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滄海桑田。近年,每去一趟瀏陽老家,回來後總是感慨萬千。
記得父親曾經告訴我,解放前夕,他還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夥,腿腳麻利,走得快,從家裡出發,送一擔山貨到長沙,一個來回至少要三天,尤其是剛從家裡出發的那二十多裡山路,特別難走。而如今,我從長沙自駕回趟老家,一個來回還不到四個小時,而且還很喜歡走那段過去難走的山路。
春日裡,陽光喚醒了沉睡的大地,綠色、清新、野性成了大山的個性。開車跑在那段彎彎的山路上,除了給人進入森林公園的感覺,還總是勾起我兒時朦朧的記憶,讓那些過去的經歷和夢想,像一葉葉遠行的輕舟,次第浮現在腦海裡……
(星辰拍客 眾櫻/攝)
火把之光
夜幕下,天上散落著幾點星光,連綿起伏的大山,用挺起的脊梁劃下了不規則的天際線。大地還在酣睡,四周灰濛濛的。一條模糊的小路,在山間蜿蜒,忽高忽低,或泥土,或石塊,坎坷不平。路的一邊是萬丈深淵,河水咆哮,另一邊是懸崖峭壁,崖鷹嘶鳴。
此時,在夜色的山路上,兩個人匆匆地走著,母親擎著火把在前帶路,父親挑著籮筐走後,一頭是突發急病的我,一頭是去醫院換生活的柴米。母親很害怕,她不是怕天黑路險,而是怕我送醫不及時死去,因為我的一個姐姐就是這樣夭折的。她在前面一路小跑,忽閃忽閃的火把,把路照得模糊不清,幾次差點讓她摔倒。父親挑著幾十斤重的擔子在後趕,一手抓住我坐的籮筐邊,一手不停地擦汗。在醫院住幾天後,出院回家,母親臉上有了些笑容,父親則默默地去河邊撿回了一個光溜溜的大石頭,把它放在一個籮筐裡,另一個籮筐同樣放上我,又從這條山路上把我挑回去。回去是上坡路,父親挑著我更吃力,母親就跟著在後面慢慢地走。
二十多裡的山路,白天要走三、四個小時,晚上就需要更長的時間了。我出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小時候營養不良,體弱多病,多少次父母就是借著火把的光,通過這條彎彎山路,撿回了我幼小生命。每當我偷懶好玩,不發奮讀書時,父親就指著他挑回的石頭,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崽呀,在大山裡生活不容易呀!
(星辰拍客 方寸/攝)
土車吱呀
晨曦初露,大山深處那條小路可熱鬧了。十幾輛獨輪土車,載著五花大綁的生豬,長龍似地緩緩往前移動。車後面,男人們雙手緊握車柄,使勁地向前推著。車前面,女人們用繩子套在胳臂上用力拉著。車旁邊,跟著我們一群小孩,想藉口幫助拉車,到區街上賺幾粒「把把糖」。土車在大家前呼後擁下,有節奏地發出「吱呀,吱呀」叫聲。
有時碰上一頭調皮的豬,它甩頭嚎叫幾聲,四肢一頓亂衝,繩子鬆動了,就趁機逃跑,在山路上亂鑽,逼得車隊只好停下,大夥都來幫忙抓豬,一個人抓住豬的兩隻耳朵,一個人抓住豬的尾巴,一個人掌控土車,再來兩個人把豬重新綁到車上。豬又安靜歸位了,人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太陽出山了,氣溫越來越高,按照生產隊長的吩咐,大家必須抓緊時間,趁天涼把豬儘快送到幾十裡外的區供銷社肉食站,否則,天氣熱起來,豬死在了路上,會降很多價,生產隊也就少了收入。於是,大夥也少說話了,都低著頭使勁往前走,山路高低不平,上坡時,男人往上推,女人就往上拉;下坡時,男人往後拉,女人則在前頂著;只有平路上,男人們才能稍微伸直一下腰,女人們也只需輕輕地往前拉,土車就滾滾向前。在太陽的照曬下,車隊繼續蛇行,豬也沒勁嚎叫了,只剩下土車的吱呀聲和樹上煩人的知了聲。
人民公社時期,我們生產隊養的豬,就是這樣一年一年地往外送,換回的是集體收入和個人工分。豬受苦,人受累,山路上的青石橋也被土車輪碾出了一條槽。沒辦法,這條路是山裡山外聯繫的唯一通道。
(星辰拍客 老牛伏櫪/攝)
烈日無情
星期天下午,晴空萬裡,太陽好像要發洩憤怒,毫不留情地把強光刺向大地,山上的樹葉和路邊的草,只得乖乖地低下了頭。沒有遮攔的山路上,赤腳踩上去火辣辣的,沙石也不時閃出刺眼的光,讓人眼睛發花。
我和表弟頭頂烈日,肩挑柴擔,飛也似地往前趕。走了不長一段路,頭頂上就像火燒一樣,滿頭大汗,熱得喘不過氣來。實在沒辦法,我們就把柴靠山崖邊放下,找一個避陰處坐下,手捧山泉水,咕嚕咕嚕地喝上幾口,然後用衣袖擦一擦口邊地水。根據經驗,面向深深的山谷,大聲來上幾個吆喝,換來絲絲涼風,於是彼此對視一下,笑了。
其實這種時候,山路上很少有人走,但我和表弟沒辦法,卻要經常這時走,而且還要挑上一擔柴,因為我們要到十幾裡的山外去讀初中,要在天黑前趕到寄宿人家吃晚飯,隨後再去學校晚自習,周末回家順便給人家帶些柴,也可以減輕點夥食費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越走越感覺肩上的柴變重,當時真想把柴丟了,就倒在路邊美美的睡上一覺。然而現實告訴我們,縱然十萬個不想走,但還得往前走,因為父母無數次告誡我們,不發奮讀書,呆在大山裡就沒出息。
夕陽西下,山路順勢而下,疲憊地伸向遠方,連著一片農田房舍。低矮的學校周邊,幾家農戶密密地排列著,炊煙嫋嫋。小路上,兩個山裡伢子,挑著兩擔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棍子柴,迎著那從窗戶裡透射出的微弱燈光,漸漸地消失在夜幕裡。
(星辰拍客 石青/攝)
單車騎人
山路彎曲起伏,大約一半稍微平坦,一半則高低坎坷,好像有意要告訴我,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筆直的路,沒有一直平坦的路。我在山路上騎著單車,遇到平路,我就小心騎車,遇到坎坷,我就吃力背車。偶爾碰上幾個熟人,他們就開玩笑問我,「車騎人」感覺還好嗎?說實話,以這種方式回家,時間可以節約點,但人感覺還是很累,不過心裡還是蠻高興,畢竟有了一輛可以自由支配的單車。
1988年我學校畢業,在農業銀行參加工作,因下鄉需要,單位給我安排了一輛舊單車,雖然是輛舊車,但請師傅修理一下,打點機油,還可以勉強使用,作為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山裡伢子,我很知足了,特別是回家的時候,主任還同意我公車私用,可以節省兩元錢車費。到了家裡,找一段平坦點的山路,讓幾個青梅竹馬的小夥伴,體驗一把永久牌名車,心裡倒也美滋滋的。
農村生產承包責任制推開以後,大家基本解決了吃飯問題,山裡人也開始改善自己的生存環境,千百年來人們走過的山路,開始得到修整,雖然修的仍然是土基路,二十幾裡的山路還修了好幾年,但終歸山路變寬了,變平了。
黨的十八大以來,精準扶貧成效顯著,彎彎山路就像十八歲的少女,一年一個樣,土基路變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又變成了柏油路。山路變美了,慢慢地,「車騎人」的現象也就成了人們心中越來越模糊的印象。
(星辰拍客 楚風/攝)
鳳凰涅槃
清明時節,青山綠水間,一條鋪著柏油的山路,背著顯眼的黃色中分線,在路邊波形護欄的陪伴下,一個勁地往上爬向大山深處。透亮的陽光下,我悠然地開著私家小車,穿行在這條彎彎的山路上,宛如進入了一個世外桃源。
放下車窗,減速慢行。雨過天晴,撲面而來的是那清新的空氣,放眼看去,眼前的景色頓時令人耳目一新。大山披上了碧綠的盛裝,含苞待放的綠芽送來春的生機,饞嘴的鳥兒,在樹枝間上串下跳,呼朋引伴。遠處幾樹山花,有白的、紅的、黃的,在綠色襯託下酷似神來之筆,點綴著大山的壯美。
山路下,秋冬「叮噹」清澈的小溪,在春水的匯入中成了名符其實的河。河水披荊斬棘,飛流直下,勢如破竹,拋下了吞雲吐霧的壯觀,彰顯著渾厚深沉的內力,像一群群脫僵的野馬奔向遠方,給大山平添了幾份威猛和靈氣,也驗證了易漲易退山溪水的天性。水霧瀰漫著車窗,鑽進車裡,讓你進入天人合一的意境,體會山路上的神奇。
再往前行,地勢相對平坦開闊,在青山綠水的映襯下,一棟棟農家別墅拔地而起,看上去特別自信,特別靚麗,令人賞心悅目。道路通則財路通,依山傍水而建的漂流公司、農家樂,車水馬龍,生意興隆。漂流中,水清流激給遊客帶來無數驚險的刺激,歌聲、笑聲、驚叫聲在山澗流淌。農家樂,環保廉價的山珍野味,讓人們齒頰留香,吃了還想帶點走,樂得老闆笑著合不攏嘴。真的,祖國新時代,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讓人感受的是那麼真切!
(星辰拍客 想不到/攝)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近十年間,耄耋之年的父母,帶著對生活的無限眷戀,先後離開了我們。他們那一代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見證了家鄉狹窄的山路變成了寬闊的土基公路、水泥路、柏油路,感受了通路、通電、通網絡帶來的巨大變化,看到了人們求醫、求學、貨運的便利,常說現在的生活比過去地主都幸福百倍,還提醒我們,要珍惜今天,努力工作。聯想前年母親住院期間,我守在她的病榻前,她還貼耳跟我說:「現在生活好了,我真還想多活幾年!」
回家的山路有故事,它不斷沉澱、更新的畫面,一次次銘刻著人們心裡的一個結論:彎彎山路是千百年來山裡人求生走出來的,康莊大道是七十年裡共產黨領導我們奮鬥出來的!
2019年4月5日於長沙
【作者簡介】
陳平世,男,瀏陽人士,中共長沙市委機關幹部。筆名樂山人。