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底,秋山利輝出版了新書《匠人精神2:追求極致的日式工作法》。秋山利輝為日本皇室所用家具的御用匠人,創立了秋山木工,推崇學徒制,且對學徒提出諸多立身準則,他因對於「匠人」二字在精神層面的擴充和對其社下「匠人」在立身和為人等方面的諸多苛求,使其成為「匠人精神」的代言人。
「匠人精神」甫一問世,就被中國所珍視和頻頻提及,加入萬金油詞語庫,和「正能量」「心靈雞湯」等成了哪兒哪兒都能貼一劑的靈丹妙藥。
秋山利輝再一次到中國,澎湃新聞與他有了一次對話。
秋山利輝與學員們合影學藝?清修?「匠人精神不是我獨創。」秋山利輝說,「它的源頭可以溯源到中國。古代中國的儒家文化和禪宗傳到日本,被日本人運用到各行各業以及日常生活中。匠心在於精、誠,從《匠人須知三十條》到日常工作,都是把人聚焦在當下,喚醒本心良知。東方的創造是內向的,精神內守,藉由誠意的功夫,長期在事上磨礪,就能大放異彩。用最傳統的手工工具、拒絕機械化設備、禁用手機、禁止談戀愛、生活簡樸……都是為讓人深入開發自己內在的良知。斷絕了向外求索的一切可能,才能讓本心的源頭活水重現。」
秋山利輝非常強調學徒的自我持守和砥礪,從他書中洋洋灑灑的諸多討論中,常能看到他對於「巧」的厭棄和對於「拙」的推崇。
「淳樸率直是一種非常重要的能力,精明的人覺得自己厲害,學過一次後就不再聽了。而匠人不能聰明,如果不能紮實學會師傅所教的所有形式的話,就無法再深入學習。能夠成為一流工匠的人,都是自認為很笨的人。」秋山利輝說。
學徒一踏入秋山木工,面對的就是八年的清修。他們在之後這些年的生活方式和中國的僧徒非常相仿。
秋山利輝介紹:「他們會在我這裡學習四年,住集體宿舍,只在每年的盂蘭節和過年時與家人見面。入社之後,無論男女,一律要剃成光頭,並且只能穿木工社的制服。每天五點之前起床,長跑後大家一起做料理,吃完飯要掃除木工社以及相鄰的街道,早上七點,所有人都要參加朝會,確認一天的工作計劃,全員背誦『匠人須知三十條』。之後學徒會去到各自的車間學習和完成工作任務,一般會到太陽下山才結束,訂單多的時候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
「學徒每天晚上要寫報告,每兩周將報告寄給父母。木工教學都是採用前輩指導後輩的做法,經過四年的專業知識學習,學徒要以工匠的身份為社效力四年,之後則要求他們全部辭職離開秋山木工。」秋山利輝說。
秋山利輝刻有「天命」的工具重「道」輕「技」秋山利輝在其寫作中,極力伸張「道」的重要地位。比如《匠人精神2》中某一章寫到:「對於工匠來說,重要的不是技術,而是人品……秋山木工的技術工資佔40%,人品工資佔60%,相比於鑽研技術,做好事、熱心奉獻的人獲得的工資待遇更高。」
秋山利輝認為匠人精神的本質就是悟道:「我們的制服背後印著』木之道』三個字,它也是天道是人道是心道。心性修養的根底,表現在做事的過程當中,看起來是在事上磨鍊,實際也是在心上做功夫。木工社組成了一個修行的道場,工作就是修行,匠人精神是修行指南。真正的匠人不僅具有一流的技術,更有一流的心性,匠人要通過做事成就自己,也就是儒家所說的盡己。」
40多年過去,從秋山木工走出來的工匠僅50多位,秋山利輝說:「其中包括一些回到家鄉創立自己的工房,通過家具產業振興地方經濟的人。」秋山利輝也談到,現在公司有員工34人,秋山木工一年的銷售額有10億日元。
「我們正在做的是改變世界的事。」74歲的秋山利輝眼中閃著自信,他書中某一部分的最後落筆處,他賭誓一樣寫下:「培養通行全球的工匠人才以回報社會,這是我現在的奮鬥目標。」
因為報考人數有限,迄今秋山木工還沒有成為一所像學校那樣的教育機構,以40多年間,不足一百人的工匠出產率,秋山利輝距離他的目標還有一定的距離。
之前接觸中國的工匠,諸如在故宮修文物的一批老匠人,常覺得訥於言語的工匠們張口一談說的都是技術,畫怎麼揭,怎麼裱,鐘錶哪個發條壞了哪個部件就不動。他們太多談「技」,直到《我在故宮修文物》大火以後,觀眾在解讀時,才將隱忍、傳承、工匠精神等大詞兒套他們頭上。
《匠人精神2》中,對於技術本身談得極少,絕大多數篇幅在講人格、講道,中國和日本站在同樣的源頭上,但是卻分成兩條不一樣的支流。秋山利輝更多擔負了教化育人的責任,他眼界抬得高,願意耗八年的時間來考驗一個學徒的衷心和人品,最後落腳點也在人格和境界;但是我國的工匠則很多是埋頭苦幹,看著眼前活計的人,不苛求他人,有幾分手藝做幾分的活兒,能工巧匠是就對他們不錯的褒獎,最後的落腳點仍在「技」。
日本有一個詞叫「一生懸命」,正如秋山利輝在採訪中所說:「木工是我的天命。我招學徒第一步就是讓他們弄清楚自己此生到底要做什麼的,只是喜歡還完全不夠,如果我當初只是通過搭雞窩發現擅長做木工活,那麼今天日本只會多一個做榻榻米的木匠而已。』天命』是一種近乎神聖的使命,要用徹底的決心和一生的努力去實現它,這才是生命真正的價值。」
秋山木工讓學徒和原有的生活進行切割,頗有斷舍離的意味。秋山木工主要是做家具,手工做木質家具,耗人耗力,那些複雜的、消耗人的打磨過程中未必需要多少巧力和智慧,更多的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堅持。但是中國的一些匠人,某種程度上是手藝人,看《我在故宮修文物》就可以知道,不少工藝是要有師承有家傳的,且極大地靠人的經驗和揣摩,而不是承襲窠臼化的教條。
某種程度上來說,匠人精神如果作為寬泛意義上鼓吹人要有足夠耐心去專注在一件事上,或許有教化意義;而如果是以秋山木工社的教育方式也是無法硬套到中國對手藝人的培養和教育上的。
「匠人精神與大規模的工業化生產是齟齬的」秋山利輝提倡匠人精神,主要要對抗的是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他說:「現在世界所朝的方向不對,競爭成了社會的主流,以前社會的那種溫情和專注漸漸都沒有了。我們作為工匠的意義,是讓人們的心轉變,匠人要通過自己的身體力行,從心性上帶這個世界重新回到人的世界,而不是物的世界。」他認為人的幸福感最終要從勞動中獲得。
「二戰之後日本進入經濟大國時代,消費者樂於購買大量生產的廉價、一次性商品,但那樣的商品並沒有靈魂和感情。唯一能與之對抗的就是擁有能夠長期使用的、有靈魂的優質商品,並世代傳承下去,這樣的物品不只是物品,而是連接世界與精神、外與內的橋梁。藉此人們才能重新找回珍視物品和資源的心,找回商業世界之外那個單純而溫情的世界,因此真正匠人製作的木工是很受歡迎的。」秋山利輝說。
當然秋山利輝以及匠人精神,也遇到一些詬病,如京都大學教師湯之上隆,在其《失去的製造業:日本製造業的敗北》一書中,總結日本製造業的教訓時就將矛頭指向「匠人精神」:過度依賴匠人精神與手工藝者的技藝,而忽視了產品的標準化與通用化,嚴重缺乏低成本量產能力;過於苛求於性能與指標的極致,而忽視了市場實際需求水平,投入不必要的成本,致使市場出現變化的時候在研發上不能及時調整產品。
秋山利輝談到:「匠人精神的過度發揮也可能導致日本經濟的衰敗,比如有的學者提出工廠過於苛求於性能與指標的極致,而忽視了市場實際需求水平。真正的匠人精神與大規模的工業化生產是齟齬的,最近的日本企業都在降低成本,只重視CP值(性能價格比),所以製造業都轉移到材料費、人工費較便宜的中國和越南。這樣也許能暫時賺錢,但金錢換來的,會不會使日本的人才培養沒落,亦未可知。」
從現在的秋山木工的人才培養和公司規模,以及其服務對象(如天皇)來看,秋山木工的定位是高消費人群。秋山利輝也談到,真正走向心性的匠人在日本地位是很高,這和普通流水線上的工人不一樣。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秋山利輝極力在伸張匠人精神,他花在對工匠的心智和品格上培養的時間和精力,將來都是要作為家具的附加價值的一部分的。
秋山利輝也談到,日本雖然是島國、資源很少,之所以能繁榮到現在,是因為重視在世界引以為傲的匠人精神和技術,並一直鑽研至今的緣故。但如果不找回這個「日本之魂」的話,就會完蛋。
秋山利輝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劣勢,日本因為原材料匱乏不適合批量生產,但是他們拿到一個材料能出的活計如果足夠精緻,且受「匠人精神」加持,再轉手賣,中間能賺很大的差價。
(部分內容參考《對「匠人精神」的過度發揮,加速了日本製造業的衰敗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