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和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獲得國際聲譽的建築師之一。
他從小喜歡美術,後來受父親張開濟的影響走上建築之路。上世紀90年代中期回到中國,曾創建北京大學建築學研究中心,之後擔任美國麻省理工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多年。他曾獲得200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藝術貢獻獎。從2011年起,他開始擔任普利茲克建築獎評委。
他和夫人在1992年共同創立「非常建築」獨立事務所。在他們成長的十幾年間,西方建築思潮由後現代主義、解構主義轉向關注現實層面的城市問題,而中國建築界則面臨著由強調民族性、文化關懷向技術操作的轉變。同時,這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急速前進的時期,爭做「國際化大都市」一夜之間成為國內許多城市的終極目標。
而張永和與「非常建築」一開始就堅定了以重學術研究、以實驗思辨為主導的基調。他不認為商業實踐存在一成不變的模式,更傾向於相信建築的進化是建立在對建築理念不懈、嚴謹的反思和實驗的基礎之上。這一點令他成功地跳脫於其他注重商業作品的建築師,獲得了國內外同行的高度重視。
事務所在哈佛、紐約、倫敦都辦過個展,唯獨在中國始終未以這樣的形式呈現過。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日前舉辦了「張永和+非常建築:唯物主義」回顧展,這是對這位中國最重要的建築師之一的作品首次全面呈現。
唯物主義
受中國傳統四合院及瓦頂窄巷的啟發,張永和與非常建築把UCCA的大展廳改造為六個胡同式的模塊,每個模塊代表張永和建築創作的一個維度:居住、建造、城市化、傳統、感知和文化。
參觀者看到的則是六個半環繞的小展區。沿著外圍走道看,那些兩人高的粗木條支架、半人高的混凝土、夯土、石膏展臺,以及抬頭看到的澆築工具:橡皮、玻璃、竹膠板、PVC管,都會讓不明所以的人立即昏了頭腦,以為置身於未完工的施工現場。
其實這些建築材料都是人們在工地裡最常見到的東西。張永和用這樣的主題來貫穿自己事務所的回顧展覽,是為了強調建築的「物質意義」。他在接受《第一財經日報》專訪時說,從前在物質極其匱乏的環境中談「馬克思唯物主義」顯得非常虛幻,而現在物質變得極其過盛,「唯物主義」又變成了只講享樂和消費的「物質主義」。
他針對的,自然是當下遍布中國城市的浮誇建築風格。央視新大樓、國家大劇院、鳥巢、水立方、蘇州「秋褲」大樓……這些飽受爭議的、立志成為地標性建築物的作品被張永和在鳳凰衛視的節目當中調笑為「嘶叫的建築」。
「建築本身有它的核心價值,它好用與否,同環境城市的關係如何,工程方面巧妙與否(都需要平衡)——但現在有時候是矛盾的。看上去挺鬧騰,裡頭的骨架特別陳舊,有時候還犧牲了基本的舒適。」他說。
「嘶叫無所謂,可房子住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但是呢,每個人來看房子都會叫一聲,」他頓了頓,仿佛在邀請記者加入情景模仿,「『哇——!』(業主)這就舒服了。」
建築師舉了通州「天子大酒店」的例子。這個十層高的建築把正立面做成了三個「福祿壽」老神仙的模樣,被網友戲稱為「世界上最噁心的建築」。「據說裡面總統套間的窗子才這麼大,因為那正好是壽桃的位置!」張永和惡搞的勁兒上來了,「我倒很願意去住一下,因為實在太荒謬了!」
「建築好看難看,其實從建築學角度來說並不是最靠前的一件事兒,因為建築首先是從便利、舒適層面上改善人的生活環境。」他對記者說,如果講究視覺形象,雕塑這個藝術形式就是專門為此而存在,那是更好的表達方式。
「建築最本質的,其實是(給人以)不同空間、不同時間裡的體驗。」他說。
在張永和眼中,建築給人們提供的空間感受才是最本質的,才是建築應有的「唯物」。但今天的業主卻想使自己的建築成為最醒目的、最代表性的那個——這就完全與實實在在地做好人居工程的精神背道而馳,與他心目中的「唯物主義」背道而馳。
非常與平常
有趣的是,張永和心目中的唯物論與現實狀況的差別,剛好也暗合了「非常建築」事務所理念與現實的差別。
1992年,張永和與夫人魯力佳創立事務所之前,藍圖構思太過實驗性而最終大部分都無果而終,出於自嘲,他們乾脆把自己的工作室命名為「非建築」,為了好聽才又加了個「常」字。
「結果看看現在,大家都在做這些不同尋常的建築,追求不尋常成了正常,而我們追求的尋常則成了非正常。」他說。
飽受西方建築理論浸淫的張永和,在當初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採訪他那「建起半個北京城」的老爸張開濟時直愣愣地說:除了跟爸爸外表很像之外,建築理念一概不同。
他認為,近代以來的中國建築過度重視建築物的立面形式,太重視民族化和「個性化」,忽視了最基本層面上對空間和材料的探索。這一觀點迥異於他的父親與梁思成一輩,以及當代許多主流學術觀點,也因此招致許多爭論。
「建築其實沒那麼嚴重。」這句話在採訪中出現了好幾次,這也表明他的主張,即從人對空間的需求與感受出發來構思建築。
2002年出版的專集《平常建築》收錄了非常建築工作室十年間建成的21件作品。其中比較著名的有北京的席殊書屋,為適應席殊書屋原址本來所具有的「通道」功能,特別「發明」了半書架半推車的「書車」——置放於狹長廊道中,仿佛一扇一扇打開的門。
還有康明斯亞洲總部辦公室。通過對大開間小格子工作環境的思考,張永和覺得「坐下來失去視野、站起來又影響別人隱私」,這個兩難的尷尬困境可以用狂想式的「上下顛倒」來解決,即在通常人們坐下來的高度範圍內做成透明玻璃隔擋,站起來走動的高度範圍則變成不透明。如此就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埋頭辦公時室外光線和風景都不受阻擋,而站起來走動時也不會對別人形成無意間的「窺視」。
這類作品都來自對室內空間細節的深度思辨,拋開成見賦予空間顛覆性的意義。雖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但其邏輯性與創造性顯示出「非常建築」團隊的精神力量。
工作室另外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張永和為地產商人潘石屹設計建造的「山語間」別墅。別墅在懷柔山野一處廢棄三級梯田上因地勢而造,室內大空間沒有被分割,而是容納著許多由不到天花板的厚牆壁所圍合而成的小空間。另外三個錯落在屋頂上的閣樓,「提供了人與風景獨處的機會」。這種「屋中屋」與「大別墅屋頂上的小別墅」令行業內外的人印象深刻——這座私宅在建成後甚至一度成為很多建築愛好者慕名前往參觀的旅遊景點。
隨著研究與實踐的累積,張永和已經不再只是1999年「中國青年建築師實驗性作品展」上被大家「看好」的青年建築師。同時期與他一起被各種海內外媒體「看好」的王澍,今年獲得了普利茲克建築獎,劉家琨、馬清運的名字也都具有了舉足輕重的意義。
近幾年來,張永和逐漸開始著重於「傳統建築資源」和「地域文化資源」的研究,試圖在更為複雜、立體的環境中找到新的出路。比如「柿子林別墅」,他將樹木環境「請」進建築物本體;石排鎮政府辦公大樓,利用建築手法來適應當地的氣候與環境。
又比如2011年重新開張的前門「鮮魚口老字號美食街」。張永和是這個項目的總設計師。作為一個老北京,他希望在改建的過程中把從前胡同的空間感重啟新生。在這裡,新的四合院建築成為胡同的延伸體,創造出了連接的庭院,也帶動室內外空間交替的變化。
曾有文章評價張永和,說他20年來真正做出的作品數量頗少,但成績頗大,正是因為他勇於探索源頭概念,提出大膽的假設與推論。
正因為「海平面之下的冰山」體量如此之大,才使得建築領域的「實驗家」成為今日的「大建築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