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經濟觀察網
導讀:日元失去時間價值,乃至日本資產失去增值空間,最終歸咎於90年代之後日本社會生產增長過慢。
作者 | 經濟觀察報 專欄作家 巫佳遂
近年來,日元表現得十分反常。一切還要從垃圾桶裡的日元鈔票說起。2016年,日本民眾曾在垃圾桶中翻出了177億日元現金,這尚不包括被當成垃圾處理掉的部分。實際上,自新世紀以來,日本人就經常能從垃圾筒裡撿到成捆大鈔。令人匪夷所思的現象,道出了一個悲哀的事實:不少日本人不再信任銀行或金融機構,他們寧可犧牲收益率,也要將錢緊緊攥在自己手裡。
股樓雙殺,投資渠道匱乏
除了存錢進銀行裡吃利息之外,普通民眾能夠直接參與的投資領域,無外乎股市、債市和樓市。其中,房地產更是佔據了民間資產配置的半壁江山。
戰後四十年,日本製造業欣欣向榮,經濟迅速崛起,所有國民都享受著工業化帶來的紅利。許多公司斥巨資包下高檔酒店開年會,銀座因此常常需要提前半年排隊訂位。即使在最不景氣行業,員工也能收穫半年薪水作為獎金。
掙了這麼多錢,人們首先想到買房買地,讓勞動成果沉澱下來。確實如此,房地產是儲存資產的重要倉庫。因為新技術可以層出不窮,專利保質期有限,況且同一項技術能夠被全世界生產者所共用;相反,地球上的土地資源無以復加,一片地皮上卻只能蓋起一座工廠或一棟大樓,更符合「稀有」的經濟學概念。隨著社會生產率日漸攀升,房地產價格勢必水漲船高。因此,從大學教授到高級工程師,買地買樓者比比皆是。
廣場協議後,日元逐漸走強,日本人的實際購買力一下子增加了20%。越來越多的國際投資客,盯準了逐漸升溫的日元資產,湧入的資本一舉推高了房地產價格。首先漲起來的當然是大城市,那裡匯集著全日本最豐厚的金融、就業、教育和醫療等社會資源。況且大城市背靠巨額資本儲量,房價理應最堅挺。那時日本人的想法與當今國人不謀而合,要說大城市房價會暴跌,沒人會信。
泡沫破裂了,房價被腰斬了,現實很快給了日本人一記響亮的耳光。東京、大阪和名古屋三大城市圈的房價跌幅,甚至超過了全國平均水平。這樣一來,徹底打破了所有人「大城市只漲不跌」的心理底線。不計其數的受害者在高位接了盤,結果一套牢就是半輩子。例如動畫片《蠟筆小新》中,小新的父親貸款三十年高價購入一套東京的別墅。誰承想,工資沒漲,房價反而先跌了。好就好在,小新的父親畢竟身為科長,穩定收入為償還債務保駕護航。不過,償債之路遙遙無期,以至於小新家裡日常消費也得精打細算,直接影響了一家人半輩子的生活品質。
對大部分家庭而言,自住房產是剛需,必須剛性支付房貸,這間接避免了銀行成批的爛帳。不過,投資客則是另一回事了,一旦樓價跌破止損點,他們不惜捨棄房產斷臂求生。這樣一來,市面上房產供應量暴增,加速了樓價下跌。
另一方面,1985年廣場協議之後,日元大漲,日本商品失去了價格優勢,導致出口業績全面惡化。為了刺激工業生產,日本央行連續五次降低基準利率,削弱了借貸成本,也創造出了空前充足的市場流動性。結果,失去投資方向的資金,如潮水般湧入了股市。從1986年初到1987年底,股價整整上漲了一倍。東京證券市場交易額首次超越紐約,雄踞世界第一。
上市公司當然不能放過撈錢的機會,它們趁著利息便宜紛紛舉債擴張,並通過回購等金融手段二次拉高股價。那是一個日本取代美國成為全球最大債權國的時代,是一個日本人自詡為「世界之王」的時代,但那歸根結底也是一個短暫而又瘋狂的時代。
一陣狂歡過後,政府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央行決意推高利率來縮減日益膨脹的債務規模,避免因連鎖違約而起的系統性金融危機。誰承想,此一舉徹底引爆了日本繁榮外表下隱藏的地雷。利息越來越高,大家都忙著還債,再也沒有閒錢投入股市了。更有甚者,玩起了「拆東牆補西牆的把戲」,不顧股東利益,肆意拋售股票,加劇了市場動蕩。
從1990年1月起的兩年半裡,日經指數暴跌了63.2%;1992年8月到2003年4月,股市又經歷了三起三落,日經指數收於7600點,與最高點38900點相比,跌幅達到80%。股市整體收益率也下降到了駭人聽聞的「-4.5%」,基本到了「誰碰誰死」的地步。用周立波的話來形容就是:楊百萬進去,楊白勞出來。
90年代股樓雙殺、遍地是雷的大環境下,日本境內大部分資產失去了投資價值。雖然新世紀以來市場日趨穩定,但日本人仍心有餘悸,不敢貿然試水。
遲遲不歸的在外資本
股市樓市沒得玩了,難道真的只能作困獸之鬥了嗎?其實,要想賺錢,辦法還是有的,只需要把錢挪到境外投資風口就行了。事實上,不少日本人正是這麼做的。
截止今年6月,日本外匯儲備觸及了1.26萬億美元的新高。請等一下,一萬多億算得了什麼?要知道,這裡所指的外匯儲備,均在日本官方名下。廣義上,外匯儲備是指一切以外幣定價結算的資產,包括外國國債、外幣現金、商業票據、有價證券和固定資產。日本政府不強制結匯,導致跨國企業收割的巨額海外利潤得以流入民間。早在2010年,日本民間外匯儲備就達到了5萬億美元,五倍於政府外匯儲備。
不強制結匯有諸多好處。首先,外幣不會沉澱為本國基礎貨幣,從而引起通貨膨脹。舉個例子,大陸境內企業賺取境外利潤後,政府統一收集外幣,隨後央行印刷等值人民幣供應企業使用(這一過程被稱為「外匯佔款」)。宏觀上來看,商品流出境外,本國貨幣卻多了,那麼需要更多貨幣才能購買到商品。所以根據郎鹹平估算,如果中國開放外匯市場,讓錢重新流出去,就有可能將通脹率常年控制在2%以下。
其次,外匯作為金融工具,具備「套利」和「分散風險」的職能。民間外匯自由度高,隨時可調動,易於流向收益率更佳的地方。作為海外流動性供應強國,日本人靠著民間外匯儲備掃平了全球的價值窪地。君不見,軟銀控股阿里巴巴;君不見,曼谷、峴港遍地日本開發商;除此之外,日本人也願意把錢存到海外帳戶中賺取高額利息,原先是中國大陸,如今又是越南。退一步講,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考慮到匯率浮動和資產價格漲跌,使用外匯配置多元化海外資產,更利於對衝金融風險。
但是任何事物都具兩面性,資本在外遲遲不願回歸,難免導致境內資產價格失去支撐。資本外流與日元資產走弱,兩者互為因果。
負利率和通脹
前面講到,放開匯市能有效抵制通脹。反過來講,通脹有通脹的好處,有時用通脹來對付疲軟的經濟,容易斬獲奇效。2008年之前,各國央行常用量化寬鬆(印鈔)的手段,來促進消費和生產需求。不過,金融危機之後,量化寬鬆作用式微,政府不得不另闢蹊徑。路走到這一步,負利率政策便應運而生了。
所謂負利率,指的既非存款利率,也非貸款利率,而是超額準備金利率為負。商業銀行需要在央行存入一定比例的「法定準備金」,剩餘資金可用來做業務,而銀行的主要業務便是發放貸款賺取利息。倘若社會沒有貸款需求,商業銀行只能存更多錢進央行,如此一來形成了「超額準備金」。按照慣例,央行同樣需要為超額準備金支付低額利息。既然經濟不景氣,那就必須鼓勵商業銀行加大放貸力度,持續增加市場流動性。為了進一步鼓動放貸,央行規定所有超額準備金不僅無法享受到央行利息,反而需要承擔負利息作為懲罰。這樣一來,商業銀行不得不把錢從央行裡提出來。
按照設想,負利率政策既供應了流動性,又使整個市場進入低利率狀態,削弱借貸成本,方便了企業資金周轉;同時大量本國貨幣湧入市場,打壓了匯率,有助於出口。2015年,歐洲央行率先推行了負利率政策。一個季度之後,歐元兌人民幣緩慢下降到了1:6.5,極大地刺激了出口,又緩慢拉動了內需,歐元區失業率持續走低,經濟增速重返2.8%的高位。
有了歐盟的成功案例,日本央行信心大增。根據測算,只要負利率達到1%,就能使日元明顯貶值,所有出口型企業的利潤會上升5%。然而日本剛推行負利率沒幾天,日本的金融市場就出現了劇烈動,股市、債市和匯市都亂作一團。日本大銀行利潤下降了8%,地方性銀行利潤下降了15%,日本股市在一天之內下跌了7%,負利率期間整體下挫超過20%。另外,詭異的是,日元並沒有出現預期中的貶值,反而升值了。
為什麼負利率在歐洲行得通,卻在日本本土化過程中遭遇了挫折?原來,最令日本銀行頭疼的事情,便是有錢貸不出去。為了增加業務量,日本銀行已經把貸款利率壓縮到全球最低水平。負利率政策一出,超額準備金失去了利息收入,商業銀行頓時陷入了兩難之境。要麼把錢從央行提出來,握在手裡;要麼進行高風險投資。
經歷了90年代的違約潮,銀行已經不敢貿然發放高風險貸款。所以錢確實從日本央行裡出來了,但卻仍然淤積在商業銀行系統中,根本未曾流入市場。既沒有引發通脹,也未能刺激實體經濟。負利率引發的金融動蕩,也間接加速了資本外逃。除了海外置業之外,或許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錢放在手裡。
「安倍經濟學」的局限性
安倍認為:如果多數日本人預期通脹的發生,物價和工資應聲而漲,他們會趕忙進行消費或投資。因為通脹將會抬高物價和資產價格,當下不買,更待何時?有了消費和投資需求,社會生產定將大步向前,經濟復甦指日可待。
安倍的這套理論,被業界戲稱為「安倍經濟學」(abenomics)。安倍打算讓央行大規模購入民間持有的國債,隨後釋放出70萬億日元流動性。政府放鬆管制,引導外資流入日本農業、醫療和能源等領域。日元貶值後,大大刺激製造業出口。最後,為實體企業解除綁定,大幅砍企業稅。
當初,日本人正是因為看好國內經濟、期盼著收入增加,才鼓起信心舉債購買房產股票。如今,安倍要讓日本國民走回老路上,豈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經歷了長達十幾年的通縮,日本人心態逐漸保守了起來。安倍經濟政策上路一年後,77%的居民表示對收入增加這件事不抱希望。
2000年以後,日本家庭年均收入一直在下降。幸運的是,物價基本沒變,部分領域甚至不漲反跌。薪資縮水後,國家徵收的所得稅不如以前了,其主體地位被消費稅所取代。消費稅從全體社會成員中徵收,嚴重依賴於國內消費的狀態。日元貶值確實有利於出口,但進口商品和原材料會變得越來越昂貴,這些成本最終都將下降到了普通民眾頭上。萬一工資還沒漲,物價倒是先漲了起來,不僅影響國民生活品質,更容易導致財政收入大縮水,從而引發嚴重的財政赤字。
日本人的通縮思維,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正是人們長期以來對物價的感知,塑造了他們對通脹的負面預期,也影響了他們的配置資產。由此可見,安倍經濟學之路任重道遠。
錢不會憑空生出錢來的。金錢的時間價值定律,核心理念在於:金融市場將借方和貸方聯繫在一起。貸方獲得資金後,通過生產和交易獲得收入,隨後與借方分享利潤,構成資本收益。
日元失去時間價值,乃至日本資產失去增值空間,最終歸咎於90年代之後日本社會生產增長過慢。
即便如此,日本失業率低至2%,民生依舊維持在很高的水準。至少從這一點上來看,日本仍有許多歐美國家需要學習的可取之處。畢竟,有些時候,失業比低增長更難以對付。
參考資料:
《日本的垃圾桶內,為何總能撿到成捆現金?》,潼簡單;
《Foundations of Finance》,Anna Von Reibnitz;
《Japan aims to jump-start economy with $1.4tn of quantitative easing》,The Guardian;
《20世紀90年代泡沫破滅後的日本股市》,李曉明、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