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是賈府上唯一「愛讀書」的人,但卻未見其文戰有功或舞文有得,而是靠乃父賈代善的臨終遺本感動了皇上,作為對先臣的撫恤,額外賞賜他一個主事之職。他篤信封建禮法,每日依例赴衙公幹、依禮歸家叩親,再就是看書下棋,或者與清客晤對,飽聽阿諛奉承之辭。可就這麼一個毫無情趣的人,卻自視不凡,總是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讓親人畏而避之不及,而那個黑白顛倒的社會則褒之為「端方正直」的守禮君子。
賈政最關心的事情莫過於極力把兒子賈寶玉塑造成像他一樣的人了,而寶玉則偏偏是個封建社會的叛逆者,這怎能不讓他抱憾不已呢?其實,早在寶玉叛逆思想遠未萌芽的嬰兒階段,就「傷」過賈政的心,那便是「抓周」的結果。這位十分迷信的父親,在寶玉周歲時要試他將來的志向,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寶玉抓,誰知這孩子也怪,別的東西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這無意識的行為,卻深深刺痛了賈政的心,說寶玉將來不過是酒色之徒而已。待寶玉長大上學,賈政聽說兒子在塾中念的是《詩經》,這是連文聖人孔夫子都肯定了的東西,他也覺得不受用,當即命僕人傳話告訴先生:「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四書》何以在賈政心目中如此「要緊」,因為它是博取功名的敲門磚,至於有無文學功能之類,他是全然不管不顧的。
由於賈政平日總是一板正經、不苟言笑,把氣氛弄得十分緊張,因此只要有他在,再歡樂的場合也會立刻變得寂如死水。比如有一次賈母正與孫輩們猜謎行樂,賈政忽發雅興,也備了彩禮酒席,走去參加,結果眾人果然喋口侍立,急得賈母急「撐他出去休息」了事。又如另一次中秋家宴,擊鼓傳花,恰好傳到他手上鼓聲戛然而止,該罰他講一個笑話,眾人見狀,以驚異的神態默默地等待,懸心恭聽笑從何來,不料賈政講了一個怕老婆的人是如何怕到跪在地上舔老婆髒腳的「笑話」,令滿座為之哭笑不得,因為他的文才實在太低劣了,而其精神境界比文才還要低劣。
對於自己的無才,賈政是嘴上自傲、內心自懼的,這一點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大觀園落成,急需在貴妃元春遊幸之前將各景點的匾額、對聯擬好,於是賈政便帶上一批清客入園,來到後來命名為瀟湘館的地方,他擺出清高的樣子說:「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也不枉虛生一世」,而在後來稱之為稻香村的地方,又故作灑脫的姿態道:「入目動心,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其實,這都不過口上說說而已,並無真情實意,因為不管月夜如何美妙,對只知以《四書》為尚的人來說,是無論怎麼都讀不出情致來的,而視讀書為敲門磚之心又何能引生歸農之意呢?足見他不過是藉此機會作一番肉麻的自我標榜罷了。可是,到了需要拿出真才實學來的時候,賈政就膽怯了,在進大觀園題詠之先,他就給眾清客打了招呼:「你們不知:我自幼於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於這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便擬出來,也不免迂腐,反使花柳園亭因而減色,轉沒意思。」這樣說,既可換取謙虛之名、藏拙之便,又不致臨期出醜、落人笑柄。
據知,賈政還曾當過一任「學差」,管過無數生員,因此可以說他在這方面是積累了一些治人經驗的。這番入園題詠,他原本是待賈雨村來定奪的,不期適遇寶玉逃避不及,便順口將他喝住,「意欲試他一試」。令他意外的是這一試倒試出了他們父子間的巨大差距,寶玉張口便來,俊才飛逸,見地獨到,且有理有據,這不能不使賈政心感佩服,而他自己也不能不為之觸動,那「拈鬚尋思」、「拈鬚沉吟」的神態,不正好說明他「意欲也題一聯」,以便壓住自己才華橫溢之子的心態嗎?可是,一直到出園,他也開不得口,整個兒交了份白卷。同時,封建家長的「尊嚴」又不容許他承認兒子比老子高明,那唯一的辦法就是治人者慣用的無理訓斥,什麼「無知的蠢物」、「輕薄的東西」,「畜生」等等,再就是「叉出去」、「打嘴巴」之類。但是,專橫的斷喝並不能證明自己的高明,其實人人心裡都明白究竟誰智誰愚、誰雅誰俗,而真正該「叉出去」狠狠「打嘴巴」的又應該是誰?難道不正是這位「學差」老爺麼!
作為忠實的封建衛道者,賈政不能允許自己的兒子脫離「讀書應舉」和「仕途經濟」的舊軌道,否則便是大逆不道,因為那將是對他的最大威脅。於是,這對父子之間,專制和反專制、鎮壓和反抗的矛盾對立便日益發展,並終於爆發了所謂「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的生死惡鬥。這場直接衝突的導火線是忠順王府長史向賈政追索優伶蔣玉函而引燃的,該長史言稱寶玉將此人私藏起來,賈政為此氣得口瞪目呆,認為兒子不肖、「禍及於我」,那還了得!接著又有賈環火上加油,進讒誣陷寶玉強姦金釧兒不遂,致使這丫頭投井自殺。
賈政聞言,當即「氣得面如金紙」,積忿頓發,再不思索分辨,只是氣鼓鼓地大叫「拿寶玉來」!同時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喝道;「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接著又「一疊連聲」地嚷道:「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去,立刻打死!」他宣布寶玉的「罪狀」是「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易言之,就是在外得罪王公貴胄,在家傷害祖宗顏面。正因為此,賈政寧願將寶玉「堵起嘴來,著實打死」,也決不肯讓他發展到「弒父弒君」的地步,以免從根本上動搖他賈氏家族「鐘鳴鼎食」的特殊地位。
此時,賈政與賈寶玉的父子之情已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家族的利益和敵對思想的決戰了。於是「寶玉被按在凳上」,「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還「要繩來勒死」他。最後,雖有王夫人、賈母先後趕來救護,寶玉卻早已被打得「動彈不得了」,但他終於沒有討饒,更不可能改弦易轍,相反,叛逆思想卻變得愈加堅定了。而賈政這個迂腐古板的守禮君子,雖可大打出手、逞威於一時,但內心卻充滿了失落感,他事主無績、衛道無力、治家無方、教子無能,作為舊的思想和力量的代表,剩下的便只能是末路上的徒然掙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