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祝羽捷 好好虛度時光
寫這篇文章,心情沉重,不但要直面傷害,還要直面我們古老的羞恥心。我很少有機會跟一個14歲左右的女孩聊天,這也讓我不斷回憶起自己的14歲,每一件不經意的小事都可能對未來產生蝴蝶效應,對成人世界充滿好奇與無措,快樂雖有,煩惱也很多。這個女孩小C揭開了自己一道深深的傷疤,別人只想扮公主,她卻願意更多人看到自己的傷口化膿流血,有人咒罵她,用了極其侮辱性的詞彙。五年來,她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直到前幾天她才反應過來,「做錯的人又不是我,真正錯的是那些把手伸向女孩的人。」
小C內心一直憋著一段屈辱的秘密,她希望講出來,希望大人幫助她,得到哪怕一點心理上的疏解和安慰。她和家人坐在一起看新聞,有某個女性被先奸後殺拋屍荒野,長輩評價到:這個女人真是太蠢了,天那麼黑,自己一個人走夜路,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嗎?那段時間一起滴滴司機殺人案鬧得沸沸揚揚,她提到了這個事件,家裡的長輩斬釘截鐵地打斷她:天那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家家非要自己一個人坐車,是她自己太不小心,給別人可乘之機。無辜的受害者被長輩說成了自取其辱,她原本在嘴邊的另外一番話只好咽回肚子裡。
家庭傳統守舊,父母都是學校的老師,也不能有半點質疑長輩。因為無處傾訴,小C把自己的經歷寫在空間裡:
九歲的時候,小學四年級。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男生(我們是同班)手碰到了我的屁股,我感覺不舒服,但我以為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可是……第二天,他開始摸我的胸,摸我的私處,摸我的大腿內側……我感覺很難受很噁心,但是不敢告訴家長,我是單親家庭,不想給媽媽再添麻煩,也害怕媽媽罵我,直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這件事。
我的沉默就是縱容。他越來越肆無忌憚,甚至開始在我的胸或者屁股上捏來捏去……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個多月。有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扇了他一巴掌,放學的時候,他把我拉進樓梯下的暗角,揪著我的衣領對我說: 「xxx(我的名字)你要是再敢打我一下,要是敢告訴除你我以外的任何人,老子就把你強姦了,我還會叫上別人給我們倆錄像,明白嗎?」我點點頭,當時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不停地發抖。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脫離自我的滋味。靈魂從軀體被抽出,活活抽乾,眼淚乾涸在眼眶,整個人徹底枯萎掉。我害怕,我膽小,我懦弱無能,我不敢告訴任何人。為了躲他,我甚至好多次不去吃午飯,每天晚上躲在被子裡大哭,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拿小刀劃手。那段時間經常做噩夢,夢見他的生zhi器在我面前來回晃動,瘋狂地頂我,妄想進入我的身體,我拼命掙脫,卻無處可逃。
九歲那年,我第一次嘗試自殺(上吊),繩子扼住我的喉嚨,我突然明白——就像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寫的那句話「人生不能重來。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是把握當下,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卻可以常死」。那個時候我覺得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覺得自己好噁心,像個妓女,班裡也有不少關於我的流言蜚語。
她在朋友圈寫下,如果你和我有相同的經歷,請留言。300訪問量的一條留言,意想不到的是得到了200條回復,有人說自己一年級的時候被樓下的大爺隔著衣服摸私處;有人騎車摔倒了,一位叔叔拉開她的衣領,將手伸進了她的衣服裡、褲子裡;有人坐在計程車上,被迫聽司機聊性的話題,被要求坐在副駕駛位上,後來司機停車反鎖,問她要不要過去摸他的下體,逃脫之後,她下車便吐了,在路邊哭了很久;還有人跟表兄弟去山上玩,遭到了輪姦,完全不敢告訴家裡,一聽到他們的名字就渾身發抖……
在公交車、地鐵上遇到鹹豬手的案例,在路上遇見男人暴露自己私處的案例不計其數,小C從這條信息感受到自己並不是唯一受害者,由此也可見,我們一直生活在「沉默的大多數」共同構建的世界裡,表面雲淡風輕,實際上,每個女孩都生活在荊棘花園裡。
性侵遠比我們想像中更低齡。前兩天有個網友給我看了一個連結,想要讓我確定她是一個正常人,因為她看到其他網友的留言產生了自我懷疑。這個故事中的女性回憶自己九歲那年,被幾個同學提議做一件「好玩的事情」,當她站在巷子裡,才知道那個女同學口中「好玩的事」是讓男同學輪流將自己的下體之物塞進她們的私處,那個年紀的男同學按理說還不能bo起,他們大多是父母在外打工的留守兒童,不知在哪裡搞來淫穢錄像帶,便模仿裡面的動作,這場「遊戲」最終以被女孩親戚發現、打斷而結束,而她也受到了狠狠地批評。
她真的有罪嗎?那麼那些男孩呢?當她長大後,第一次開口向也已長大的當年那個提議玩遊戲的女孩講述這段經歷的時候,得到的是厭惡的回饋,仿佛她才是那個無恥之徒,她希望得到一個交代,她心中有不能原諒的東西,甚至沒有去那個親戚的葬禮,但這到底是誰的錯呢?
我問14歲的小C,現在你們在學校有性教育課嗎?她說完全沒有。我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生理課講得含糊不清,每個同學聽得雲裡霧裡,生物課又把這部分內容直接跳過過程,只講結果,所有的東西只能靠大家想像,調皮的男生會在外面找出版物和錄像帶來看,當他們得意地在女生面前開玩笑的時候,我們一頭霧水,只覺得那些嘴臉可惡。
14歲正是月經初潮的時候,月經更為在發育的身體增加了一項恥辱,我駝背、自卑、躲閃,無法面對這種變化,不管爸媽怎麼想辦法,給我報名學習舞蹈、買背背佳,就是無法改變我的駝背,因為我不想被男同學看到胸部發育。
中國的性教育之路舉步維艱。第一位撰寫性教育書的人是參加過辛亥革命的張競生。1925年冬天,張競生在《京報副刊》刊登了一篇名叫《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的文章,他在文章的最後向讀者徵集性經歷,也歡迎月經、自淫、夢遺、同性戀愛、嫖妓、性病、新婚、變態的性交方式等等主題,要真實,而不能虛構,鼓勵投稿群眾把自己的性史寫的「有色彩、有光芒、有詩家的味道,有小說一樣的興趣與傳奇一般的動人」。
張競生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製造小黃書,「這是科學研究」。最初投稿的是北京的大學生,張競生編纂出了第一本《性史》,一出版就成為暢銷書。到現在我們也沒有機會上性教育課,讀《性史》,結局可想而知,張競生因「宣傳性學,毒害青年」罪名被拘禁,保釋出來再也不敢寫了,改去研究鄉村經濟試驗。張競生在《美的社會組織法》中寫到:性教育是一種必要的教育,又是極嚴重的教育——性教育的公開研究,豈不勝於道學先生的一味不說與厭抑為能事,以致少年於暗中愚昧無知地一味去亂為嗎?性譬如水,你怕人沉溺麼,你就告訴他水的道理與教會他遊泳。
無論是官方的還是私下,大家對性的態度遮遮掩掩,社會禁忌性,禁忌談論性,那麼年輕的男女只能靠自學,然而民間的性教育更像是一本打壓女性的身體恥辱書。女性的性是人們口中的「吃虧」,「讓人欺負」,「被佔便宜」,從這些話術上就能感受到,性成了一件不平等的事,女性的性是罪惡的,淫蕩的,玷汙的。在這種汙名之下,為性侵提供了土壤。性慾本身也如飢餓一樣,是真實存在的生理現象,不是洪水猛獸,也不是神聖的獻祭。性不神聖,也不可恥,女性完全可以坦坦蕩蕩地談論性,探索性,享受性。
女性受到性侵往往得不到保護,更別說同情,「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不是她穿著暴露怎麼會出事?」「會是正經女人?」毫無道理的指控受害者,蕩婦羞辱無處不在,這樣的辱罵產生的二次傷害甚至比性侵更可怕,有這種思維的人,內心就在認同女性的性恥辱,有厭女症,成為幫兇,也讓更多受害人選擇閉嘴。
沉默不會讓人幸福,謝謝小C說出自己的故事,她告訴我,2018年的夏天,她看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突然有了一種被認同的感覺,尤其是看到後記,林奕含說「我不願意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當時她心裡想:很多「房思琪」甚至連被消費的機會都沒有。有這樣想法的時候,悲憤和無力突然佔領了身體的每一個毛孔,她哭了。為什麼受害人蒙受羞辱蜷縮在角落,施害人卻可以光明正大地沐浴陽光?就像小C發給我的圖片上說的那樣,「失去貞操的是那些強姦犯」。
不要乾等著社會就會變好,願意說出自己真實經歷的人,都是勇敢的人,也是願意改變社會的人。我們不能掩耳盜鈴活在伊甸園裡,真實的世界不美好,但至少還有希望。
日本《黑箱》裡寫道:「若始終保持緘默,它所姑息的惡果,就會如照鏡子一樣,反映在我們今後的人生中,反映在我們孩子的人生中。」坦然面對性,不縱容施暴者,希望我們每個人都能擁有尊嚴和權利,絕不把屬於自己的權利讓出去。
本文作者:祝羽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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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我和一個14歲的女孩聊了聊她被性騷擾的童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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