但光一個概念性規劃,就得花30萬元。現在的解說詞雖然不給力,但並未影響旅遊生意,我們的遊客量每年都在以5%到6%的速度增長,所以擱著也就擱著吧!」
陳玉舒的想法代表了很多景區經營者的思路。中國旅遊研究院區域規劃研究所所長馬曉龍分析說,自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隨著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化,老百姓兜兒裡錢多了,境內旅遊開始在中國興起,隨後便取代了入境旅遊一家獨大的局面。隨著「下裡巴人」成為旅遊市場的主體,「下裡巴人」的講解方式也就成了景區講解的主流。馬曉龍直言,「那些陽春白雪的東西,如果你策劃得好,常常可以找到附加值更高的經濟模式。但這種相對高端的旅遊產品開發,其難度明顯大於世俗化的簡單辦法。既然不用太大的技術含量就能賺到錢,景區管理人員和策劃者又何來動力走高端呢?」
另外,對於景點解說詞的質量把關問題,相關的行業協會和主管部門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馬曉龍直言,對此,我們至今仍然缺乏一個強制性的法律條文來規範要求。開發旅遊景區首先得有一個相應級別和資質的科學規劃,它不僅囊括景區保護方案等重大事項,也包括解說詞在內的「軟實力」。
不過,旅遊主管部門對景點解說詞的關注,正在日益加大。中國社科院旅遊研究中心副主任劉德謙透露,去年2月,他們制定的《旅遊景區講解服務規範》已由國家旅遊局正式發布,其中就講解內容的選取原則做了明確規定。今後,全國旅遊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在審核景區級別時,會將解說詞列為考核標準之一。
更值得期待的是,旅遊市場本身正在經歷由初級階段向高端化、優質化方向的升級換代。「遊客們聽膩了那些粗製濫造的大路貨,他們正在對景點講解提出新的要求;另外,景區管理者也漸漸嘗到了新一代文化旅遊產品的甜頭。」魏小安一針見血地說,「大眾型、標準化的旅遊紀念品,其價值怎麼也趕不上做工精緻、有藝術內涵的文化紀念品。同樣,拿胡編亂造的故事討好遊客,也遠不及挖掘景點的文化內涵更能深入人心!因為文化與旅遊的結合,是知識與思想齊飛的心靈之旅。在路上,不光有我們的軀殼,還有我們的靈魂!」
名家訪談
讓遊客對中國文化產生興趣
韓亞棟
面對遠道而來的遊客,作為景區「代言人」的講解員,應該向他們講些什麼?針對這個問題,記者請國家旅遊局導遊人員考評委員會委員呂正龍做了一番解釋,他說:
「景區講解員,自然應當講景區。講清每一處景觀的特色,讓遊客觸摸到它的獨特風韻,是講解員登臺代言的『入場券』。」
「如果像有些解說員那樣,把爨底下概括為『左有娘娘廟,右有關帝廟,直走一線天』,那就大錯特錯了!」呂正龍解釋說,「這些東西很多景點都有,並不是爨底下的特色。那七十餘套依山而建、保存完好的四合院,是明清兩代建築文化的『活化石』,這才是爨底下的誘人之處!」
既然確定了目標,那就得去瞄準它,但究竟瞄準哪個具體部位呢?「古建專家總是關注建築的規格、材質等內容,而講解員關心的,卻是蘊含其中的文化內涵,如彩繪的種類、大門的等級、居住者的尊卑;研究佛教的專家也很多,但他們多是聚焦佛教哲學,少有人關心寺院中一個圖案、一個手印的含義,而這些,只有講解員才會感興趣。」
呂正龍總結道,講解員最該瞄準的,其實是旅遊文化,但這種文化既不等於景點本身,也不同於專題文化,它關注的是景區內看得見、摸得著並極有可能引發遊客興趣的東西。
關注細節、講述故事,這在景點講解中仍然值得提倡,但它首先必須符合歷史真實,其次要緊緊圍繞著「景」來說「事」。呂正龍舉了個例子,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導遊,在故宮講解時,就曾一邊展示老照片,一邊將珍妃井的故事娓娓道來:「為什麼光緒帝喜歡珍妃,而慈禧太后討厭珍妃呢?因為珍妃很先進、很能接受新的東西,你們瞧,這是她拍的照片,看這兒,這是她那出新的服裝……」
講解時,適時融入一些學術界的最新研究成果,總能讓其文化味兒變得更濃,這也是極好的辦法。呂正龍自己就經常這麼幹。不久前,他在講解北京中軸線時就引用了最新的考古成果:「北京的中軸線到底變沒變過,學界此前說法不一,但最新的考古發現,卻證實了鼓樓大街存有元代鼓樓遺址,這也就推翻了元代中軸線在北海公園一帶的說法……」
旅遊小天地,山水大文章。若要把知識與趣味兼具的「文化大餐」奉獻給遊客,不僅需要肚裡有墨水,尤需肩上有擔當。還是呂正龍說得好,「我研究風水,也酷愛《易經》,但既不看風水,也從不算命。我所探究的,是它們跟景點的關係。因為,一個解說員的最高境界,就是希望通過自己的講解,讓遊客對中國文化產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