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節奏的城和人
在愛沙尼亞塔爾圖(編者註:塔爾圖為愛沙尼亞第二大城市),冬天下午三四點天就黑了,城中心廣場的桌椅也被小酒吧早早收回,河邊的樹木褪去了秋葉的金黃之後,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和路燈,投影在荒頹的河道裡。理髮店在繁忙的周日下午居然4點關門;還不到晚上8點,小城裡僅有的幾個大商場,櫥窗裡的霓虹也接連變暗。
排起長隊的Hesburger(當地的連鎖快餐店)店裡只有一位女服務員,炸薯條、烤漢堡、點餐、送餐、清理桌椅全是她一個人負責。趕著去上課的我點過餐付過錢之後等了半個小時,看著女服務員在小小的店裡竄來竄去還沒做好我的餐,我又氣又急又無奈。
剛來到塔爾圖的時候,有時我會像在清華一樣,背上書包一路狂奔衝向教學樓。而每當我在街上狂奔時,行人都會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目光裡寫滿了問號:「這孩子咋了?」不見清華園裡上課時的自行車大潮和晚上剛洗完澡溼著頭髮就去趕課的學子,塔爾圖有的,只是慢悠悠散步沐浴陽光的大學生,三五成群,悠哉愜意,仿佛絲毫不擔心上課鈴。
我住在留學生公寓,身邊的同學幾乎是三天小party,五天大party。歐美的留學生人手一瓶啤酒,聚在公寓裡,用口音各異、介詞亂用但流利無比的英語聊著自己怎麼會玩,哪裡的啤酒好喝,昨晚誰喝多了還斷片了,哪個夜店最令人著迷,等等。他們的這種群侃通常從晚上9點開始,嚷到11點,然後「耶」地一聲一哄而出。許多次,半夜3點後,醉醺醺的室友破門而入發表醉酒演講,吵醒熟睡的我,然後第二天下午兩點多他才起床,嚷嚷著「昨晚喝多了喝多了下次少喝點」。
我曾和一群留學生去俄羅斯旅遊。我們駐足在月影迷離的聖彼得堡涅瓦大街,大家站在青旅門口商量今晚幹什麼。美國學生說:「兄弟們我們去哪嗨?我們得有個計劃!」德國學生說:「附近小酒吧挺多我們喝酒去好不好!」法國學生說;「如果能跳Disco最好不過了!」俄國學生說:「你們喝什麼啤酒啊,買兩瓶伏特加去!」義大利學生說:「哥們兒先去抽根煙!」西班牙學生說:「我看那個夜店好像挺爽哎,我們不醉不歸吧。」我和一位香港同學面面相覷,一番合計後,我倆決定去吃點俄羅斯的特色美食,拿單反拍幾張照片,再看看附近有什麼商場,畢竟還要幫國內的朋友代購……從商場出來後還得回賓館早點睡,畢竟明天還要早起。
沒有什麼需要改變
初來國外的我,也曾嘗試和身邊的留學生一樣喧囂,我們互相介紹自己,然後談談自己的家鄉。半個小時後,場面尷尬只得硬找話題。有時候和喝醉酒的男生聊聊哪兒的酒好喝哪裡的姑娘好看,和清醒的男生聊聊當今天下大勢,和女孩子聊天必須滿口玩笑滿口胡扯才能談得下去。一兩個月之後,我終於和各國同學混熟了,臉譜網上的好友數也直線上漲,但大多數時候,自己還是孤單一人。一個人上學,一個人自習,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散步,最期待的時光是傍晚和爸媽還有女朋友聊天的時候。然後漸漸地我重新刷起了朋友圈,成了生活在微信裡的點讚狂魔。
在國外,你在想什麼在幹什麼在追求什麼,只有自己在乎。不同背景的人湊起來,大家可以一起玩一起嗨,但剛剛想走進別人心裡的時候,卻發現人家早就關上了心門,上面寫著「閒人免進」。當初以為終於可以生活在外語的環境裡,暢想和一幫留學生玩得不亦樂乎,到最後發現,最親近的還是身邊的同胞。不時和中國留學生一起支個火鍋唱個歌,簡直激動得快要哭出來。
有時候我會想,到底是我不適應這個環境,還是這個環境不適合我。
愛沙尼亞給我最直觀的感受是,大家過得都很舒服,一代一代不需要為生計憂愁。這裡國小民寡,舞臺很小,人們似乎不需要有多大野心,因為野心再大也撐不起自己的影響力,在社會上再有頭有臉,放眼全球還是沒多少人知道自己的祖國是在歐洲還是在非洲。在這個小國,人們仿佛並不在乎打點人脈,也不望子成龍,甚至不在乎職場升遷,不懂得爭權奪利。和許多愛沙尼亞年輕人交流的時候,發現他們的確如此,他們的幸福指數很高,生活平靜如水,沒有波瀾,喜歡隨時去花園走走。野心?什麼是野心?對他們來說,一切挺好,沒什麼需要改變的。
小國舞臺的心態造就了這裡的人們渴望平靜且自得其樂的心態。行走在這裡的大街小巷中,感受到的是生活的鬆弛和血脈的通暢,而不是洋洋灑灑的華章和奔湧不息的生命張力。雖說作為東北歐交通要衝,愛沙尼亞北依芬蘭灣面朝波羅的海,但千百年來,這個生長在破碎地帶的民族,命運一直被強鄰支配,從立陶宛大公國到瑞典王國,從馳騁北地的彼得大帝到雄踞歐亞的蘇聯……
愛沙尼亞人熾熱地愛著自己的土地,但深處大國縱橫的前沿,影響力並不是這個國家渴求的東西,人們更希望過好自己的生活。大路坦蕩,空氣清新,隱逸在令人痴迷的林木溪澗裡,過著富足恬靜的生活。
想念國內的熱血人生
也許我還沒有認識到愛沙尼亞的全貌,或許這裡也有許多人雄心萬丈,但從我的觀察體會出發,這裡的人仿佛並不是為了野心活著。在外人看來,這可能是因為舞臺太小;而在他們自己看來,所求之物盡在眼前,還貪圖什麼呢?就算經濟依賴西向的歐盟,就算流行文化難有民族痕跡,但街上的人們時刻流露的幸福感,卻迥異於鄰近的國度。也許就是這種小國情調撐起了堅韌的民族認同,這也讓許多異鄉人感到了難以逾越的屏障隔膜。
對我來說,這裡的一切都和清華園不同,沒有萬人空巷的盛會,也沒有唱著北漂的民謠,沒有映著星星坐著情侶的大操場,也沒有周末人滿為患的圖書館。在這裡生活了3個月,我感覺筋骨從未那麼舒展,生活從未這麼輕鬆,卻沒有在國內「每天太陽都是新的」、熱血激情湧流不斷的感覺。
在我熟悉的清華和北京,大街小巷都是有夢想的熱血青年,角角落落都是綿延不絕的對於未來的野心,和為共同的企盼相契相抱的兄弟姐妹。這種熱血的感覺,是我在愛沙尼亞未曾感受過的,也是我一直想念的。國內的生活也許從不一帆風順,但是前行時,我從來不會覺得沒有希望;雖然筋骨疲憊,但絕不睡眼惺忪。
我喜歡愛沙尼亞這個美麗靜謐的國家。我想念父母,想念家人,想念家鄉美食和大街小巷,想念那些陪我哭泣的小夥伴。最想念的,還是國內那種生生不息的進取氛圍,和長久烙印在文化骨髓裡的大國情懷。
在塔爾圖生活的歲月,讓我看清了自己有多麼愛國內的生活,多麼為祖國驕傲和自豪,多麼想把我們的文化介紹給世界各個角落的人。國外的日子給了我諸多歡喜和驚奇,但對我來說,以上所思和所感,才是最珍貴、最值得回味的。
作者是清華大學人文學院2013級本科生,現於愛沙尼亞塔爾圖大學做交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