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程維妙 侯潤芳
設備押金299元，月流水超過10萬元可以退押金……在監管三令五申及部分支付機構嚴格「打假」的情況下，POS機網絡代銷商們的生意依然火熱。
近期銀聯發布通知，重申不得網上買賣POS機，且嚴禁外包機構利用網絡渠道售賣受理終端。不過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網絡上仍有不少「冒牌軍」堂而皇之地以支付機構代理商之名銷售POS機，還有的直接在宣傳時傳授套現方法。
只要一張身份證、一張銀行卡，便可以從他們手中獲得一臺設備，且設備押金多數可以返還。那麼「代理商」們靠什麼盈利？基本是靠刷卡的規模效應。「目前從我們手上銷售出去的瑞銀信POS機，月流水就有3億多，我們拿萬分之一到二的分成(月入3萬-6萬)。」POS機網一位銷售人員稱。
專業人士表示，POS機套現是明確的違規行為，違規銷售與套現者都將擔責。
「冒牌軍」層出不窮
假冒POS機品牌代理，靠刷卡流水月入數萬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仍有不少網站在售賣各大品牌的POS機設備。
一家名為「POS機網」的網站負責人孔全(化名)稱，該公司是瑞銀信一級代理商，只需要身份證、本人銀行卡即可申請設備，公司、個體工商戶和個人均可辦理。設備押金299元，月流水超過10萬元可以退押金，同時平臺贈送無限流量的SIM卡和流水列印紙。
平臺賺取什麼費用？孔全表示，刷卡費率是0.55%，他們從支付機構那裡拿分成，大約可得萬分之一到二，看似不高，但是薄利多銷。「現在從我們手上賣出的瑞銀信POS機，每月都有3億左右的流水。」按孔全介紹的計算，他可獲得的分成約每月三萬到六萬元。
孔全稱，該平臺有實體公司，位於山東棗莊，全國都可以辦理。若終端實際使用地址和註冊登記不一致，「只要回答上來用途就可以。」
新京報記者在其官網看到，「POS機網」公司名稱為刷聯電子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專業從事銀聯POS機申請、辦理、安裝、維護、收單業務為一體的公司，「與國內多家銀行及第三方支付公司籤署了代理合作協議。」在孔全介紹及官網列出的合作支付公司中，還有中付支付、海科融通等POS機廠商。
不過，新京報記者在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搜索，並沒有「刷聯電子科技有限公司」，一家名字相近的公司「滕州刷聯電子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於2018年1月，註冊資本50萬元，地址在山東省棗莊市滕州市，法定代表人姓孔。該公司經營範圍中包括POS機銷售及維修服務。
一家名為「POS機商城」的網站也自稱是瑞銀信的代理商。該平臺一位劉姓負責人表示，設備押金298元，刷滿88萬退押金，刷卡費率0.55%，當天就可寄出設備。
平臺官網顯示，該公司名為「河南融邦信息技術有限公司」。記者調查時(10月下旬)在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查詢時，並無此公司。不過11月19日截稿前再次搜索時，工商信息中出現了「河南融邦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的結果，公司成立於2019年11月14日，註冊資本100萬元，公司經營範圍包括軟體技術開發、技術諮詢、推廣；批發兼零售：POS機、計算機軟硬體及配件、電子產品及配件、辦公設備、通訊產品及配件。
劉姓負責人稱，0.55%的刷卡費率是優惠價，正常商戶類型刷卡費率都是0.6%，只有公立醫院、學校等才能做零費率，該公司同樣是吃刷卡返點盈利。
不過，被兩家平臺同時提到的瑞銀信否認與之合作。
瑞銀信相關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公司不會打電話或是網絡銷售POS機，一般都是客戶來電申請，公司根據哪個地區再安排當地相關工作人員處理，或是在公司官方微信上填寫所在地區和聯繫方式，再轉派當地工作人員對接，不會在網上辦理。
「建議不要相信，可以撥打瑞銀信客服或通過官方公眾號諮詢。」該人士明確，公司官方沒有這種行為，且嚴令禁止這一行為，針對相關情況會做內部排查。
同樣被提及的中付支付表示，公司與「POS機網」完全沒合作過，且沒有授權給任何代理公司可以做網站銷售POS機，公司只有一個官網，會核查冒名代理商並處理。海科融通方面則表示，需要內部核查一下。不過截至記者發稿未收到回復。
代理商有「內鬼」？
代理商「員工」稱設備可用於養卡，通聯支付回應「打假」
銷售亂象不僅來自於這些打著支付機構幌子售賣POS機的網站，一些真的代理商中，也有「員工」為了銷量越過規則紅線。
新京報記者在調查中發現一個流傳於微信的營銷頁面，名為「2019款MPOS官方活動中」。網頁正上方顯示「通易付|官方活動中心」。記者填寫聯繫方式後約2小時，有銷售人員回電。
該銷售人員稱，公司全稱為「浙江創爍電子科技有限公司」，是通聯支付的合作夥伴，雙方籤訂了長期協議，公司目前主要代銷通聯一款名為「通易付」的移動POS機，客戶收到設備後再到通易付APP上填寫資料、進行身份認證、綁定收款卡等，資金可實現秒到帳。
在諮詢中，該銷售人員一上來就表示，這款設備是給個人用的，如果是商戶作為收款使用，申請設備需要營業執照，「就不能養卡了。」(正常的養卡是多刷卡多消費，並且及時還款，保持一個良好的信用卡記錄，這樣有助於提額。還有一種養卡方式風險很大，是通過不斷辦信用卡，用後一張信用卡的錢去還前一張信用卡的債務，以圖延長債務時間。)
「在一款POS機上正常刷卡消費，比如在超市買東西，小票流水上都會顯示超市名。」他進一步介紹，個人使用這款移動POS機，填寫資料時寫一個大概方位，比如某小區，刷卡時後臺會匹配出一個本地附近商戶，以保證帳單的真實性。
在他口中，創爍科技代理銷售的通易付移動POS機，與商戶收款使用設備最大的不同，是交易地址會來回跳轉，這也是「養卡之道」。「如果一個帳戶消費兩三萬都是在同一個商戶，帳單就會不真實，正常的應該是消費者所在地區的商戶都有交易，銀行主要看這點。我們發給銀行的帳單，匹配用戶本地真實商戶，可以是很多家，就看不出是正常刷卡還是套現。刷卡單筆上限5萬，單日限額30萬。」該銷售人員稱。
為了進一步打消記者對這般操作的風險擔憂，該銷售人員還稱，公司是浙江地區最大的POS機運營中心，2013年成立，全國有22家分公司，和通聯支付是「戰略合作關係」，一次性拿了100萬臺設備，大部分是個人代理商通過線上線下渠道銷售，一年左右就賣完了。現在月交易量上百億，銷售出去的POS機全部是個人用的，「可以放心不被查。」
該銷售人員稱，設備包郵寄給用戶，發貨前會收取50元激活保證金，一個月內信用卡累計交易額要滿5000元即退還押金。在其朋友圈裡，展示了多位用戶收到他微信退押金的截圖。
銷售設備本身並不會帶來什麼收入，「跑(裝機臺數和刷卡)量」是重要盈利點。據其介紹，使用他們代銷的這款通易付POS機，刷卡費率0.5%，外加3元秒到費。「刷1萬交55元手續費，銀行、銀聯、支付公司分成，支付公司再分給我們。」該人員稱。
一般情況下，從一筆消費發生到資金進帳商戶，需要經過「商戶報單(商戶把帳單傳給銀行)、銀行傳給支付公司、支付公司再打給商戶」這個流程，「銀行帳單是T+1，隔天才會到，現在做秒到，是支付公司墊給你的。」該人員稱，所以即使刷信用卡，資金進入自己的銀行借記卡，銀行也不會馬上發現，重點就是「在支付公司這麼轉了一下」。
通聯支付客服人員向記者證實浙江創爍電子科技有限公司為他們的一級代理商，可能拿設備比較多，具體多少無法核驗。客服人員也確認通易付POS機可以給個人使用，申請時可不提供營業執照，「什麼情景使用看自身收款需求，但不是拿來套現的。」對於公司如何規範代理商的銷售行為等，該客服人員表示無權限回答，需要上報。
幾天後，通聯支付相關人士回電稱，公司對代理商的管理嚴格遵照央行銀行卡收單業務外包管理通知辦法，對營業執照、法人身份證、開戶證明等檢查核實，並對財務狀況、團隊人員、風控能力等考核後才允許合作。通聯支付會監管和定期排查代理商網銷行為，如果發現代理商違規，一定會要求停止行為並予以處罰。「我們和創爍科技也核實了，他們沒有自己的電銷渠道，如果有的話應該是別人冒用他們的名義進行非法宣傳。」
據其稱，這款設備是給小微商戶用於收款的，會嚴格遵循人行收單管理辦法、對每個入網的商戶進行認真核實，包括是否依法設立、經營活動是否合法合規等，且對商戶實行實名管理制度，如果發現商戶使用的地址和註冊地址不一致等問題一定會制止整改。
對於是否可以郵寄設備，通聯支付相關人士回應稱，通易付是通過代理商向市場推廣，允許有線上廣告，但需要代理商線下辦理，如果遇到網絡推銷或接到營銷電話，建議不要接收。
市場亂象背後
買家眾多，不排除機構為銷量默許「開綠燈」？
「還是有商機存在和利益訴求。」一位接近清算機構的人士稱，對機構來說賣機具就賺錢，交易規模還能拉升手續費收入。
蘇寧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黃大智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市場亂象的出現多數是由於層層轉包導致。央行、銀聯等機構都實行名單制管理，支付機構選擇外包商時也會審核其資質，但會出現A支付機構收單業務轉包給B服務機構，B可能再次轉交給C。
外包商是不少收單機構重要的銷售渠道。黃大智稱，一些大的收單機構有自己的地推團隊，多數機構是通過外包服務商進行推廣。一家支付機構人士也表示，公司通常通過地推渠道合規宣傳拓展商戶，同時通過商戶轉介紹等方式擴大商戶體量，但嚴禁外包服務商通過網絡渠道銷售機具。
「一方面支付機構本身難以監管轉包，另一方面這種模式增加售賣量，不排除支付機構默許該行為發生。」黃大智稱。
促成高額交易量的，還有市場上的買家。新京報記者接觸到的一位持有MPOS機的個人用戶稱，他主要是通過刷卡獲取信用卡積分。「我刷1萬元信用卡，錢進入我的儲蓄卡，只扣55元手續費，但可以獲得1萬信用卡積分，積分可以當錢花，比如有的銀行799積分就可以換一杯星巴克咖啡，一杯價格就40元左右。」
在網絡上諮詢套現問題的用戶也不在少數。例如一位用戶在某網站上諮詢稱，自己是商家，用POS機幫別人刷信用卡套現，前6個月每個月套現大概60萬元左右，這個情況的性質屬於非法經營罪，還是非法從事資金支付結算業務。百度經驗中甚至還有「怎麼把POS機套現費用降到最低」的內容。
37歲的文女士經營著一家小型公司，她手中的信用卡額度都在10萬以上，最高達到30萬。信用卡一度是她周轉資金的工具。她稱，曾借其他公司POS機把信用卡資金套現出來使用，快還款時再把一張信用卡的錢刷出來還款，以此滾動著操作了一段時間。但一次性套現30萬，手續費在1500元左右，她覺得有點高，現在辦了銀行大額信用貸，不太用這種方式了。
類似文女士這樣利用POS機套現的人群存在，滋生了POS機違規買賣的亂象。
監管加碼
監管下發規範文件，支付機構自查
代理市場亂象的另一面，是近年不斷加碼監管。
2016年，央行在《關於加強支付結算管理 防範電信網絡新型違法犯罪有關事項的通知》中明確，嚴格審核特約商戶資質，規範受理終端管理。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在網上買賣POS機(包括MPOS)、刷卡器等受理終端。「銀行和支付機構應當對全部實體特約商戶進行現場檢查，逐一核對其受理終端的使用地點。對於違規移機使用、無法確認實際使用地點的受理終端一律停止業務功能。」
今年3·15後，央行下發85號文，整治網絡銷售POS機現象。國慶前夕銀聯也發布通知，重申不得網上買賣POS機，且嚴禁外包機構利用網絡渠道售賣受理終端。
銀行和支付機構，也表示近年開始規範外包行為。一家頭部公司的內部人士告訴記者，公司2016年曾被爆出在淘寶銷售POS機，媒體曝光後監管來問詢，公司建立專門的團隊排查，至今仍然保留團隊，且內部都有代理商名單，「行業裡稍一打聽也能知道代理商做哪一家的，有的代理平臺寫很多合作夥伴，只是為顯示實力大。」
該人士還明確，申請其公司設備，需按照人民銀行要求提交營業執照、法人身份證、結算人身份證、結算卡等資質；POS機具均由工作人員實地安裝，不允許郵寄設備。
多位銀行業人士也介紹，如果申辦銀行POS機，一定會有面籤環節，要麼是商戶帶著營業執照、身份證等材料到銀行申請，同時辦理該行借記卡，要麼是銀行員工到商戶店鋪現場核實，並拍照記錄。
另一家頭部支付機構的相關人士告訴新京報記者，公司持續加強網商監控、合作商管理及與電商平臺聯動等方式有效監測網售終端行為，若發現存在冒名在網絡渠道售賣終端的行為，將立即要求其下架違規連結，並追訴其法律責任。
有的網絡代理無實際業務或已關張。「北京POS機」網一位人士稱，「以前做代理，現在不做了。」
應對與提醒
警惕「來路不明」的POS機，違規銷售與套現者都將擔責
支付機構否認給商家授權、POS機來路不明、真假難辨，目前已經出現過網購POS機反遭詐騙的案例。
有報導稱，因急需現金還款，在珠海南屏鎮工作的劉先生網購了一臺POS機套現，不料前後用卡刷了8萬元卻遲遲未到帳。他懷疑是網上商家做了手腳，報了警。
業內人士提醒，部分網絡上銷售的POS機內設有木馬程序，可能套取商戶信息，商戶的交易安全無法得到保證。且由於某些POS代理商不具備營業資質，無專業人員，這類機構在發覺市場利潤空間已不滿足其需求後，可能會隨時退出市場。
尋真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德怡表示，非法使用POS機套現，侵害了金融管理秩序。個人違規使用可能產生三方面後果，一是對發卡行在民事上構成違約，應該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二是違反行政管理秩序，可能被行政處罰；三是情節嚴重的，可能涉嫌刑事犯罪，被追究刑事責任。
蘇寧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黃大智也表示，套現是明確的違規行為，根據數額不同來判罰。同時外包商和收單機構都要負責，收單機構存在管理不當職責。
黃大智表示，嚴禁網絡銷售是一種變相提高購買POS機門檻的手段，監管方面也應該從開發監管科技來識別套現等違規行為。
「現在技術已經很成熟了，比如SIM卡連接WiFi，運營商可以進行GPS定位，且有的SIM卡本身就有使用範圍，通過這些手段可以管理。」一家國有銀行信用卡中心的負責人告訴記者。王德怡認為，綜合利用人臉識別、在線確認、黑名單制度、設定上限、懲罰性賠償等手段，才能從根本上杜絕違規使用行為。
上述支付機構人士表示，移動受理終端已實現逐筆交易定位，當交易地址與商戶實際經營地址不一致時，該筆交易會立即觸發風控規則，支付公司應立即停止該商戶的繼續交易並進行進一步核實。針對連鎖性質的商戶(全國各地有分店)，需嚴格按照人民銀行要求實行屬地化管理，商戶只能在當地使用受理終端，一旦商戶發生跨省移機使用設備的情況，同樣觸發風控規則，停止商戶交易。
另一家支付機構人士介紹，公司從交易頻次、金額、刷卡費率等多維度實施監測，目前風控系統對於偽卡、盜刷等主流作案手法監控覆蓋率已達95%以上。如果發現帳戶異常會先核實，要求商戶提供資料，若不合理合法就會採取鎖帳號措施。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