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五是我作為一名專業記者的最後一個工作日。辭掉了工作,我卻並不認為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名記者了。恰恰相反,我想我會帶著一名記者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和求知慾,繼續探索、繼續創作、繼續發聲。
我的「新聞夢」始於對電視主播出鏡時口條流暢、邏輯清晰的專業性的崇拜。大學填報志願時義無反顧地跳過了更好的學校,一心想在北京讀新聞。據大學室友三姐回憶,第一節專業課上,雲國強老師提問:你們中有多少人是因為想成為新聞工作者而選擇這個專業的?當時只有我一個人舉手。
我記得這次提問,卻不記得我是唯一一個。而我更清楚記得的,是大學第一節專業課上,我們就被告知: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真實,一名新聞工作者的職責,就是儘可能接近真實,公正、平衡、最大程度地呈現事實。
大二在深圳廣電實習時,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有多熱愛新聞這個行當。有次和海寧聊天,我說我想做一輩子的記者。自己也默默地記住了。這句話並不是年輕氣盛、一時口出狂言,而是因為我發自內心地,喜歡與人對話、了解他們的故事,再把這些有意思、有價值的信息傳播出去,讓更多的人聽見、看見。我喜歡這樣的過程,將兩個或許剛剛相識的人拉得無限近,聽著他們各式各樣的敘述,或興高採烈、或義憤填膺、或冷靜獨到分析,娓娓道來,各種情緒,都出於真心。通過對話,我幸運地多了一份體驗,體驗了或許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和經歷。
畢業後我進入了中國最大的央媒之一人民網工作,在軍事頻道,與各種軍事專家、少將聊航母、戰機、國家間的軍事博弈,我對這些戰爭機器並不感冒,卻對國際問題非常感興趣。
機緣巧合下,一個外派南非的機會公開徵集報名,曾常駐日本的同事鼓勵我去試試,我沒想太多就報了名。身邊的朋友、同事,以及面試我的領導都感到驚訝——約翰尼斯堡是全球治安最差的城市之一,一個女孩兒怎麼想到要去那兒工作?
我想得很簡單,去南非意味著有大量一線的新聞採訪機會,走出舒適區,去感受一下不一樣的民族和國家吧,去聽聽他們的故事。
我始終相信,從浩瀚宇宙開始,到我們生活的這個地球、當今的國際社會、存在於其中的每個國家、構成這個國家的社會群體和機制、再到這個社會裡的每個個體,他們都是層層包裹、彼此聯繫的。作為生活在其中的一個渺小人類,也許因為日復一日的生活,只能從某個角度去感受周遭的世界。而慶幸因為我所接受的新聞與傳播教育,因為不斷地採訪、探索和思考,我出席了各種場合、體驗了日常之外的人與事、走近了一些人的生活、對這個世界有了不同維度的認識。
事實證明,這是我職業生涯中作出的最正確的選擇。
在南非的三年裡,我在被認為是最危險的市中心裡走街串巷,在機車工廠裡一邊扛著相機一邊飛奔著拍攝時任南非總統,在醫院外等待因車禍受傷的中國旅行團,用最不討喜的問題「刁難」某企業高管,在行業研討會上介紹一名中國央媒記者的工作常態、與同行討論中非故事如何擺脫西方價值觀主導的敘述框架。
我跟著黑人朋友遊蕩在種族隔離時期最大的黑人聚集區索韋託、觀察當地人最樸素的日常生活,在朋友開於貧民窟附近的酒吧露臺上俯瞰萬家燈火,在博物館裡了解南非種族隔離時期曲折的抗爭歷史,在妖風亂作的某天登頂桌山又哭著下山,在金山大學的課堂裡再次學習新聞寫作、和同班同學討論政治與時事,帶我的黑人姐們兒吃粵菜、再跟著她們去約堡Greenside的夜店裡小酌跳舞。
我驅車輾轉於城市和Township之間,和形形色色的人聊天,聽他們用各式的英文口音談論天氣和心情、訴說自己的故事。我的英文稿件意外地被本地雜誌主動發表,我們策劃並主持了南非第一屆中資企業社會責任評獎、南非記者和中國企業家之間的首次對話,與當地媒體集團達成了長期合作,我也因此在本職工作的中文報導之外,用英文寫了一些中國和南非的故事。
其中一個故事是關於那一家我們常去的、被南非朋友稱之為「home away from home」的粵菜餐廳風味館。它是很多當地華人乃至南非人的據點。總有一群老頭子、或是年長的姐姐、或是一家大小,在此聚餐成為他們約定俗成的定期慣例。我想大概是餐廳和食物都給人一種回家的感覺。
報紙出版後,餐廳老闆娘瑛姐告訴我,她的一位南非熟客有天拿著報紙過來跟她說,「我看到你們的報導啦,文章寫得真好」。我當然因為被一位英文native speaker誇讚而高興,但更讓我滿足的是,我微不足道的文字,通過媒體介質的傳播,被一些人讀到,這些故事得以讓更多的人知曉,並且走進了一些人的心裡。
但我知道,我所講述的畢竟太少、所能做的還有太多,在還未一一實現自己為自己立下的目標、一一寫完我饒有興致列好的選題之前,我又很幸運地得到了轉戰美國西海岸的機會。
離開南非前,我在自己與愛人搭建的第一個家裡一邊哭一邊收拾行李,給喜歡的朋友和遠方的家人寫好卡片,並在朋友圈寫下了以下這段文字:
大概每個生活過的城市都會在人身上留下一些印記。雙子座AB型的約堡雖有各種小脾氣、傷春悲秋、大驚小怪、唯恐天下不亂,但他的善意、直接、包容、熱忱、精力充沛,一定值得以最好的時光相待。
初到南非的場景還恍如昨日,一路磕磕絆絆,遇見可愛的人,收穫形形色色的故事。相遇真好,唯願筆下報導中的約堡、南非或「中國在非洲」更接近它們原本的樣子。
路漫漫其修遠兮,即將開啟新的旅程,而南非留下的印記已然成為靈魂中的一部分。非洲有太多尚待講述的故事,非洲的故事依然未完待續。
最近迷上《朗讀者》,那就謹以此篇獻給南非和在此相遇相知的夥伴們吧:
Spirit Of Africa
To visit Africa,
to spend time
to notice beauty of the land.
To feel its heat,
to drink its waters,
to observe, to marvel,
at its creatures,
great and small.
To see the diversity
of its people, in all
their rainbow shades,
to feel their warmth,
their love, their big-heartedness.
Means Africa,
has touched your soul,
you have breathed in
a love of Africa, a love
that never ceases,
a love that never goes away.
You have been
delighted, charmed,
have become enchanted by
The Spirit of Africa.
For Africa is a land of spirits,
they occupy dirt,
soil, trees, flowers
fruit, food that feeds;
the mountains, streams,
rivers, seas, oceans,
air, the breath of life, and
all the people of its land.
Africa believes,
that before time,
before,
things began,
there was nothing,
save for a void,
a sphere of spirit
that knew no limit;
it did not have a name.
This one spirit split
broke up, spread,
to change,
to create our world,
and all that’s here.
This one spirit
known to us as love
stays the same,
to invade all it made,
all that visit, especially
those that stay.
Now if you leave,
you』ll always yearn,
you』ll hunger
you』ll always
have that longing
to return.
by Bob Blackwell
Thanks for the journey.
And yes, Africa has touched my soul.
我慶幸自己當初義無反顧選擇了前往南非,由此開啟一段精彩的旅程。聽過了這麼多的故事之後,我明白生活有太多的可能性,並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局限於其中的某一種。
因為工作,我從北京搬到了約翰尼斯堡,又從南非搬到了美國舊金山灣區。不曾想過,我因記者這個職業,輾轉了三個大洲、三座城市,在國際新聞一線講了六年的故事。也許在大多數人眼中這是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實際上,隨著年齡和心境的成長,轉站後的適應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
初到美國時經歷過一段時間的低潮期。當時正是301調查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參加領館活動,結束後我在後排,時任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羅林泉羅大使特地過來跟我說,「看到301調查裡出現了你的報導嗎?」 大概意思是不要以為一篇報導的力量很微弱,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自有它的意義。
一名記者的職業生涯並不長,尤其在中國。因為工作強度大,收入待遇低,對腦力、體力和身體素質要求又特別高,我們在一線所能見到的中國記者,大部分都不會超過35歲。我特別羨慕國外那些有些年紀的記者前輩,發有銀絲,在專業裡摸爬滾打數十年,對過往大事如數家珍,因為都是自己親歷採訪報導的事件。
我曾被多次問到作為一名記者的職業發展道路,也多次被不止一位前輩提點:記者做了有些年頭,就要開始轉型,「你不能做一輩子的記者」。我從未正面認同,只是若有所思地把話接住,其實內心想的是,「我就是想做一輩子的記者」。
除了職業生涯的規劃,大環境的現狀也時常讓從業者陷入思考,有些疲憊無力的時候,我會去讀方可成老師的文章《年輕的朋友,我們不要這樣太慌張》——「 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太多,根本沒時間悲觀失望。堅持是一定會有意義的,而且做事空間其實一直都在。」、「去做事,世界不一定會變好;但是不去做事,世界肯定變得更壞。」
我始終相信,記者作為第四公權力,是有能力讓世界變好的,哪怕這種改變十分微小。改變始終在發生。
我不願以「理想主義者」自居、矯情地讓自己的職業目標顯得崇高,我更願意自己是「現實的理想主義者」。若理想無法與現實相結合,也只是自怨自哀的誇誇其談而已。也許我們終究無法讓光明照到每一個角落,但我們會儘可能地,讓光明照亮更多的地方。
我並沒有太大的野心,只是希望,在信息洪流中、在眾聲喧譁中、在娛樂至死的時代中,自己的作品能夠至少打動一兩個人的心、能夠經受住時間的考驗。
離職後,我會選擇我所感興趣的主題,繼續採訪、寫作、拍攝。於我而言,一個更深入地與記者這個職業打交道的旅程才剛剛開始。盼大家督促。願不負期待。
最後,出於職業習慣,總感覺我一人絮叨不免主觀片面。我邀請了一些同行好友,讓他們寫下對記者這個職業的感悟。應要求,為部分友人隱去姓名。
央媒駐外記者,寒宵醉
從業時間:7年
「有特權,有行動,有原則,有回望。」
央媒攝影記者,翁奇羽
從業時間:13年
「讓我用鏡頭感知世間變化,人生冷暖。」
《大公報》外交記者,李理
從業時間:8年
「我喜歡這個職業,特別是可以將寫作和旅行要在一起 ,穿梭在地球的經緯線中,寫跨文化的故事。」
央媒攝影記者,羽佳
從業時間:7年
「記者這個職業,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拓展生命的寬度。因為每完成一個深度報導,你就好像按照採訪對象的人生又活了一遍。」
央媒記者,艾凝
從業時間:8年
「在平凡中尋找閃光點,在閃光點中發現平凡。在一次又一次採訪中,了解別人的工作和生活,找到自己人生的坐標。」
央媒記者,Nero
從業時間:6年
「出於工作性質,很多記者長時間都是在處理一些跨領域的碎片化信息,很難在特定的領域有足夠的積累。這個瓶頸會隨著年紀的不斷增大而越發凸顯出來。」
地方電視臺記者,大太陽
從業時間:5年
「說不清為什麼在堅持,可能就是喜歡。有衝鋒陷陣的感覺,尤其搶新聞的時候。很累,很窮,很操心,面對一些時間會有無能為力的感覺,能夠堅持,可能真的是在為理想而奮鬥。當說出我是記者的時候,很自豪,我看到的世界更廣闊。採訪時,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無論你是誰。
上了大學後,就沒有想過自己會進入媒體以外的行業。全家人都在支持我的這份職業,方方面面,是的你能想到的方方面面。時刻都在挑戰自己,經常把自己逼到一個份上,時刻都在學習,時刻都在消耗。」
商業報紙外交記者,拉麵大王
從業時間:8年
「突然接到寫感受的任務,一下滿腦子都是做記者時候多麼苦大仇深,半夜12點被編輯打電話罵稿子寫不好睡得還挺早、連續72小時不睡覺在巴西連軸採訪再寫稿之類。其實說起來糟心,實際上以我的資質,我還能和一群很聰明的人一起工作,在很傻很天真的年齡,被賦予探索真相的使命,是非常幸運的。
記者這個職業的意義遠比抓採訪,趕稿子要大得多。馬航370失蹤時,我也參與了報導。事發兩個禮拜之後,磚家說可能是落在了澳大利亞珀斯附近的海域,我和同事被緊急派往澳大利亞。我在搜澳大利亞海底資料時候發現,這裡有海底的軍用雷達系統,而且這個系統是和美國、紐西蘭聯網的。我馬上打了電話過去問,這個軍用系統是否可以用於搜尋,人家說你發郵件吧。郵件發過去,就是沒回音,再打電話沒人接了。這件事情我沒有追下去,而是將報導重點轉向了澳大利亞政府組織的多國海空軍聯合搜尋,可能這也是澳大利亞政府想讓我們報導的吧。」
地方電視臺民生欄目記者,伽豪
從業時間:7年
「你曾經是一名記者?又或者你即將成為一名記者?那麼,請時刻對這個職業心存敬畏,因為你永遠無法做到全面的客觀,你眼中見到的事實,筆下書寫的真相,鏡頭裡記錄的畫面,未必就是你認定的模樣。所以,別急著下結論,聽聽別人的想法,辯證地看待周圍的事物,讓自己耐心一些,再耐心一些。
請相信我,只要你有所堅持,用不了多久定會發現,記者這個職業賦予你的不僅僅是光環,還有在某種格局之下,帶領你走向正確方向的價值觀。也正是這個價值觀,決定了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